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庙中又来了对三十开外,四十不到的一对夫妻,带有一个老妈子和一个健仆。男的头戴黒色礼帽、团花马袿罩在灰色长袍上,架一付金絲眼镜,口含雪茄,手提文明棍,脚穿油亮黑皮鞋,挽着夫人拾阶而上。山门前的和尙们远远望见,齐声附和道:"护法辛苦了,请到客堂落坐。"在山门内的知客僧、照客僧听见喊声,连忙打起客堂的竹帘,手打单掌,口唸弥陀迎接这行人。这几人进客堂坐定后,几个小沙弥手端内有洁白毛巾的搪瓷脸盆鱼贯而入,侍候他们洗净手脸,又上了香茶点心。然后知客僧道:"护法远来辛苦了。光临小庙是求佛还是还愿?"那男的道:"求子!弟子年近四旬膝下倘无一子半女。故与拙荆到贵寺来祈祷求子。"那知客僧闻言道:"护法你可来对地方了。小庙的观音菩萨是极灵的。山下前村的王大娘巳是年过五旬,曾在小庙向送子观音祈祷许愿,回去后不久就生下一对龙凤胎。"那夫人一听喜上眉梢,便对知客僧道:"那敢情好!待我以后生了,弟子一定到贵寺来还个大愿。另外不知道贵寺求功名的菩萨如何?我家老爷的官运弟子也想求一个。"那知客僧闻言笑道:"前朝的刘状元赶考路过此地,在小庙宿了一夜。他是读孔孟之书的人,本不信我佛,他一时兴起,在佛前祈祷金榜题名。后来进京三场过后,果然被皇上点了头名状元。他后来忘了还愿,最后被贬到岭南蛮荒之地。所以小庙的菩萨是极灵的,夫人尽管放心去求就是了。"这对夫妇一听高兴得眉开眼笑,当场就拿出一张一百"见票即付"的银票随喜功德。
晚斋后清妍和陈吟秋出得庙来,在山门前的一棵参天古树下的石条凳上坐下,眺望远处景色。只见远山如黛,村落如棋,暮烟四合,牧童晚归,好一派世外风光。清妍陶醉于这宁静的山野风光之间,忘了尘世的喧嚣,不觉将头依在了陈吟秋肩头,陈吟秋侧脸看了一下清妍凄美迷离的神情,不忍将肩头抽开,就仍由她那样靠着,二人正沉浸其间,忽听身后一声道:"施主、方丈有请!"二人回过头一看,见一小沙弥正稽首合掌施礼。清妍脸一红,忙低头用手掠了掠腮边的鬓发,也不多说起身随陈吟秋身后跟小沙弥而去。
原来这红螺寺中的住持方丈红螺法师乃得道的高僧。昨夜入定之时,空中虚无、户外静寂、一切声相皆灭、身心俱空、宇宙浩渺,内中突见几人。他想这几人有些来历,今天这几人来到寺庙,看来与本寺有缘,佛家以慈悲为本,何不点化一二,也是一点功德。
清妍、陈吟秋进了方丈禅房,清妍倒头便拜,陈吟秋合掌施礼。待二人坐定,红螺法师开示道:"施主二人又入苦海,前路漫漫,悲欢离合,何不早登觉岸,以成正果!"清妍一听就不高兴了,想道:这个和尚才怪呢!开口就想喊我们出家当和尚当尼姑。我正想和吟秋百年好合,做对人人羡慕的好夫妻呢,你倒劝我们出家。所以并不做声。陈吟秋倒不生气,劝人出家、拉人入教本是宗教工作者的基本工作。故微笑言道:"谢谢老法师的的美意,弟子早有出家之念⋯⋯。"听他这样一说清妍急了,忙一扯他的衣襟,陈吟秋并不理会,继续说道:"只是当下民国新造、列强环伺,正是我辈青年报国之时。待将来海宴河清、国家富强之时,弟子一定皈依我佛、息影林下。"红螺法师才要再说,清妍忙站起来说:"老法师你老人家请休息了。我们也要去休息了,今天累了一天。"老法师无奈的一挥手:"去吧、去吧!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他年自有相会之时。"二人起身告辞,各自回房寝息不提。
