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绍青此次回川是为了给女儿文素梅完婚。年前就接到亲家、也是同年好友陈太傅的书信,说是自己儿子陈吟秋今秋将从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归国,想在今冬把素梅娶过来。文绍青本在京中闲居当遗老,女儿文素梅是京师高等师范学堂的学生,正好也是今年七月毕业。自己是前朝遗老赋闲在家,长居京城米珠薪桂,京师虽好也非久留之地。所以接信后他和夫人一商量,决定举家迁回四川。他籍贯是成都华阳县文家场。
另外还有一件事刺激了他。那是他当遗老时,一次带上小厮周凤鸣去怀柔县访友,那日出怀柔县城信步走了半个时辰,望见山凹里露出一座寺院,文绍青便对周凤鸣说道:“快随我到那边躲雨去!”他看了看天,又像要下雨的样子。山区盛夏雨多,一阵风吹来就是一阵雨。二人转上了山坡,走到门前,见是一个大寺,上面一块大匾,写着“红螺禅寺”,山门半开半掩。主仆二人进去。过伽兰殿,走到大殿,见那殿上冷清清的,香也没人点一注。文绍青合掌向佛拜了三拜。走出殿门,至廊下,见三四个和尚赤脚露顶,在那边乘凉。文绍青向前欠身道:“师父们请了。”内中有一个回了问讯。那些和尚尽睬也不睬,各自四散走开,连那问讯的也不来交谈,竟自走去了。文绍青叹了一声,自己就门槛上坐了。
周凤鸣也盘膝坐在地下,问文绍青道:“老爷,如何这里的和尚这等大样?”文绍青回道:“岂但这里,各处的贼秃通是这等的。若是老爷我今日前呼后拥来到此间,他们就跪接的跪接,献茶的献茶,留斋的留斋,千老爷万老爷,千施主万施主,掇臀放屁地奉承了。如今老爷这般模样,叫他们如何不怠慢!”
这边说话,被那边几个和尚听见了,交头接耳地互相说道:“听那人口内叫什么老爷?莫非是个官么?”内中一个说道:“待我问一声就知道了,”便来问文绍青道:“请问居士仙乡何处?为何到此?”
周凤鸣听了,便接口道:“我家老爷是去赴任的。因遇了大雨故此来躲一躲。”他刚才听文绍青说和尚势利,故有意这样说,想要作弄和尚一番。
和尚听说是赴任的官员,就满面堆着笑脸道:“既如此,请老爷到客堂奉茶。”文绍青笑了一笑,起来同着和尚走进客堂坐了。和尚就将一杯茶献上。文绍青吃了茶,和尚又问道:“请问老爷选何贵职?”文绍青道:“老夫是前朝的刑部主事,现是民国一平民。”和尚暗道:“惭愧!我只道是大大官府,原来是个平民百姓!奉承他有甚好处?倒折了一杯清茶!”心里想着,又慢慢走开去了,依旧一个人也不来睬他。文绍青见此心中很不舒服,京师连和尚也如此势利。
此次回川文绍青要游览蜀道风光,便叫女儿素梅和夫人、行李走水路入川,自己和周凤鸣则走陸路。
文绍青回到成都安顿停当后,便托人做保将周凤鸣送到东大街“茂源”绸缎铺当学徒学做生意。不久萧老板来成都拜访,见文绍青是有根有底的正牌绅士,书香门第、官宦人家也就放了心,便把女儿荷香送来当文家的丫鬟,一则学些大户人家的规矩,二则待年纪稍大点便与周凤鸣成亲。
文家小姐素梅与陈家公子吟秋结婚后,荷香便成为陪嫁丫鬟和素梅到了陈家。
成都是古城,明末清初经历了频繁的战乱、兵燹、灾荒、瘟疫,"城郭鞠为荒莽,芦舍荡为丘墟。百里断炊烟,第闻青磷叫月;四郊枯荗草,唯见白骨崇山。"清代前期,经过数十年休养生息,四川经济得以复苏。康熙初年,重修成都、乾隆四十八年又得以大修,城周二十二里三分,东西相距九里三分,南北相距七里七分。"芙蓉围绕几千株",平添秀色,以多植芙蓉之故,又称"蓉城"。"锦江不少吴船泊"、"缫丝听似下滩声"手工业、商业也得到了发展。
巍峨的皇城前面不远的三桥,高拱的桥洞下,划过一艘艘小巧轻盈的舴艋之舟。雍正九年,成都知府项诚奉巡抚宪德面谕:"疏浚金水河,便利人民","凡商贾舟楫由大河拨换小船直通满城",计自西门外磨底河起,穿满城、过三桥、青石桥,直至东门外府河止,挑浚一千五百多丈。从成都四郊贩运瓜果蔬菜柴米的载货大船,可以停泊在东门外九眼桥一带,改用小船经水关直接将货物运入城内的大街小巷销售,商民两便;给成都平添了一种江南水乡的韵味。
到了清末民初,便有那无聊的文人写了下面一首竹枝词,单道成都北面不远处的一个名胜境地:
芙蓉花飞绿茵铺,蜀中三月游桂湖。
春风拂得美人面,笑语可传墙外无?
