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晚宴

“交换生计划标志着冷战的最终结束。”

——《历史》，地球联邦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2180年版

晚宴在机械大厦的顶层举行。这里是机械联邦举行最隆重的庆祝时，官方所指定的场所之一。宴会厅灯光灿烂，布置精致却不奢华。长方形的大堂，四壁镶嵌着铜色的巨大齿轮。天花板上晶莹的吊灯之间，或大或小的齿轮相互啮合，以自己的角速度不急不缓地旋转，带动大厅末端的金属转轮。转轮光洁的表面上有不同程度的凸起，随着旋转拨动一侧的金属条。金属条缓缓下弯而后弹回，奏出略有些呆板，却清脆悦耳的乐声，如同巨大的八音盒。

她坐在大厅中央的一张圆桌旁，闭着双眼感受乐声滑过耳畔。《天空之城》，她能够听出来。在上个世纪，这是八音盒中最常用的音乐。清脆、恬静、优雅。即使是在智能联邦，“新大陆”中的各个场景也时常将它作为背景乐，调节虚拟世界中各个场景的气氛。

桌旁，早已坐满了和她一样的十七八岁的少年。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在大洋的这一端，在机械联邦的土地上享受晚宴。

说笑声从大门传来。她看见最后一批进场的人。他们从她过去的家园归来，回到自己的家乡。她曾见过他们，那是五年前，那时在她的家乡，同样也是盛大的晚宴。

当时的一切与如今迥然不同。智能联邦的宴会奢华，绮丽。的墙壁上，各种投影闪烁着绚丽的光，展示着人类、智能与整个联邦的历史。透明的餐桌间，一辆辆餐车无声地滑行。没有人控制，却精确地把一道道菜品送到桌边，伸出机械臂把盘子摆在桌上，又撤下空盘，精准而迅速。人们佩戴着VR设备，乐声与场景交织着浮现在自己身边。那是每一个人自主选择的场景，人们在迷醉中享受味蕾的刺激。人们一边吃饭，一边享受着属于自己的狂欢。而如今，饭菜从不知名的角落升起，齿轮传动，杠杆运作，而没有刺耳的摩擦。几位使者身着尖领衬衫黑色马甲，手帕边角从衣袋中露出恰到好处的大小。他们快步向前，端起传递而至的红酒，将它们注入未空的酒杯，又快步离开。动作迅速而不急促，从容而不拖沓。一切都是真实。烹饪出的菜肴并不会因虚拟出的除味觉外的其他几感而鲜香可口，却都保留了自身特有的色、香、味。

她夹起一块肉放入口中，却心不在焉地看向远处。那是机械联邦学生团的方向。一张张有说有笑的脸庞映入她的眼帘，笑容中漾出归家的快乐。。

“梅丽莎，看什么呢！”她身旁，另一个女孩笑着道，“看到啥帅哥了？”

“才没有呢！”她收回目光，嗔怪地瞪了好友一眼，“我只是……想起了些事情。”

过去的五年在她的脑海中闪过。在来到机械联邦之前，她心中充满忐忑。在智能联邦人的口中，大洋彼岸没有任何乐趣，这里是被神明抛弃的世界。但直到来到这里，她才发现一切并非如他们所言她。机械联邦拥有大多数电气设施。这里有电灯，有电话，有电脑，只是一切信号都必须通过线路传递。无需介质的通讯手段被屏蔽，也没有完全自主的人工智能。脑芯还在，基础的运算仍能进行，只是大脑陷入了一片沉寂。没有设备，她无法接入“新大陆”；信号被屏蔽，她无法收到来自“神”的讯息。耳边一片死寂。她仅能通过电脑，通过有线连接的电脑，接入为数不多的社交网站。在自己的家园她可以进入“新大陆”打发时间，可来到这里的最初她只是无所事事，直到她无意中看见社交网站上某位用户的文章。那人昵称布莱克，布莱克·斯巴克，她看见了他发表的第一条说说。那是一篇小说，写了一个在黑暗中挣扎的人。每当主角的愿望被周围人反对，他就会看见无边的黑暗。他知道自己想要的就埋藏在黑暗的最深处，可面对着深邃的漆黑，无论如何也无法克服那份恐惧，无论如何也不敢走进黑暗。虚构的黑暗，展示的却是真实的困境，这让她想到自己。她曾依赖“神”的建议，但在机械联邦，信号的屏蔽让她陷入迷茫。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过那份愈加强烈的不安，但小说中的黑暗却让她看到了自己。