红螺法师又叫小沙弥去请那对中年夫妇。这中年夫妇男的叫金万山、是京中的富户。他有两房姨太太,今天随他来的是最小的姨太太。金万山的大房太太巳经生有一子,这小房尚未生养,为了固宠,今天就撺掇金万山来红螺寺求子。金万山虽是京中的富户,却还想挤入政界。因他二人来寺先后不同,住宿不同,红螺寺香客游人众多,陈吟秋、清妍与他们並未照面。
但红螺法师知道他们有些来历,故要点化他们。待金氏夫妇进了方丈禅房后,方丈又把前话说起,这金氏夫妇也一样冥顽不化,金万山的小姨太太说道:"弟子为人极是慈悲,怜贫恤苦。只是尘缘未了,还望法师见谅!"金万山道:"弟子也是此意,待我报了国家养育之恩,再来奉侍我佛。""好、好、好!我本想送你一偈,但你尘縁太深,只好送你一诗,日后你自颂便知因果。"说着红螺法师叫小沙弥拿过纸来,挥毫写道:
人生安分即逍遥,莫问明时叹不遭。
赫赫几时还寂寂,闲闲到底胜劳劳。
一心水静唯平好,万事如棋不着高。
王榭功名有遗恨,争做刘阮醉陶陶。
写后递给金万山嘱咐他收好后,挥手让他们离去。待他们出方丈室后,红螺法师自言自语道:"国运如斯、气数使然,奈何、奈何!"自回禅房打座入定去了。
天刚亮清妍就起来了,端上客房白色的搪瓷脸盆就到寺庙后的小溪里去洗脸,她喜欢洗冷水脸,这样能让她的脸蛋不施胭脂自带红。她在脸盆里摆上她洗涤所需要的一切物件:一块兰花毛巾。一把牙骨梳子,一个绿色的黄铜香皂盒,还有一个随身携带的小圆镜子。她把脸盆夹在左腋下,右手不停地摘着路边带着露水开放的花朵,喇叭花、素花、野杜鹃、太阳花。她把这些花插在那油光水滑的头发上去。空气里飘散着檀香皂的夹杂着野花的芬芳。边摘着花,边轻快的走着,鼻眼里还哼出曲调悠雅的没有词儿的曲子。清晨,雾在山尖林梢流动,霞光象一道道金线从雾中透射过来,她的身影在雾与霞光之中时隐时现,粉白旗袍摆尾带着白雾飘动,不知哪是旗袍哪是白雾。她夭俏的身段真仿佛是一朵飘浮的白云。这是庙后林间较开阔的平坡,小溪从坡中间穿过,无声地流进丛林下山而去、雾在林中飘浮,霞光在叶片上闪灼,鸟儿在林中争鸣,空气新鲜得甜中带香。清妍在一块较平坦的石头上跪下来,把盆里的物件一件一件摆在石头上,然后,把毛巾直接伸进水里,双手捧住毛巾,把水扑到脸上……,四周只有林中的小鸟欢快的叫声,她不慌不忙地洗完脸,双手拢住头发,准备梳理的时候,突然背上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忙把脸转过来,不禁“啊”了一声,原来陈吟秋正用一枝树枝在划她的背脊。清妍脸上一阵娇红,站起来用两只小拳头在陈吟秋胸口上一阵敲打,娇嗔道:“你吓死我了!”眼睛中满是爱意。
原来陈吟秋也是早起来了,到庙后林中打拳活动一下筋骨,打完后顺溪边走来,看见清妍在洗漱,故摘了一根树条来和她开玩笑。
清妍闹完,看到陈吟秋汗晶晶的脸心痛道:“还没有洗脸?看你这脸……,”不由分说的抓住陈吟秋的手拉到自己面前用兰花毛巾在他脸上擦起来,就像母亲给孩子洗脸一样。陈吟秋忙拉住清妍的手说道:“我脸脏得很,我自己来。”说着便从清妍手上拿过毛巾自己蹲在溪边洗了起来,洗完后帮清妍端着脸盆二人回到寺里。
