第四十七章 番外篇5

老江篇:

《奥迪A4》

大概是在他高中二年级的时候，一个梦想在心中确立。那个年纪大部分人的梦想非常美丽，美丽得谁都知道是幻觉。他这点真的不一样，也许是他看上去就不像一个充满梦想的少年，所以周围人包括家长朋友，没有人问过他将来有什么梦想。但是他有，从没说出过口。那个梦想就是∶

买一辆。

这算哪门子梦想呢? 买一辆车?也不是什么贵得要命的豪华汽车。就算是喜欢汽车的少年，梦中的车都是什么法拉利啊， GTR啊。为何偏偏是呢?如果有人这么问他，他的回答甚至更让人惊讶——他根本也不怎么喜欢车。

好吧，对别人的梦想侃侃而谈稍显不尊重。不过这个梦想也有令人欣慰的地方

相对容易成真。

试想—下，一排少年站在那∶ A说∶我将来要当中国的乔布斯!大人们说∶ 虚心若愚，求知若渴!加油!相信自己一定行!心里想∶唉，先好好读书考个大学吧。

B说∶我的梦想是当摇滚歌手，从参加选秀开始。大人们说∶你很酷!我很喜欢你的声音!心里想∶今天晚饭吃什么呢…

他说∶我的梦想是买一辆。大人们准会愣住，什么也说不出。也许有人心里会想∶这个价位雷克萨斯也不错啊。

是的，你猜的没错。凡是奇怪的梦想，必有缘故。

他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父母都是小城市的国企职工。母亲是财务，父亲是后勤的小头头。父母的社会地位，经济条件都非常普通，一辈子没有讲得出的故事。孩子的性格乃至命运跟家庭都有极深的关系，比如渔民家庭的孩子不太可能产生做职业登山家的念头。所以他从小也普普通通，一般家庭一般成绩，脑子一般，也没什么才艺。就体育还可以，高中时坚持过游泳。但这有啥用呢?父母最大最大的盼头，就是让他将来当个"白领"。至于什么是白领，其实父母也不清楚-一反正不是工人。当然了，这"白领"也必须是稳如泰山的工作。

初中的什么时候，父母带他参加一个亲戚的喜宴。本来这种宴会对小孩子来说就是昏昏欲睡。再加上司仪面无表情照本宣科，台上的新人都苦着脸盼望早点结束。这种婚宴往往都会将八百年不见面的亲戚聚在一起，互相吹吹牛，攀比一下。一位远房爷爷辈的亲戚占尽了风头，谈起自己从塞浦路斯回来的儿子，绘声绘色。沐浴着周围亲戚们羡慕的目光。

他还小，哪里知道周围大人们投出羡慕目光只是演技，其实一个个心里想的是∶怎么还不上点好菜，顺便堵上你的逼嘴。他以为大家都非常羡慕这位爷爷的儿子一—也算是他的叔叔。那位叔叔就像黄金圣斗士一样光辉。

宴席结束，亲戚们成群走出酒店。有人叫了出租车，有人走向地铁，有人走向公交站，也有人往停车场走。亲戚们互相道别，热切地相约着未来不会实现的聚会。就在这时，那位爷爷的儿子来了。远处徐徐驶来一辆白色的汽车，停稳后走出一名年轻男子，身穿着灰色高级西装。

大家说这就是那位爷爷的儿子，曾经在塞浦路斯留学，归来后成了大老板，青年企业家。啧啧啧啧。

他在远处，倚靠着父母。一家人看着这位远房叔叔将自己的父母扶进车内，向亲戚们微笑，挥手道别。虽然方圆几里也没人知道塞浦路斯到底在哪，不过还是觉得很厉害!