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伤感。没有来由却强烈。该享受这晚宴，不是吗？她甩了甩头，仿佛这样能甩开之前的一切臆想。她又看了一眼远处的机械联邦学生团，目光忽然和另一道目光碰撞。莫名地，那道目光让她感到一丝熟悉与亲切。它从那学生的双眼射出，深邃而炯炯。她感觉自己该认识这目光的主人，然而那张脸英俊，却只是陌生。

她对那道目光的主人露出浅笑，又不着痕迹地扭回头，加入身边朋友们的讨论。

酒过三巡。

“什么？绝对不可能！就凭你们？还是那个自称“神”的玩意？”洪亮而带有几分怒意的声音在宴会厅想起，瞬间吸引数十道目光。她疑惑地望向那里，很快认出那人。那是吴，机械联邦高层人物。他半靠在椅子上，脸熏得微红，露出些许醉态，对着不远处的另一张圆桌吼。那里坐着智能联邦的官员。

“我们仅仅是提出我方的些许见解和要求罢了。”智能联邦一位金发碧瞳的男子从座位上站起，微微欠身：“您可以不同意，但应该没有发怒的必要，也请不要对众神发表意见。”他的脸上露出标准的外交微笑。

“众神？他们算啥？没有人，也不会有神！有本事你现在问问他们，你们的鬼把戏有几成几率成功！”吴端起酒杯，将杯中剩下的就一饮而尽。

“吴部长，您醉了。”吴的侧面，秘书打扮的人低声道。

“醉？我很清醒！他们醉了，想这么轻易拿到稀土资源？天真！”

“吴！够了！这种事到谈判的时候再争！”机械联邦的圆桌旁，一位老者开口。满头白发，精神矍铄，左胸戴着一枚金色的徽章，上面是一大一小两个啮合的齿轮。他的声音不响，但却透着沉稳，每一个人都听得真切。

两边瞬间安静下来。气氛依旧剑拔弩张，却不再有争吵。

“吴的醉是装出来的。”她对面，一个男生身体前倾，低声道，“机械联邦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埃斯特。他对政治总是很感兴趣，同时也有足够敏锐的洞察力。

“那你觉得最后，我们会赢吗？”她身边的女孩问。

“莉丝，这种事鬼知道？也许双方能够共赢，亦或许每一方都拿不到自己希望得到的。”

“说了不要叫我莉丝！叫全名！”女孩鼓了顾腮帮子，瞪了埃斯特一眼。

“最终结果不好说，但在机械联邦谈判的话，我们的人劣势会很大。”她看着右手轻敲着桌面，缓缓开口。

“嗯……没有神的帮助……”埃斯特沉吟了片刻，“但也不一定。我们这五年，不都听不见神的声音吗？”

“他们不一样，他们没有经历过这些情况，即使有也是临时的训练，远不可能有机械联邦人那样思维敏捷。”她摇摇头。

说话间，她看见机械联邦的官方人员离开了宴会厅。主人离开，这通常预示着宴会该结束了，她心想。

接着是机械联邦的学生团离开。她看见之前目光的主人走出大厅，他在出门前的一刻转过头，朝着她的方向露出微笑。

依旧是强烈的熟悉感，可她依旧不知道他究竟是谁。

她跟随着周围人起身，走出宴会厅。透过玻璃，她看见浓重的夜幕从天际垂下，笼罩住这个属于机械的国度。机械联邦的夜晚安静，并没有多少灯火，极目尽是深邃的黑暗，恍若心底的忐忑不安。在五年的最后一晚，未来的不远处就该是属于家的时刻，之前对归家的期待，在此刻竟仿佛淡去了几分。

再见了，机械联邦。她握住身侧莉丝的手，望着漆黑夜色，在心中默默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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