说的就是成都附近新都的桂湖公园。这公园乃因明代才子杨升庵居住于此,曾植桂花树几株,后人铺衍而成。到清末民初已成为成都附近的一大名胜。这新都又有一名刹曰:宝光寺,香火鼎盛。附近几个州县的善男信女在宝光寺烧香拜佛之后,都要顺便游桂湖消遣。
暮春三月的一个下午在桂湖边十八、九岁许的素梅带着荷香分花拂柳而来。素梅身穿月白短袖絲质旗袍,乌黑发髻盘在头上,手腕上带一只黄澄澄指头粗的金手镯更衬托出她手臂的白晰。一张瓜子脸略施脂粉,白中透出红晕。身高约一米六五左右,长身夭夭。穿一双白色的高跟鞋,走起路来袅袅婷婷。只见她对荷香说到:“荷香、我们到前面的茶亭休息一下,从庙子里过来走了半天了,脚都酸了。”荷香说:“少奶奶、你是天脚还怕走么。”素梅笑骂一句:“死女子!”
其时蜀中风气未开,好多乡下女子都还缠脚。故素梅是天脚荷香有时还取笑她。二人虽是主仆关系,但素梅丈夫到北京去谋官,一时半会还不能把素梅接去。故主仆二人关系很好,可以说是闺中密友。
二人进得茶亭,店婆子一看是个有钱的主,忙满脸堆笑迎上前来道:“二位小姐请坐,请问要喝什么茶?”荷香知道素梅的秉性爱好,便道:“游桂湖当然是喝桂花茶啰。”这桂花茶乃是将头年八月的桂花晒干密封在坛子里,次年的二、三月拿出来和绿茶一起冲泡,桂花与绿茶叶绿白相间、清彻澄碧、清香溢人。店婆子一听忙对店小二喊道:“幺师、两碗桂花。”"幺师应声提了长嘴茶壶,托了茶船子、茶碗、茶盖,将两个茶船子往茶桌上一扔、茶船子在桌子上几个旋转落定,幺师顺手把茶碗往茶船子里一搁、这只手提的长嘴壶冲出滚烫的开水,然后另一只手托的茶盖子盖在茶碗上,一气呵成,一碗桂花茶就泡好了。素梅又要了新都的特产桂花糕,主仆二人就边品茗边吃糕,在茶亭里休息。
主仆二人正吃喝间,茶亭外走进一个相士。清末民初蜀中流行《麻衣相法》,故专有以此为业谋生的人,俗称相士、或看相的。相士中又分为三六九等:一等的开馆、二等的住店、三等的游走城乡。这一二三等的划分倒不是依谁看得准或者看不准,而是依生意的好坏。生意各做各,好坏大不同。做得好的就有钱开馆、有钱住店、生意不好的就只有游走街头巷尾挣一个钱吃一个钱。
看相全靠社会经验、人生阅历。相书只是个参考和书里的词汇说法。如天庭、地角、五岳四渎之类,而不是真能从相貌上看出富贵穷通,贫贱寿考。看相一定要结合实际,完全按相书来,必定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这正在进门缓行的相士手撑一块长方形白布,布上画了一张人的脸像,上面写些什么财帛妻禄、印堂耳垂之类的相法术语。然后左右八个大字:师承柳庄,相法麻衣。意思是他《柳庄相法》《麻衣相法》都会。他走得慢的目的是在对店内茶客的观察:几个小学教师模样的人、新潮,不信这些;几个老者、吃口儿女的受气饭,没钱、人也活夠了,不感兴趣;其它几个新都街上开铺面的生意人正在说生意,去打挠只会自讨无趣。他把目光转向了荷香主仆二人,也未细看。主意一定,他缓步走过来,左手拿他的白幡,右手一抬施礼道:"小姐,山人施礼了!我看小姐眉如远山,常含云恨雨愁;眼如春水,难消深闺幽怨。可容山人为你看一相?"话才说完荷香就骂开了:"滚!我家少奶奶乃千金小姐、大家闺秀,岂容你贼眼乱睃!"相士脸一红正待发作,眼看二人就要吵起来,坐在傍边几个账房先生模样的人中一个老者说道:"相师,算了,她是丫头子,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今天晚上住店的钱还没有挣到吧,来、拿去住店喝茶!"说着把一个四川军政府铸的一元银币递到他手上,相士一下就笑了。因为就算他给素梅看了相也未必赚得到一个川版银元。相士转身走后,素梅看了一眼这个老者,脸一红起身说:“先生、怎么由你给钱,是我们丫头惹的事。来!我把钱还给你。”说着就伸手在随身的坤包内掏钱。老者忙站起身来说道:“小姐、不用,区区小事,何足道哉!”素梅心里本来怨这老者多事,见他推辞,也就不勉强了。坐下呷了口茶,转念又一想:别人是怕我这个大家闺秀在大庭广众之中,与这些下九流发生口角丢了面子,也是好意。不觉有点坐不住了,便与荷香说:“我们走!”店里幺师一声吆喝:“送客,慢走!”主仆二人走出茶亭,然后素梅附在荷香耳边嘀咕了几句,便闪身在湖边的桂花树下等荷香。荷香听后返身跑进茶亭到老人身边道:“先生,我家少奶奶说了,事情因我嘴快而起,钱应由我家来给。你知道我们大户人家要面子。请问先生姓甚名谁,哪里人士,家住何方?改日我家老爷找人将钱带与先生。”话已至此,老者知道当时的习俗,不说大户人家,就是一般薄有资产的人也是极要脸面的。所以站起身来说道:“鄙人姓李,在东大街“茂源”绸缎铺当账房,可着来人送于即可,鄙人恭候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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