太光辉了，从塞浦路斯归来的黄金圣斗士。

一位婶婶在他身边感叹道∶这车真漂亮!这就是吧。

差不多高中考大学的那段时间，奥迪 A4这辆车在他心里的地位已经不同寻常了。—切关于未来的美好憧憬都浓缩成这个符号。如果能拥有一辆，唉，该有多好啊。

这个脚踏实地的梦想和其他少年那种虚幻的梦想有一个类似之处-—实现路径依然不清晰。到底怎么才能拥有这辆车呢? 首先必须成为白领吧，出入大城市CBD写字楼，身穿讲究的衣服坐着上班。这是必需的。即便是如他一般平凡无个性的少年，青春期多少也会产生些叛逆的想法。他的叛逆就是去大城市读大学，将来进入广告行业。当然这个"叛逆"也兼顾了父母对他成为白领的期望，还有自己买的路径。进入广告行业是他这个"叛逆"的核心，他心底某处还是希望从事一些创意性质的行业，不知道为啥。也许是电视剧里面的都市时尚男女都是广告行业的?很有可能。总之这个行业代表了时尚、年轻和些许叛逆。

我要进入广告行业，在大都市中乘风破浪，书写浪漫，最终拥有。

这就是他心底难以启齿的秘密计划。真的不好意思讲出来，一想就觉得羞羞的，充满甜美幻想。

那家梦寐以求的广告公司发来offer的时候，他满意地笑了。这是他多年脚踏实地努力的结果。终于终于，他要扬帆起航了，他挥洒个性的舞台就在眼前。他要变得与众不同!

其实论天资，他不能说不聪明，所以在工作的第三个月他就明白了一件事∶原来这个大城市和他一样"想要变得与众不同"的年轻人遍地都是，更巧的是大家还都选择了类似广告行业啥的…

毕业生在刚工作时，总会遇到那些侃侃而谈，竭尽全力向你兜售世界观和行业思路的前辈、领导。千万要记得∶这种人要么是为了满足自己好为人师的闲心，要么是想把你变成一个工具。真正值得学习的人，需要你细心观察找出他们，然后暗中学习他们的言行。他不了解这点，所以刚开始就沉浸在自己行业的美好幻象中。同时，最开始他也比较幸运，工作没半年就完整地参与了一个业务。这种情况不多见，他以为是自己实力所致，其实只是公司人手实在不够。尽管前辈们口中，这个行业术业专攻分门别类。但他基本上就是什么杂活都干，核心工作就是"传话"，把一拨人的话整理以后传给另一波人，然后夹在中间受气。所谓甲方，就是给钱的客人，千依百顺也算理所应当。经常会有这样的会议∶

甲方客户坐桌子一边，本公司负责各种实现、外包的同事坐另一边，他当翻译。明明都是说中国话，还需要翻译。因为一边说∶需求很简单，就是要一个看上去像西斯廷教堂天花板差不多的东西，功能最好是模拟地球;另一边说您的品味果然不凡，实现也没问题，米开朗基罗就是我们的外包商。说着说着，两边就开始自说自话，完全无关了。这样的时候，他就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眼前出现幻象∶长得跟马哈鱼一样的外星人射出五颜六色的激光火炮，把面前的人全部轰杀至渣。

最终莫名其妙开完会都谈妥了，他根本不知道如何谈妥的，总之双方都满意地开始规划时间线，并让他认真记录保持跟进。两周后，甲方突然发来一封邮件，说需求有一点点变动∶看上去像西斯廷教堂顶的地球模拟器，现在改成鳄鱼皮质地的沙发（要美洲鳄鱼花纹的）——这样更符合他们产品的气质。其他都不变，就这么一点点修改，所以交付日期也按原计划。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想把所有积蓄换成一张机票，逃到南美丛林和鳄鱼终身为伴。

清醒过来以后面对现实，公司这边的同事都在骂他，让他去给米开朗基罗跪下道歉。他和一位前辈吐苦水说这样的甲方太奇葩没法伺候呀。前辈说你真幸运，这是咱们公司唯—一个不拖欠尾款的甲方。

等下等下!这不是我要的广告人浪漫生活啊。他对自己说，我想要的是那种发挥创意诠释艺术的工作啊。

是的，毕业生应该早些明白∶ 你无法飞上天和太阳肩并肩，也无法伸手就能碰到天。你是站在地面上，伸出手，只能比你原本的身高高一截。

最终，他天性中的朴素耐性发挥了力量。他适应了这样的工作，完全彻底地适应了。世俗大众经常对那些平凡无棱角的人和他们的人生报以冷笑，这是不对的。能承受住这个世界最平凡现实的人，才是勇者。

