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逃离

辽阔的白色原野上，灰色战车如刀刃般割裂银色的大地。战车上，骑士火红的衣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四周的景色飞快朝后方掠过。银色的大地上，土地外翻淡灰黑色皮肉映入他的眼帘。原本布满森严机器的区域，此时只剩下一个个凹陷的深坑，雪白晶莹的肌肤下是大地坚硬而嶙峋的骨骼。机器支离破碎的躯壳散落在四周，黑褐色的燃油渗入冰雪的肌理，将冰冷的颜色染得斑驳。大地凌乱。

莉西娅从未料到袭击的来临。今天本该是重要的日子，是两国公示的谈判的日子。在破坏掉南极整个信号干扰与屏蔽系统之后，她主动承担了留守的任务，以防止机械联邦分散在各个资源开发点的数千守军展开反扑。不过，这种担忧似乎是多余的。他们明白以自己的肉身难以战胜人工智能的钢铁之躯，在一小批顽固抵抗的队伍被消灭之后，大多数都已经选择了主动撤离，在南极沿海的登陆点集合，等待今天的谈判结果以及命令。

对于谈判，莉西娅的心中是忐忑的。她期待谈判顺利结束，智能联邦取得他们应得的胜利；却又担心谈判破裂，和平的图景在同一时间碎裂。可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如今的态势没有料到对方竟会以谈判为掩护，发动毫无征兆的袭击。

她贴在灰色战车冰冷而宽阔的脊背上，将油门踩到最大。狂野的咆哮声中，它掠过眼前的弹坑。说是“战车”，它其实只是一辆重型摩托，由莉西娅利用空闲时间拿那些雪地车的废旧部件改装拼合而成，外形连对称都未能完全做到，但那种性能却是难以挑剔。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辆她在百无聊赖时打造出，打算运会家作为南极之旅的“纪念”的东西，竟会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担当自己逃命载具的责任。

随着引擎的轰鸣，仪表盘上那指南针不停旋转，似乎受到什么干扰而没法指明方向。也许这里遗留的干扰用的人工磁场未完全消失，也许，这里已经是地球南方的极点。

莉西娅抬头打量四周，上一个采矿点早已过去，四周又陷入冰冷的死寂。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但方向在此时早已失去了意义。在这篇满目疮痍的大地上，只要确定自己走的是直线，前方是何处，似乎都已经没有太多关系。

最初在爆炸的轰鸣后，她感受到似乎少了些什么。不是什么重要的物资——除了必备的食品和保暖衣物，她几乎什么也没有带——而是联系，和“神”之间的联系似乎被掐断了。这并不是说神没有回应她的疑问——在黄昏之后，不回应是正常的事——而是那种有神明庇护的感觉，那种在关注和保护之下的感觉不再存在。也许是投下的炸弹中有干扰信号的的成分，也许是脑芯在爆炸的影响下受到了干扰或是损坏。她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不是后者。

在最初的慌张过后，莉西娅很快恢复了镇静。的确这算不了什么。当初在机械联邦的每一天，她都是这样度过的。适应着依旧未消褪的耳鸣，她从幸存的物件中扒出战车，随意选择了一个方向。她并不很清楚自己的位置，爆炸带来的眩晕甚至也让她失去了方向感。但沿着直线前进，总能够来到海边；若是留在原地，她并不知道下一次袭击何时来临，也不知道是否能等来想象中的救援。同时仍有几千名敌人留在南极，如果他们折返，她更无法保证自身的安全。

先到达海边再寻找船只，车到山前必有路。想到此，莉西娅嘴角漾起一丝苦笑，将油门开到最大。

那时，她还担心这辆混合动力战车的油耗与电耗，但四个小时过去，望着几乎仍满的油表，她算是松了一口气。

风雪又一次在这片大地上飘荡。她稍稍放缓车速，但夹杂着冰雪的寒风仍刺痛这她的脸颊。在细密的风雪中，莉西娅的眼角瞥见了几个黑影。它们藏在右侧远方一块巨大岩石的后面，她没法看清他们的动作。下意识地，莉西娅侧身，同时扭过车把。战车贴地划过一道几近完美的半圆弧，朝另一个方向驶去。白雪的衬托下，她身上火红色的大衣分外醒目。

怎么会穿这件衣服？她在心中暗骂了自己一句。在这几乎滴水成冰的温度和风雪交加的天气中，她更没法将它扔掉。她不知道前方自己期望中的终点还有多远，路途中体温的任何一丝变化都可能造成严重的后果。

从后视镜中，她看见几个黑影从岩石后出现，手中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大概率会是武器，她想。

黑影们的动作似乎有些机械和僵硬，迈着不似正常人类的步子朝莉西娅的方向移动。

也许是己方的机器。管不了太多了，不管他们是谁，逃离武器的射程是最保险的选择。莉西娅把之前减下的车速重新加到最大。希望对方没有载具，她想。

当然，其实并不用太过担心，战车舍弃攻击性武器的设计本就是为了追求极致的速度，一般搭载了重武器以及装甲的军队载具应该不可能追上她。在确认他们从视野中消失之后，莉西娅停下车，脱下外套将其反套在身上。大衣内侧灰白色的呢料取代了原本鲜艳的红，几乎和漫天风雪融为一体。

找回之前的方向，看着又掉下一些的油量表指针，莉西娅的心微微下沉。在南极的极昼，没有计时器的她很难估计时间的流逝，常伴耳边只是呼啸的风雪。

直至风雪间歇，直至远处出现刺目的橙色闪光。

雪地在远处化为厚厚的冰层，漂浮在平静的海面。从北方投下的光芒落在晶莹的光滑冰面，反射出比烈阳更加夺目的光。在冰层之外，一辆暗红色涂装的船静静停在海面，穿的侧面插着一面旗帜，之上是咬合的黄褐色齿轮。

属于机械联邦的船。莉西娅的身体猛地紧绷，战车后轮瞬间停转，却仍在雪地上滑出十数米，留下一到车辙。她跳下车，双眼扫视四周。

没有人影。船只静静地停泊在那里夕阳下，只有浮冰相互碰撞发出的细密声响。

她扶起战车，小心经过延伸出的冰面，在轮下冰面碎裂之前登上了那艘大概足以搭载数十人的船。战车停在甲板上，莉西娅钻进驾驶室，眼神在仪表盘上的按钮上扫过。

五分钟后，莉西娅随意点下几颗按钮，一阵令人牙酸的轰鸣传出。艰涩的操作后这艘船终于从周围的浮冰中脱身。

通讯干扰似乎仍未结束。也许机械联邦的船上自带信号屏蔽仪，她依旧听不见神的声音，感受不到祂的注视。她还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前进。

耳边，枪声忽起，由远及近。莉西娅校准方向，将船速拉满，登上甲板借船舷的掩护朝陆地望去。

火光闪烁。枪口喷出火眼，蛇信般吞吐。她看见两侧相互间的射击，却辨不清交战的双方。每一轮射击，左边一侧的人都如麦子般倒下一茬。莉西娅试图分清那些人的身份，但船只朝远方驶去，人影、火光和枪声逐渐变得微小而渺远，直至消失在视野尽头，只剩下一到灰白的细线。

那是冰雪大陆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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