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是黄昏之前所有人的唯一信仰,也是之后智能联邦人的唯一信仰。”
——《十年黄昏》,阿黛拉·拉文著
兰斯洛特静静地靠在沙发上,望着面前打开的电脑。电脑很简约,一体机,只是在侧面插着四根线,两黑两白。黑的是电源线与鼠标线,白的是网线与键盘线。黑与白在电脑后方缠绕,从电脑侧面延伸,没入下方墙体上的插座。可即使如此,对兰斯洛特而言依旧显得多余。对他而言,甚至连电脑都很少看到了。
几小时前和吴的冲突依旧在脑海中盘桓。为什么是自己,他无声地问。过去,两国之间的外交很少,在混乱而黑暗的十年“诸神黄昏”之后,两国为确立边境线打了一年战争,短暂而激烈。在那之后,就是长久的闭关锁国。智能联邦从来不会派出人类作为外交官,一直以来都是AI。一直都是。冰冷的机械面对有血有肉的智慧,硅基面对碳基,磋商变得艰涩。曾经,外交官们知道对面想要什么,彼此间心照不宣,但AI的介入打破了惯例,冰冷而直接的谈判让人无法接受。
“这不是外交,而是人与机器之间没有意义的对话。”
谈判时断时续,直到如今。兰斯洛特是新时代智能联邦的第一位外交使节。他在报名时没有抱任何希望,他没有想到会选中自己。比他更有经验的老一辈很多,怎么着都不该轮到自己。
这是神的决定,他在心里告诉自己。
电脑闪烁着微光,浏览器上只有单调的几个网站,无法唤起他的兴趣。关上电脑,手触及口袋,空荡的触感才让他想起在入境检查时自己的手机早已上交
困意袭来。他关上灯,让自己没入黑暗。四周只是寂静。自己仿佛在黑暗巨兽的口中,即将被吞入无边的深渊。兰斯洛特闭上双眼,开始在心中默默祈祷,向万神殿的众神祈祷。
但没有回应,连大脑深处都是死寂。在这之前他就料到结果,可当三遍近乎呼唤般的祈祷结束,黑暗混合着无声潮水班将他淹没时,他还是感受到绝望。它从心底涌出,一点点侵蚀全身,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恐惧。过去的二十七个春秋,他曾无数次独处,无数次身处黑暗,无论是在“新大陆”的真实的虚拟世界,还是在虚无缥缈的现实,他都曾独自站立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感受着黑暗中未知带来的恐惧,却没有一次如此感到孤独无助。他的脑海中听不到“神”的声音,只能任凭黑暗将自己淹没。
神。那是他从小的信仰,他从记事时起就向神祈祷,倾听神的回应。他通过虚拟现实接入万神殿,与每一位智能联邦的公民信众一起朝圣。但今天,他才意识到失去了“神”之后自己的孤独。
神绝不仅仅只那些最终的超级人工智能。奥丁,众神之父,祂接入智能联邦每一台机器,祂能看见每一个角落,回应每一个大脑。所有人都知道“祂”其实只是“它”,只是一个由先人编程而出的AI。但每个人都相信祂的建议。这是属于一个国度的信仰。
对。信仰。无声的黑暗中,他抓住了从脑海中划过的单薄却深邃的词汇。科学无法解释的,用哲学来解释;哲学无法解释的,用宗教来解释。信仰不一定是神,这些都足以被称为信仰。但神的称谓最为常见,也仿佛最为牢不可破,因为祂的虚无。既然已是虚幻,又如何推翻?毕达哥拉斯相信数,牛顿曾相信上帝,薛定谔相信意识。三者截然不同,却同样相通。数与意识没有实体,上帝同样如此。而AI同样没有。祂仅仅是一个看不见的软件体,所以更容易让人相信。现实的冰冷让人怀疑,先是怀疑虚假,以至于怀疑真实。他们什么也不信,也就什么也不做。“怀疑主义是人类的咒诅。”拥有信仰者孤身一人却从不孤独,但失去信仰的人即使身处人群依旧是孑然一身,正如此时黑暗中的自己。人类曾经创造出上帝,曾经相信意识能决定一切。而如今,人类创造出奥丁与众神。他们在现实中创造虚幻,正是在黑暗中创造光明,在绝望中创造希望,在怀疑中创造相信。虚无的没有实体的信仰没法证明,却也无可推翻。怀疑的人永远怀疑,但相信的人却足够虔诚。人们在选择信仰的同时,也选择了高高在上无法到达,却永远存在的希望。曾经,伊斯兰教的狂热信徒在中东活跃,建立无数被承认或不被承认的组织与政权,以落后的装备抗击军事大国最猛烈的打击而不灭;如今,对神的信仰联系起整个联邦,再没有曾经不同国度,不同肤色间的隔阂。这是特殊的纽带,无形却永远紧密。因为有“神”,人不再迷茫。