清妍这次来红螺寺本来有点扫兴,觉得来寺本来烧香拜佛求良缘的、却被方丈劝说出家。所以回客房后就去收拾行装,然后叫上陈吟秋随那些还要到其它寺庙去烧香还愿的香客而去。待小沙弥拿着功德薄来化缘时,早就人去屋空。
金万山却不那么好走。等老妈子把小姨太太侍候梳洗打扮完毕,早已日上三竿。一行四人在小斋堂用过早斋,准备离寺之时,知客僧过来再三挽留,实在看挽留不住,便叫道:"小沙弥!拿文房四宝来!"金万山以为是要化缘,便从怀中掏出皮夹子准备取银票。只见小沙弥端上十本空白化缘薄,每本十篇,每篇二十行,黄白泛光甚是光鲜。知客僧开口道:"久仰大护法,德高望重、慈悲为怀、声名远播,八方敬仰。小庙无有‘常素’,全寺数百僧人,全靠布施,僧多粥少,缓不解急。日前与住持商议,想到京城、各州府县、张贴募化小引,希望乐善好施的善男善女、在家居士,慷慨解囊、布施结缘,一则斋僧、二则培庙。这次大护法降临小庙,顶礼我佛、膜拜菩萨,实在是与我寺缘法深厚。希望大护法代为募化,广结善缘,无量功德,希万勿推辞。"说着就把化缘薄朝金万山手上递。金万山拿起一看估计要找两千多个人募化,自己那里认识那么多人,况且自己找人捐款,就要欠人家人情,人情岂是好欠的?忙推辞道:"弟子人缘浅薄,商务繁忙,那有许多时间去募化。"这样推来推去减到两本,也要找四十个人募化才夠。金万山道:"募化的钱如何交给贵寺?"他再不想到这个庙子来了。知客僧道:"小庙在八月十五封山之后,还要到京城来亲近大护法的。"金万山明白他是在八月十五中秋节之后到京城来收钱的。就写了小姨太太在锡拉胡同的地址,他另一房姨太太住西观音寺胡同,大太太住赵家楼胡同。金万山收下化缘薄递给身后的仆人收好,才说待走,小沙弥又递上一本布施薄,金万山接过一看,上面写着:某总长一千元、某督军一千元、某帮会首领一千元……。知客僧见他迟疑,便说道:"诸恶莫作、诸善奉行,一毫之善、汇成江河。如果护法嫌上山累赘,如有不便,写上缘薄,待小庙八月十五中秋节封山之后,小庙再派人到府上拜望。"金万山借坡下驴,写了八百元。一行四人才出得庙门。
下山路上小姨太太怯生生的看了金万山一眼,说道:"管他呢,到时候不给。"她知道金万山在心痛那八百元。她摸透了金万山的秉性。金万山冷笑道:"你不怕京中那些达官贵人、帮会人物、善男信女把你骂得狗血淋头,你就不给嘛!"
到了当年八月十五中秋节封山之后,红螺寺的和尚带了两块雪豆腐、二两龙井茶,到锡拉胡同金万山的小姨太太处收了八百大洋和募化的几千块钱回了红螺寺,此事才告了结。
此后金万山再不许家人去寺庙,要做好事自己做。那诗他也查了,是宋人戴复古的《饮中达观》。
陈吟秋回到四川会馆后当夜便写了一封信将京中情况告诉父母和妻子素梅。他前几天接到了素梅的信和诗,他也写了两首回赠素梅一并寄去:
玉人新诗动客愁,皇城三月犹拥裘。
回望蜀中新春好,何日又作少年游?
一帘烟雨小桥西,紫燕掠水御沟齐。
呢喃软语筑新巢,纤手轻拭横涙涕。
他在信中并要父母安排素梅早日来京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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