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决裂这件事,吴孟洲和老师一直都心怀悔意和歉意。”
——《两个世界,两个极端》,兰斯洛特·洛维尔著
从第一次见到这个智能联邦的年轻人起,吴孟洲就就感到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他最多三十出头,这对外交人员来说绝对称得上年轻,甚至是稚嫩。但他给人的感觉不一样。那双深色的绿瞳总是平静似水,带着一种沉默。他没法从中读出半分情感。他知道智能联邦的队伍中还有另两位主要的外交官,但不知为何,吴认定这个年轻人最重要,也最难对付。
在宴会上的简单试探,让吴更加看不透这个年轻人。虽然换其他任何一个训练有素的人都能在那种状况下保持冷静,但至少会在表情或眼神中流露出些许情绪。他从政这么久,在外交部这些年,他是很清楚的。可他只在这年轻人的眼中看见平静,波澜不惊,仿佛能看透一切的平静。也正是这种平静,带给他强烈的熟悉感。
兰斯洛特·洛维尔。他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
在打开门,看见兰斯洛特站在门口起,吴从对方的双眼中看到了难得一见的惊诧。他知道自己所流露出的也是这般神情。他转过身,引兰斯洛特进入客厅。
“坐吧。”他笑道,指了指沙发右侧的椅子,看着兰斯洛特坐下,眼中的愕然仍未散去。
心中浮现出对他惊讶的不解,但吴没有让它表现出来。
“哈哈,放松点,这已经不是什么外交场合了,没什么人整天盯着你。正式认识一下,我叫吴孟洲。”吴伸出右手。
“兰斯洛特·洛维尔。”年轻人脸上勾勒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对方握手的力度不大,但很稳。吴在心中又暗自调高了评价。
“喝些什么?咖啡,红酒,还是茶?”吴一边问,一边走向厨房。
“咖啡吧。”
吴的步伐一顿。不是因为咖啡,而是因为他听见熟悉的语言。
“兰斯洛特,你会说中文?”吴一边磨咖啡豆,一边问。
“我和我的老师学过一些,不过,总说不习惯。”兰斯洛特用中文答到。
“说得很好,真的。”吴熟练地冲调着咖啡,称赞道,“自从上世纪搞出什么世界通用语,现在的年轻人,总觉得学其他语言就是浪费时间。照这样下去,鬼知道什么时候其他语言就消失了呢。汉语,英语什么的其实还行,但过去那些小国家的语言……就像当初中国的方言啊。”
咖啡的醇香在房间中飘散,吴端着两杯咖啡走回客厅,将其中一杯递给兰斯洛特,又拍了拍兰斯洛特的肩,坐到沙发上。
“手冲?”兰斯洛特嗅着面前深棕色液体的香气,问。
“我不相信那些所谓全自动的机器。”
“吴先生。”
“别先生先生的,这是私人访问,直接叫我吴就行。”他哈哈笑道。
“吴,能不能告诉我,我们作为人质,有什么价值?”
他轻笑一声:“不管你信不信,我也不知道。这是上面的意思。”又不着痕迹地转换了话题,“而且这也只是第二级保险而已。如果真出什么事,南极那一块,我们绝对是能守住的。”说这话时,他转回了通用语。
兰斯洛特笑笑:“那可不一定。”
又是熟悉的微笑,可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呢?不记得了。
“呵,别忘了当年的南极战争!”吴从上衣口袋中抽出一根雪茄点着,也不问兰斯洛特是否介意,“两只大军呢!也不知道有多少机器多少人类。不过,你可能没什么印象。你今年几岁?”
“三十。那一年我五岁。”
“年轻人啊……算了,不说这些了。没人愿意看见打仗,不是吗?”吴耸耸肩,“谈正事吧,兰斯洛特。你来——”
他看着兰斯洛特讲背包打开,从中抽出一个深棕色的牛皮纸信封。
“老师让我帮他捎一封信。他说送到这里。”兰斯洛特讲手中的信封递去。吴伸出右手接过。
信封上没有地址,也没有寄信人和收信人的名字,上面只写了两个字。
“原谅我。”
吴的手腕忽然一沉,仿佛这三个字重逾千钧。在这个瞬间他意识到兰斯洛特身上熟悉感的来源。
他是你的学生吗?他无声地问。
左手摸到信封的封口,吴却没有拆开,而是将信封平放在茶几上。
“那有劳了。你老师他……他还好吗?”
兰斯洛特倚在椅背上:“老师他……他已经过世了。”
吴靠在沙发上的身体猛然前倾,盯着对方墨绿色的双眸,好一会儿才开口:“什么时候的事?”
“我来这里的前一天。”兰斯洛特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这封信是老师他最后的遗愿。”
“他是怎么……”
“癌症。”
客厅内陷入死寂。吴吐出一口烟雾,在抬头的刹那注意到兰斯洛特咬了咬下唇。
他读出了什么。
“癌症?”
“安乐死。”兰斯洛特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似乎银说出了什么而如释重负。
“什么?他——”吴的心中已有这一准备,但听见这个词从兰斯洛特的嘴中飘出,直坠向他的心底,他还是愣了瞬间。
“是的。这是老师自己的选择。刚才……我了解过一些机械联邦的事,了解过你们对安乐死的看法。”
“是的。安乐死是对生命的不敬。这是犯罪。是谋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平静地说出这些。他应该愤怒,可他没有。
“不,这才是真正尊重一个人。死亡是一个人最基本的权利。”兰斯洛特停了停,“抱歉,无意争辩这些。只是……我认为还是该说出实情。你是老师在生命最后仍记着的人。”
“我吗?”吴自嘲地笑着摇头,“希望真实老师自己的选择。”他的声音忽的低下去,整个人陷在沙发里,猛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吐出烟雾。浅灰色的烟雾在空中扩散,遮蔽住他冷峻的面容,笼罩住客厅,迷幻而压抑。
吴的眼角瞟见兰斯洛特的鼻翼翕动了一阵,眉头微皱却又平整下来。
“如果在意的话,你随时可以自行离开。”吴面无表情,看着兰斯洛特,他的声音恢复了平常的那种冰冷。他知道对方会将他的话理解成逐客令,即使这并非他的本意。但他已不想在意这些。
看着那金发绿瞳的年轻人离开,吴从面前的茶几处重新拾起信封,拆开冰冷的牛皮纸,甚至没有意识到双手正在颤抖。他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未曾这样失态。还好,兰斯洛特已经离开。
吴一点点展开折叠整齐的信纸,望着他无比熟悉而又无比陌生的笔迹。
“老师,我尊重你的选择。尊重你的死亡方式,尊重你当初的离去。当初不该决裂的,但一切都晚了。”
“您从来不需要请求原谅,该忏悔的是我。”
他从嘴中取下几乎燃至嘴唇的雪茄,用上面的余烬点燃信纸,看着黑与白在眼前化为跳动的火焰与暗色的灰烬,恍如迟来的,最后的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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