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过了几日沈干妈又派人请素梅去她住的小院陪她赏菊。素梅受过新式教育，又是一身本事，所以去哪里都泰然自如，久而久之形成自然，自己也感觉不到与常人的不同之处。

沈玉英住在中南海一座叫＂熙园＂的院落一套房子之中，这院落黑瓦白墙，绿树婆娑，栏杆环绕，中有一湖，水中有一石舫靠岸，环境甚是幽雅，是江南水乡的风景。素梅见整个院落皆重兵把守，便安下心来，泰然处之。

一住沈玉英就不要素梅再回原来的院了，说是平时大总统公务繁忙，难得在她那里住，白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原来袁世凯的规定，一个姨太太那里他住一周，这也是雨露均沾的意思。但你想那袁世凯十几个姨太太，一人一周，虽然袁世凯宠信沈玉英由她主内，但要轮到沈玉英当值也要两三个月一回。所以便叫素梅搬过来住，轮到她当值了再回原来的住处。

素梅过来后一日三餐有丫鬟送来，生活起居有仆妇照料，平时就陪沈干妈清遊闲谈。居住的书房之中有书可读，所以生活居住倒不麻烦。

这天素梅在书架上选了一本宋词消遣。正是黄昏雨打芭蕉之时，“熙园”风景有江南风味，素梅见书房之中有红笺笔墨，不觉技痒，便用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写下一首《忆江南》的小词：

金陵好，秦淮漾微波。棲霞山下堪试马，桃叶渡前立娇娥。春日好踏歌。鸡鸣寺，老僧唱弥陀。绿鬓女子情激越，明月宝剑舞婆娑。可叹国难多。

写完之后，素梅自己又吟诵了一遍，不觉心潮澎湃，于是挥手取出剑来，跃至院中，舞起了九天玄牝剑，舞至妙处，只见一团白光环绕笼罩，不见人影，寒气阵阵扑向四周，使花疏竹颤，把在傍一个偷看之人惊得目瞪口呆，不由得叫声：＂好！＂。素梅一个激灵，那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剑尖已直指咽喉。素梅看是一洋装书生，并无大碍，便一收剑跃离丈外之地站定，见来人已呆如木鸡，痴立在那里。素梅也不理他，自回书房去了。

隔了大约半个时辰，素梅听外面有丫鬟叫＂文小姐＂的声音，只当丫鬟送晚饭来了，便开门一看，只见平时侍候的丫鬟用托盘托了一壶茶，身后跟着沈玉英和刚才在院中偷看自己舞剑的洋装书生。素梅便跨出书房，随陪沈干妈来自客厅坐下。丫鬟将茶壶的茶给素梅斟满，沈干妈说道：＂文小姐，这是我的侄儿，新近从美国回来省亲，闻听我说文小姐乃一奇女子，今日前来拜访文小姐，不想文小姐正在舞剑，冲撞小姐了，此时特来陪罪。＂沈玉英说完，还不待素梅回话，只见那公子起身向素梅一个恭恭敬敬地行了个躹躬礼，说道：＂鄙人成仁，是CornellUniversity的学生。此次回国省亲，听姑妈说文小姐乃是一奇女子，故不惴冒昧的前来拜访，不想文小姐正在舞剑，不敢打扰，故在一傍等候，有偷窥之嫌，还望小姐见谅！＂说完又是一个鞠躬礼。

成仁是刚从美国回来省亲的，英语说惯了，一时还没有适应国内的汉语环境，说话中时不时夹杂着英语，刚才是随口一句英语，倒不是卖弄。他妈是沈玉英在上海长三堂子时的姐妹，后嫁给了江苏督军成逵，生了成仁后扶正做了夫人。

素梅在京师高等师范学堂学过英文，听成仁刚才冒了一句，知他是康奈尔大学的学生倒不惊呀，只是心中想道：这厮也姓陈。后来她才知道是音同字不同。成仁身高一米七五左右，是个一身洋气的俊朗青年。素梅见他是美国回来的，知他英文好，不觉也用英语作了自我介绍：

＂Nicetomeetyou.MylastnameisWen.Beijinghighernormalschoolgraduate.”

（我姓文，北京高等师范学堂毕业的。）素梅这一通流利的英语也使成仁怔了一下，他想不到素梅英语也这么好。沈玉英见了忙上前搭话道：“仁儿，这文小姐不但英文好，古诗词写得更好哦！”说道便要素梅把自己写的诗词拿出来给成仁看

素梅是大家闺秀，成仁是留美学生，二人都是新青年，素梅虽是对姓＂陈＂有点介意，但也无小儿女的扭捏作态，便把刚写好的“忆江南”拿出来给他看，成仁见是写自己父亲任所南京，更有兴趣，二人于是就海阔天空地清谈起来，一直到掌灯时分，丫鬟送来晚饭，那成公子才告辞而去。

贤良寺桐音馆掩于数棵青桐之中，此馆与花厅间的假山系多次垒建而成。中有花厅、观戏台及其东部长方廊均等建筑，前清李鸿章曾借住贤良寺，在此议事会客，或诗会、堂会，桐音馆是内眷居住的地方。

