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英乃苏州人氏,父亲早已物故,只有母親在堂。她母親柳氏,略识文字,所以沈玉英七、八歲的時候,她母亲便教她念书识字。她本是一个极聪明的人,見字即识,识了就不忘,旁人見她好像是前生夙慧的,都很赞许她的了不得。到十來岁的时候,她无意中翻出了家中一本相书,无事翻阅消遣,无师自通的就学会了相人之术。以后知识渐渐开了,读书也格外进步了,于识字读书以外,凡是女红针线,煮菜烹茶的事情,都很上手。平时无事之时就喜欢拿这相书学的东西暗中看别人家中的佣人仆妇,周围的邻居等人,结合他们的身世遭际,与相书上的说法对照,颇有些心得。沈玉英十五岁時候,因为北方闹饥荒,江南受了影响,米谷因此昂貴。玉英的家世本很清苦,平時靠她母亲做针线活儿度日,到这时物价飞涨,便度日艰难起来。
玉英家恰巧隔壁有个赖妈,乃是个吃窑子饭的虔婆,专一走街窜巷,做媒说合,乃是以淫盗之媒谋生之人。
赖妈见玉英生得像天仙般的模样,又晓得她聪明伶俐,便怂湧她母亲,把她送到窑子中去混饭吃。
江南淫风极盛,原不以女儿进娼门为耻,有些龟奴鸨儿想到女儿家原本就有那么回事,与其将女儿许配他人受用,不如就留在妓院接客生钱。所以有些妓院是全家人一起上,赚嫖客的夜合之资。
玉英母亲本觉得吃窑子饭是丢脸的事情,但为饥寒所迫。反倒觉得除了这条门路别无它法了,所以只得应允。
玉英是小女儿家,那里做得了自身的主,便依了母亲的命,跟着赖妈妈到了上海,因她人似西施,才如文君,赖妈妈便将她卖入沪上一家长三堂子。
赖妈妈与这长三堂子的鸨儿是姐妹,玉英倒未吃什么苦。赖妈妈又联络了许多客人,捧場的捧場,走动的走动。虽则玉英还是个小姑娘,不过她生得一副绝世的美貌,又有那聪明伶俐的性格,一般客人们个个都是爱她怜她,都说玉英是独步沪上的了。这种艳名传出来,以一传十,以十传百,哪消多时,早已声震沪上了。玉英享了盛名,门庭当然热闹非常。在常人的心里,一旦侥幸享了盛名,勢必自負不凡,目空一切起來,惟有玉英不如此,原來玉英性喜幽靜,現在虽是進了繁华烟花之中,卻不减自己固有的本性,所以大庭广众之间,偶或碰到男女喧笑的事情,她也并不张扬。
她平日常常揽镜自照,見了自己的影子,心中常思道:我既生了這副皮骨,倘若嫁给凡夫俗子,尚且要有彩凤随鸦,明珠暗投感觉,況且現在是飄花零叶,像萍梗似的沒有归属。玉英是个有心计的姑娘,常言道,美人配英雄!心中便存了一个心愿,非常人不嫁,自己又暗中攒些银子,待日后遇有合适的郎君便要自赎自身。
她既然有了這种思想,便时时想择人而事,只因逛窑子的人,固然文人也有,雅士也有,大部分的人,无非是些纨绔公子,大腹商贾,显宦热僚。文人雅士虽合玉英意思,但酸儒有才無力,终不能付玉英之望;纨绔公子、大腹商贾、显宦热僚,固然富有巨金,但玉英终觉得徒有臭皮囊,怎肯把大好身躯,委事給他們!因此逡巡了几年,世无英雄,终难得寻找一个能偕百年之偶。
后来玉英遇到来堂子的袁世凯,见其人面白如玉,眼射精光,三停均称,头微大而统帅三停。正是相法中所谓的贵不可言之相。袁世凯对玉英是一见钟情,玉英见袁世凯正是自己要托付终身的非常之人,也倾心相授。二人在堂子度过了一段非常旖旎的时光。玉英知在长三堂子中厮守,终非长策,便鼓励袁世凯舍弃恩爱,去猎取功名,她对袁世凯说道:"大丈夫当纵横四海,难道能终老温柔乡,不得一了局吗!"袁世凯在玉英的鼓励下,北投淮军吴大庆,从此变泰发迹。袁世凯毕竞是枭雄,不是那薄倖的书生。发迹之后,任山东巡抚时即将玉英迎娶府中,宠擅专房,执掌袁府内政。玉英果然是没有看错人,识英雄于风尘,成就一段佳话。
