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我初来之时,长安城已然萧条了许多。
东市西市是最繁华的商贸之地,每逢佳节游人如织,我们所住的靖安坊偏南,人烟略荒凉,偶尔千相耐不住冷落,便在我脸上扣一张面具,遥遥拽着我去东西市乱逛。
如今将近过了十年,远方频频传来战况,听闻叛军集结邪门教派一并攻来,不知真假,东西市的商铺日渐衰败起来,胡姬酒肆之类更是一概寻不见,让千相大呼可惜。
我们终日浴血拼杀,也改变不了长安城四面楚歌的处境,妖物愈发猖狂,远方又有大军压境,如潮水渐近,无可奈何。
嗅惯了腥咸的血风,日复一日守在这长安城,黑暗中看不见一丝重归盛世的光,会让人感到十分的疲惫。那日李姑娘落跑后,便再也不曾溜出来找我,她没见过我如此残忍地剥夺一条命,或许这才终于想起来,我是怪物。
千相察觉到我日渐消沉,他叹了口气:“你受妖物蛊惑太深了,休息几日?”
“好。”
他说的没错,我的确在意那些妖物对我所说的话。
他们为什么都唤我云生?或许我在神智未开化之际,与他们有过纠葛?
我没有家人,也从未拜入师门,可他们呼唤我的语气,分明像是在呼唤同类。
我长久地躺着睡觉,昏昏沉沉,偏偏那大妖还在梦里纠缠不休。
大妖的身形居然渐渐清晰,我因眼盲,从未见过任何生灵的真正模样,不禁惊奇地看着他。幽黑的眼瞳,偏白的皮被宽大蓝裳遮起,头顶长发高束,他抬起脸,目光流露着和善。
“云生师兄。”
原来妖是这般模样,竟不似想象里狰狞。
“我没有名字,也不叫云生。”
“不,你只是忘了。”他轻声道,“那块玉佩,送还到陌师兄坟前可好?是他娘子刻的。”
我皱眉:“你们骗我,妖怪不可能有亲眷,也没有师门。”
“师兄,真真假假,你被迷惑心智太深了。”少年眼中悲伤,“只要你送还玉佩,我便不再纠缠你。”
我从梦中惊醒,想了很久,悄悄起身,未推醒千相,径自向坊外而去。
十多年来,这还是第一次独自出门,从前千相怕我横冲直撞,总不离左右,久之也就厌了,放手不牵我,随我自己撞得鼻青脸肿去。他这人磊落,最不耻逃避,若知道我因疲惫而向大妖妥协,必定动怒。
我对时辰有极高的察觉,此时应是寅时,天欲蒙亮,晨钟声未起,但街角卖胡饼的王叔大抵早已起了。我摸摸袖里几个铜钱,叩响铺子木门,先填饱肚子也未尝不可。
“王叔,两张胡饼。”
无人应,难道王叔也搬走了?
我有些无奈,转而敲酒肆的门:“掌柜的?”
空荡荡的晨街,只有叩门声,长安城陷入熟睡般寂静,丝丝诡异感漫上心头,我顾不得吃饭,疾步出了靖安坊,一路竟鸦雀无声。天子在城北,百姓在城南,愈往南处愈发荒凉,尤其近年死者甚多,这些无人之地已被用作埋葬。
听说大多妖物的尸身已被烧作飞灰,草草掩在此地。
脚上布鞋被腥臭液体浸湿,这里尸气冲天,便是亡人埋骨处,我喘着粗气停下脚步,跪坐在地,用手刨开泥土,将玉佩放下去。
脚步声渐近,我茫然抬起头:“千相?”
“师兄。”对方停在我身前,清淡少年音,“你果然会来,随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我诧异警惕起身,四面八方皆传来脚步声,有轻有重,听得人心绪混乱。我正要出招,却被半空投下的一张铁网牢牢封住,铁爪钩入皮下,我痛呼一声,拼命撕扯身上铁网,却是越挣扎越紧。
“妖物!你们想做什么!”
千相说的没错,妖物不可信,我浑噩间一时大意,竟中了它们的小伎俩!
它们将我围起,一声声地唤着,有严厉,有亲和,有冷漠,有怒吼……
“云生!”
“云生……”
“云师兄……”
我被困在网中动弹不得,脑中嗡嗡作响,一线微光竟破开我眼中长久的黑暗,一幕幕从未发生过的光景掠过,原来我也曾见过这山河风光,也曾与他们并肩而战……
难道这一切都是蛊惑我的幻象?若不是,我以前究竟是何人?
“住手!”
千相的怒喝声暴起,我身上的铁网被一剑斩开,打斗声震天,血腥自他身上绽开,千相拽我往远疾行:“莫听,莫想!皆是幻象!”
皆是幻象……
刹那间,我回想起玉佩主人弥留前呢喃过的话,惊人的相似。昼繁华夜死寂的长安城,方才映入眼中的青山秀水……千相将我领回的长安城,与妖物所赐的光景,究竟哪方才是幻象?
相信谁?
千相与我长伴十余年,不会骗我!
我听了千相的话,紧紧捂住双耳,呼唤声戛然而止,微光随即熄灭。
果然妖物那一方才是蛊惑人心的幻象。
他自大妖的围困中将我救出,全身浴血。我们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走在归路上,我冷不防触到他手臂一道伤口:“好深的伤!”
千相幽幽叹一声:“我的实力竟降了这么多,以前可是自百敌中杀出都不是事儿。”
我从方才的事中扯回思绪,哑然失笑。
“你笑个什么?不信?改天定让你见识见识。”
“好好。”
“对了,靖安坊的百姓是不是已经搬走了?我听人说,敌军已经打到……”
“说什么胡话,这不是有人?”
我正要开口,忽然被洪亮的钟声打断,暮鼓晨钟,自钟楼敲响,一声接一声,余韵绵长,远扬长安城一百零八坊,千军万马催破长夜般的浩荡气势。酒肆、胡饼摊……长安城仿佛复苏,渐渐恢复生机,我错愕地抬起头,感觉自己再一次被这座城淹没。
天光拂衣。
让人疲累。
“我想离开长安了。”我轻声道,三分玩笑,七分认真。
“现在还不行,你还没见证乱世最乱的时候。”千相自言自语般补一句,“快了……”
我辨不清几分玩笑,几分认真。
他卧病在床这些日,我偶尔出门闲逛,眼看敌军将至,长安城又萧条了许多,连昔日最繁华的平康坊,也一派落败之声,逃不走的歌姬们没精打采地唱着曲儿。
李姑娘最后一次来主动寻我,是某日的黄昏,她向我道别。
“爹爹腿脚不便,逃不走了……他让我嫁人,随郎君一家出城去。”
诡长安。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