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辛辛苦苦踏过每一步,可前边路上总有个什么等着你,让你忽然就觉得以前的遭遇都不算什么。
以前,照了钢七连的习惯,把这叫做挑战,
可这次不同,这次你没法叫它挑战,别人的那条命不是给你形成挑战的用具。
不能当它是挑战就是说你放弃了,用吴哲的话来说叫人格崩盘,用大家都用的话叫——落魄或者潦倒。
我想知道在老A的报告里是怎么写的,
一纸文书,连事故算不上,一级士官许三宝毙敌一名云云……因此甚至会考虑我的立功嘉奖。
所以,剩下的只有我自己,一遍遍地把那个镜头在眼前回放,
清醒的时候我很宽慰,我知道出于本能完成的那个战术动作是无可挑剔的,确实没有别的选择,
但是在若睡若醒的时候,我悚然惊起,我杀了一个人,抛开其他一切不说,就这么简单。
这种事情你是只好抛开一切来说的,当有个人眼睁睁在你跟前流失了生命。
吴哲说人生中有股向下引力,这回我是相信了。
那段时间,我天天让自己处在一种半睡半醒之间,然后悚然惊起,
我似乎是有意为之,希望在哪一次的悚然惊起中找到一个解释,后来我连这种希望也放弃了。
老A的一切规则忽然变得一文不值了,我睡得很晚,起得很晚,吃的被齐桓嘲笑为猫食,错过了大部分的日常训练。
他们……我是说我的战友,那些老A们对此表示宽容,
这让我感激,有时候我觉得他们表现出来的不仅是宽容,还有理解,
这又让我吓了一跳,难道他们都有过同样的经历?
不管了,
总之,后来我们再也不交流这类话题,别去交流创伤,这是个实用的规则,
有时候我想起袁朗,他说出来的很多这类事,都当成半开玩笑,那么那些不能当成玩笑说出来的呢?
我终于能确定的事情,就是他们在这上边经历得要比我多,经历多到不需要再说了,
只有我这样没见过什么的人,才在这里叨叨说自己的故事。
吴哲说,等你想有个归宿的时候就知道了,其实没有归宿,即使到了你以为是归宿的地方,也会发现还看不见尽头。
人生没有穷尽,像伊索的舌头一样,最好的是没有穷尽,最坏的也没有穷尽。
就看你怎么想了。
我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曾经认为子弹有可能是不会打死我的,
一颗弹头十多克,我的体重五十一公斤,一颗子弹怎么会让我的生命终结呢?
我会痛,可我不会死的。
作为一个军人来说,这是个蠢到不能跟人说的说法。
我是说,这样的人不会想过要找归宿的。
可突然一下就觉得累了,然后归宿这个词就不折不扣放在你的脑子里,成了你立刻想实现的一件事情。
几年的辛苦,是不是够格休息一下了?
我莫名其妙地去了首都,当兵的人可能对首都有种莫名其妙的感情,尤其我曾呆过的防区反复在说,我们在保卫首都。
对钢七连的人来说,人民英雄纪念碑也有特殊的意义,而且七连的老指导员说过,军人登上天安门是无需买票的,因为当年我们打下了那里,然后还给了人民。
我的军人证还在手上,很快就要没有了,但我现在去的话还不用买票。
在往首都的火车上,我甚至还想过在首都打份工。
后来我彻底否了这个想法,
我在首都看见一个违章经营的外地人被查证件,
他地摊上的商品:他的皮带,甚至鞋带,一件件被搜走。
最后是他手上的表。
那个外地人忽然就不再顺从了,他挣扎,说这是我老部队给我的。
我的脑子里炸了一下,
我认识那种表,军用制式的粗大和沉重,在我曾服役的集团军里,很流行过一段子。
我当时很犯傻,
我在想,他们如果再碰他一下,我就要打……
为什么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个违章者可能是我同集团军的战友。
好在他们只是把那块表和别的私人物件装进一只塑料袋,货物装进一只麻袋,然后他们带着他走了。
我愣了许久,觉得脸上一直很热。
最后,我没上天安门城楼,我忽然觉得很索然。
我只是看了很久的国旗和纪念碑,久到被几拔兵查过了证件,
我确定我不属于这儿,不属于被我们护卫的这儿,至少……现在还不。
在那块碑上,没有我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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