后来袁世凯作了总统,沈玉英的日子更是烈火烹油,花团锦簇。但她性喜情静的脾性却没有改。这一日沈玉英带了一个丫鬟和一个老妈子出了中南海去城外游玩。见有庵观一所,她是个信佛之人,见庙便要进去拜的,便带了二人向前敲门。里边有个青衣女童出来开门,让三人进去。沈玉英抬头一看,见一尊韦驼尊天立镇山门,挂有一匾,写着“慈航普渡”四个字。
沈玉英三人走入佛前,向着观音大士前五体投地,恭身礼拜。早有两个老尼出来接着施礼,留至后厅坐定。
一个老尼便问道:“三位女菩萨从何处来?”沈玉英道:“我等是城中来的。我幼时曾许愿:见庙烧香,见佛必拜。故进来烧香拜佛,望师父慈悲方便。”两个老尼齐道:“我佛慈悲,善哉!善哉!”说罢,便进去了,由沈玉英烧香拜佛不提。
不一会儿拜毕走出殿外正待离去,见从后殿走出两个女童随着一对青年男女在刚才她拜过的蒲团坐上跪了下来,双手合十,两眼微闭、默默祈祷。男的则昂首观看佛龛两傍悬挂的对联。只是这女的有些怪,只见她头戴青霞冠,身披白鹤氅,手持玉柄尘尾,颈挂蜜腊珠一身仙风道骨,却是虔诚佛门弟子的样子。
这青年男女乃是金公子和素梅。素梅自陈吟秋与清妍结婚后,心中痛苦万分,万念俱灰,便辞别金公子在这庵观之中出家,带发修行,以赎自己前生之罪衍。金公子拗不过她,便也在这庵中租了房子陪素梅参禅礼佛,带发修行。
今日金公子闲暇无事,便从书橱中取出一柄杭州制作的白绢扇,随手画了一个坐在屋前石桌上读书的少年;远处墙头上露出一枝梅花;一行白鹭凌空飞去。画毕,他又在画下写道:
梅花枝上落轻红,花片随香散书中。
但得与卿同转侧,不逐白鹭逐秋风。
下面写了:"金文题自画扇"的款。此时跟在素梅身后,待她礼佛完毕之后送于她。
素梅礼佛后得扇,把玩之后,不觉技痒,随就用香案上写功德薄的笔在上面步金公子诗原韵,和了一首,写在白绢扇的另一面:
欲诉相思素笺红,托腮凝眸小轩中。
燕子双飞玉人侧,难将心事付与风。
又将白绢扇还给了金公子,金公子只顾低头在那佛龛下欣赏素梅的诗,并未注意沈玉英几人在殿外。
那沈玉英在殿外偷眼看素梅年纪不大,却生得长身玉立,眼横秋水,眉扫春山,骨瘦神清,行如飞燕,姿同王嫱。心中感觉与自己很投缘。
便有心想结识素梅,于是待素梅写完走出殿外时抢步上前一笑道:“请问仙姑法号?何故在此带发修行?”素梅见沈玉英动问,觉得此人虽是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穿着也不俗,但举止唐突。便不搭理,眼帘一垂轻挥拂尘而去。此时金公子也追了出来,随意回头白了沈玉英一眼,不觉失声叫道:“干娘!”便赶紧停下脚步。
原来金公子的娘王姨太与沈玉英在上海长三堂子是姐妹,只是后来一个嫁给了富商,一个嫁给了当今的大总统。到京后这对姐妹是常来常往,姐妹感情更笃了。沈玉英是袁大总统宠信的姨太太,在袁家主内,是王姨太牌桌子上的牌友。金万山经常指示王姨太有意输钱给她,所以沈玉英与王姨太关系很好。
沈玉英膝下无子,那年袁世凯还在总理衙门上行走,一次袁府来了电话,沈姨太邀王姨太过去打牌,金万山把王姨太叫过来耳语了几句,又特意要王姨太带上金公子,那时金公子才几岁,并要王姨太多带些钱去输。输钱谁不会,一场牌局下来,把个沈姨太赢得兴高采烈,打完牌后特意留下王姨太在自己的闺房中吃夜宵,王姨太便叫金公子过来拜沈玉英做了干娘。
素梅见金公子停下在参见“干娘”,怕被人说成失礼,便也过来敷衍。这下素梅便成了袁世凯、沈玉英的“儿媳”。
人生常常有些意想不到的际遇。沈玉英知道素梅的事后,也知道这种三角关系中女人这一方的踌躇、左右为难,欲舍还休的痛苦,便把素梅接进中南海居住。