成督军这次携家眷来京向大总统述职，因夫人是沈玉英过去的姐妹，儿子成仁也算沈玉英的侄儿子，故一并带来，走走大总统的内线。

成督军为了不显亲疏，第二天中午在贤良寺内院花厅举办了一个只有自己和内眷参加的宴会，宴请素梅和沈玉英。

成督军是团花马褂，一身便装，成夫人是宽边大䄂的旗装，侍候的丫鬟也是宽边短袖的打扮，成公子成仁则是西装革履，雪白的衬衣，系了一条浅蓝色领带，人显得朝气蓬勃。

素梅的头发留得低，便于习武，她将上边短发梳下来，刷成两边兰花髩，梳理成一个懒梳妆的式样。戴上金钗翠钿，把耳朵上平时戴的金耳鬟取下，换成一副明珰，垂在两侧，略施脂粉，天然妩媚。

素梅本是个国色，再妆扮起来，格外风流俊俏。她揽镜一照，不觉长叹一声道：＂不料我文素梅竟一命如斯！＂她心中有了对陈吟秋的怨恨，自然脸上就表现了出来。

进了宴会厅，众人皆惊，只见她杏靥桃腮，柳腰莲步。眉如远山横黛，眼似秋水含情，宜喜宜嗔，似羞似怒，正是柳眉有煞又带媚，凤眼含威而有情。走起路来如海棠带雨，杨柳迎风，所过之处有一股似有似无的兰香，真是软温温无限丰韵，娇滴滴一团俊俏，谁也想不到她还是个剑侠中人。

成督军父子二人见素梅如此进来，如同木鸡一般，竞看得呆了。还是沈玉英见机，她今天是成督军夫妇邀请来作陪的，忙笑盈盈道：＂文小姐，这边请！＂丫鬟忙把素梅带入客位。那父子二人才这才过神来，一同喘了一口气。

成仁忙站起身来向素梅施礼。成督军也忙说道：＂老夫奉袁大总统之命令，此次来京晋见大总统，今天特宴请文小姐替犬子陪罪！＂

素梅略一施礼，坐下说道：＂谢过督军！只是督军请小女子之时，倒把小女子嚇得不轻！小女子何能何德敢受督军大人如此厚待！＂

＂哪里！哪里！犬子不才，惊了文小姐，待老夫下去后关他禁闭。＂

素梅一笑道：＂这倒不必。＂她知道这是场面上的话，也敷衍几句。坐在督军身边的督军夫人一直笑眯眯的看着素梅，像是爱抚，又像是打量，靠她坐着的督军公子成仁更是想看素梅，又不敢看的神态，满脸通红的一言不发。

沈玉英看在心里，面上却故作不知，一边与成督军敷衍着，一边在心里思量：这些男人，一见了漂亮女人就不知高低了。

素梅知道自己长得漂亮。不过觉得成仁也还不讨厌。

宴会结束后，素梅和侍候的两个丫鬟自回中南海“熙园”睡觉，那成仁却跟沈玉英闹着要明天去中南海看菊花。知子莫如父，成督军自然知道儿子的心思，就和夫人商量，要沈玉英作伐，把素梅说给儿子成仁。

沈玉英倒有点为难，金公子是自己的干儿子，也是过去姐妹的儿子，这成公子也是自己姐妹的儿子，但又知道素梅跟金公子终非了局，出于女人都希望自己名花有主，终身有托的心理，对素梅也非常疼爱同情，故略一矜持，便对成夫人说道：“老四，你还不知道这文小姐也是七妹淑秋的儿子金公子的情人呢！”她叫成夫人原来在堂子里的艺名，成夫人原来的艺名叫红叶老四。

成夫人今天在宴会上看了素梅，也满心欢喜，她只知素梅长得漂亮，对素梅的身世毫不知情，又娇惯儿子，便对沈玉英道：“这倒为难了，七妹淑秋要是知道可怎么办好？不要伤了姐妹和气了。”

成仁一听就闹起来了：“现在是民国，婚姻自由，恋爱自由，金公子有追求文小姐的权利，我也有追求文小姐的权利！”

沈玉英对成仁说道：“文小姐可是正与金公子同居哟！”

“同居？有什么了不起！又没有正式结婚。你们还这么封建，还有处女情结。我妈和我爸结婚时是处女吗？”

“打嘴！”成逵骂道。

成逵见儿子虽是说他夫妇，但这句话伤到了沈玉英，忙喝住成仁。

成仁也知道自己说走了嘴，忙给沈玉英陪罪不迭。

沈玉英大量的一笑，她就要成仁的这句话，笑道：“仁儿说的是老实话，正因为大总统和你爹不计较我们，所以我和你妈才慧眼识得他们这些大英雄，我们现在不是很幸福吗？你爹妈不是才有了你这个乖乖儿子吗！”

沈玉英不愧是长三堂子调教出来的，一席话把大家的尴尬都化解了。

临末又添了一句：“只是不知道你这个乖乖儿子有没有这个艳福！”

成夫人听了说道：＂那我们就依民国规矩，不干涉儿女的婚姻自由。仁儿他要去追求文小姐就随他去追。不几天他就要回美国了，哪里还有时间去追？七妹淑英那里就请玉英姐去通融下……＂说完她意味深长的看了成督军一眼。

成督军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便说道：＂此女文武全才，袁大总统都如此器重，只是不知看得上仁儿不，我看他没有这个艳福。＂

＂管她看得上看不上，你让仁儿去追就是了。他们现在新派人物，讲的就是个自由恋爱。＂

＂那就这样吧，叫仁儿也住到玉英姐那里去，说是要跟文小姐学作诗，这样也显得不唐突。女人你越追她，她就越矜持。＂

＂哦哟！你才是老手呢！＂沈玉英笑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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