工作一年以后，家里给他介绍了一个同城市的女朋友。与其说是介绍不如说是指派，两家是世交，孩子正巧都在一个城市，又都是出入CBD的白领。

其实他大学时交往过一个女生。两人是标准的大学情侣，时时黏在一起。女生对他很好，就是掌控欲有点强。他觉得自己不爱那个女生，没经历什么心动的恋爱过程，就是匆匆忙忙平平凡凡地在一起了。而且那女孩还没跟他睡过，这一点其实蛮重要，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大学男生的核心需求啊。不过他就是老实，也没有因为这个问题闹过别扭。他甚至以为两人毕业后就会顺理成章地结婚。

然而临近毕业的某天，那女生突然问∶

是不是从来没爱过她? 他犹豫了一下才回答。女生已经通过这片刻犹豫确定了答案。女生把他甩了，尽管当初也是女生主动追的他。分手那几天，他没觉得有什么，甚至有点解脱。他暗自嘲笑自己果然是玩弄女孩真心的薄情郎。不过往后一年多的日子里，却每天都会想起她，痛苦和伤痕是慢慢浮现的。自己不是没爱过她吗? 怎么如今这般苦痛思念? 爱到底是什么呢。

如今家里给介绍的这名女孩，小时候其实见过几面，他没什么感觉。如果一个男孩对一个女孩第一眼就没什么感觉，往后即便产生感情也是直接跳到亲情的。反过来也一样。

他没抗拒，顺理成章和家里介绍的女孩成为情侣。一来是排解寂寞，二来差不多也到了结婚组织家庭的年纪，三来自己并不反感这个女孩。自己既然是平凡的宿命，就老老实实接受吧。接受并不是指和一个不爱的人结婚，那是对女孩的欺骗。他的想法是从今开始全身心去爱这个女孩，用实实在在的日子去铸就爱情。这种态度，肯定有一部分女性无法认同——她们是燃烧自己守卫爱情的精灵，心如冰雪只容得下诗。但对于大部分想过日子的姑娘，这种态度的男生已经不错了。

家里给他介绍的那个女友就是这样实在的姑娘。这不是笨，相反是比起过去更看重未来的积极理性。两个人交往了几个月就准备结婚了，家里也高兴坏了。本来就是世交，这下亲上加亲，对父母来说还有更高兴的事吗?

他和女友都是这个城市里收入普通的年轻人，两个人加起来每月一万四千多块钱。在小城市或许不算少，但在深圳，连普通线都有点够不着。双方家里也是普通家庭，在这个大城市结婚安家，意味着面对最重要的一件事—一买房。

说那些气话都没有用，这个国家这个时代的现实就是∶ 如果你想弹射进入人生"正常"的轨道，你就得买这个小火箭。这意义不单单是买，更多的是栖身于此。首付清空双方父母一辈子的积蓄，然后两个年轻人背上房贷，直面此生。这是进入"正常"轨道的唯-办法。

谁再说平凡是容易的? 平凡的代价是生背起一座山。

但是平凡的他啊，终于在25岁做了一个不平凡的决定∶他还是要——尽管这个梦想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尽管他对汽车这种工具都产生了某些抗拒。他还是用最大的诚意和女友说了自己的想法，傻到毫无不留地说了。"非某人不可"——这个年龄段，有些女孩一辈子过不去，有些一眨眼就过了。那女孩说∶不是房子的问题，也不是的问题，是他和自己只是擦肩而过。所以，再见吧。

擦肩而过?

这些字听起来都不像是日常用语，尤其是在分手时说。但他不知道，那女孩绞尽脑【汁忍着泪水和悄然的解脱，提前编好的这四个字。

谁再说平凡是容易的? 平凡的代价是生背起一座山。

但是平凡的他啊，终于在25岁做了一个不平凡的决定∶他还是要——尽管这个梦想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尽管他对汽车这种工具都产生了某些抗拒。他还是用最大的诚意和女友说了自己的想法，傻到毫无不留地说了。"非某人不可"--这个年龄段，有些女孩一辈子过不去，有些一眨眼就过了。那女孩说∶不是房子的问题，也不是的问题，是他和自己只是擦肩而过。所以，再见吧。

擦肩而过?

这些字听起来都不像是日常用语，尤其是在分手时说。但他不知道，那女孩绞尽脑汁忍着泪水和悄然的解脱，提前编好的这四个字。

他同时辞去了工作，在心里对自己的命运说∶还是您来安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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