素梅自然不好穿着僧袍鹤氅进出中南海,只好还是穿回平常的女儿装,这一来把个金公子高兴得连连向干妈作揖不停。
这是一个三进院落,进仪门是一条甬道,两边是厢房。素梅住在第三进的院子里。臥房内外收拾得十分精致,床帐被褥、桌椅器用,十分华美,真是香闺似海,金屋藏娇。沈干妈又派了两名贴身丫鬟侍候她。一名彩珠,一名彩玉,不几日这两名丫鬟俱成了素梅的心腹。素梅也想好了过段时间之后即迁出总统府。家自然是不回去了,清妍鸠占鹊巢,现又有了身孕,自由她去;金公子的外室小妾也不做了,纵然他才高八斗,温柔富贵,纵非了局。自己回峨眉山去,效法祖师,清灯黄卷,仙剑萍踪,了此残生。这么一想,素梅的心境如秋水明镜,微澜不惊。
素梅住的花园布置得很别致,荷池数亩,回欄曲槛,芰荷田田,残香犹馥,临池的水阁在绿树掩映下露出一角红楼。这日金公子来访,素梅卷起珠帘,备办酒菜,金公子则依红偎翠陪在傍边。
丫鬟上得楼来,素梅忙命摆酒。
几个丫鬟用描金漆盘托来十多样精致的酒菜,素梅满脸春风地笑着对来访金公子说:“这京郊虽有名山,可奈太远,今天是重阳,焉得不赏?是以略备薄酒,与公子登楼观菊,以度佳节。”她已搬出了金公子的宅子,已多日不见金公子了,故今日金公子进中南海来访,她颇为高兴。
“呀,原来已是九月九了?”金公子仿佛恍然大悟似的。
“北地菊花,别有风姿呵。”素梅用兰花手指点屋外一排绿釉雕飞灵烧瓷花盆,金公子这才发现除一前一后是两盆红白相映的金桂、银桂,翠叶临风、甜香拂亮外,中间一溜儿摆着十盆菊花,有大丽菊、紫红、嫩黄、鲜红、桔红洒金、镶银等品种,斗艳争妍、异彩纷呈.有的花是素梅巧手培育的。金公子勉强观赏了一下,便举杯闷饮。他自从拜倒在素梅石榴裙下,为了讨素梅的欢心是竭诚尽心。近来则不同了,他见素梅结识沈玉英之后,沈玉英经常接她到中南海去玩,心中便有些担心,他知道出入中南海的人都是些权势熏天之人,他怕那些督府将军把素梅抢去了。素梅倒没有想到这一层。闺中无事,常借吟风弄月排遣闲愁,香奁里有一本《冷玉诗稿》也常拿出来吟玩。
素梅并未觉察金公子的心事,她沉浸在自己的诗思里去了,三杯菊酒下肚,她的俏脸上泛起红晕,杏眼含春,浓密的青丝挽着贵妇旗装的“两把头”,上插珍珠穿就的彩风簪,异彩炫目,在发际颤颤地晃着。她面对名花,怀念家乡年过花甲的父母,一缕思亲怀人的愁绪,潜入她的心底,她以《菊花》为题,在一张粉红色的云纹厂甸花笺上写道:
深浅芳心浓淡容,宁甘萧瑟对西风。
拒霜缟袂娇还怯,映日胭脂暖欲溶。
冷颊晓凝秋露白,醉颜潮晕夕阳紅。
京城重阳千里月,勾引乡魂入梦中。
她正要落上自已的名字,猛听得金公子在一旁欢喜地叫声“好”,她下意识地用小手将诗笺半掩,柔白的颈项勾得低低的,脸频上燃起明亮的红霞,她准备半推半就的承受金公子的品评和夸奖。她等待着,等待着,怎么老半天不见动静?一双俊秀的眼珠眨个不停。原来金公子见着素梅的美貌竟看呆了,不由得叫出声来。素梅犹自镇静自己,把诗笺捧在手里,无意间诗笺遇一股穿堂秋风,那薄笺象落叶一般,竟潇潇地飘下楼去、沉入荷池中。
素梅的心也象落叶般沉落。素梅知道“色衰爱弛”的道理,男人都是这个德性,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何处才是自己终身的归宿啊?她的灵秀的凤眼里,簌簌地落下两行清冷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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