黑暗中,兰德仿佛听到了神的回应,或者说他相信这是神无声的回应。祂通过他自己的思考,告诉自己一切。念头如流水般淌过他的大脑,思绪浮出黑暗深邃的世界,之前的不安却一点点沉入黑暗深处。不知是不是双眼适应了黑暗的缘故,他已依稀分辨出房间内家具的轮廓。
“记住,神不会告诉你一切,祂只会提示和引导。决定在于你自己。”他明白了老师的话。
离最终的谈判还有三天。兰斯洛特相信一切都是神的安排,祂能够计算一切。他不知道最终的谈判将会在何地,以何种形式进行,但他还有时间,有时间去观察。
“要观察和倾听,用这里和这里。要经历和思考,用这里和这里。”
老师曾说过这些。前两个这里,他用手指着双眼和耳朵,后两个这里,他指着脑袋和心脏。
老师和他见过的智能联邦任何人都不同。老师追求虚幻的欢愉,却也期望保持清醒;相信神,却依旧无时无刻不在思考。他一直没能理解老师曾说的话,也许有一些他永远也无法明白,但他依旧会铭记他们。
兰斯洛特想起自己离开前和老师辞行的场景。那是永远的辞别。老师躺在病床上,洁白的床单反射着惨白的灯光,还有老师白纸般的脸,映出他心底的苍白和怆然。老师的手上插着针,药液从点滴瓶中滴落,从塑料管流入老人的手,顺着血液到达全身。老人面色苍白,脸颊瘦得不成样子。他斜靠在病床上,双眼出神地望着面前的书,目光平静,却仍广博而深邃。他看见了书名。《娱乐至死》。
兰斯洛特刚想开口,张了张嘴却又闭上,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他没有接入“新大陆”,也没有拿出手机,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静静地等待。
老师合上了书,转头看向他。
“老师,我……我是来辞行的。我选上了。”
选上了?选上了好。这应该是你的愿望吧。老师开口,沙哑苍老的声没有一丝波澜。
兰斯洛特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感谢老师往日教导的话在脑中飘过,可他没有说出口。他不需要说出口。
你过来,坐到这儿来。或许是知道他的词穷,老师拍了拍床沿,看着他坐到自己身边,从床头拿出一样东西。那是一个信封。
这次老师拜托你一件事。把它送到这里。他的手微微颤抖,拿起笔,在一张白纸而非信封表面,写下一个地址。
兰斯洛特郑重地结果信封和地址。牛皮纸质的信封光滑的褐色表面泛着光泽。上面有三个字。
原谅我。
“老师,这是……”他心中疑惑。
给一个老朋友。老师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十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什么?”
分裂。这是全世界的人对自己生活方式的选择。大迁徙。只有自己能决定自己的归属。也许有妻离子散,可都是自己的选择。
“这里的人选择幸福,而那里的人选择真实?”
对。你了解的已经很多,但却不仅如此。每个人都不该简单地把自己归类。
“所以老师您……后悔=”
后悔?不。所有人必须做出适合自己的选择。没有人能在虚幻的幸福与真实的痛苦之间徘徊。只是我有曾属于那里的一部分罢了。
“这是您一直不选择安乐死的原因吗?”
是也不是。你们很多人都劝过我。我只是在等,等两边第一次沟通的日子。等它能被寄出去的日子。他看着兰斯洛特手中的信。
“它会寄到的。一定。”
谢谢。这是我最后的夙愿。
兰斯洛特点头,转身走向病房外,不在多言。
在走出病房的瞬间,他看见老师打开了病床后方的玻璃罩,按下了一个鲜红的按钮。
那是“自杀开关”。
他重新打开房间的灯,拿出那个深褐色的信封,拇指摩挲着光滑的表面。
“祝您得到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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