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几乎人尽皆知,靖安坊某院合住着一只怪物、一个道士。
怪物是我,道士是千相。
被千相领回长安城以前的事,我已不记得多少。
他说当年初遇,我衣衫褴褛神色惊惶,正被嚷着“怪物”的村民们举着火把驱赶,他云游路过,拦下村民,却被我的怪模样吓了一跳。作为道士,他见过许多奇形怪状的妖魔鬼怪,却从未见过像我这般诡异的姿容。
而我天生眼盲,看不见自己究竟是如何怪相,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我自幼没见过爹娘,思绪也如同未开化的怪物,近年来才有了神智记忆,本想讨口吃的,不想被人给打了出来。
一汉子暴喝:“怪物不可留!”
千相的嗓音响起,极有风度:“它只不过是相貌奇特,并无伤人能力,诸位何苦穷追猛打?”
村民们鸦雀无声。
千相本想就此离去,却不想,忽然间袭来一只极厉害的大妖。
“诡物!胆敢在此蛊惑人心!”
不知谁喊了一声,杀声涌入耳。
我当时茫茫然地站着,惨叫声不绝,一丝血腥味飘来,我心思触动,不觉间已动了手。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是满手腥咸的液体,手中有一物,这般手感,竟是大妖的心脏被我生生掏出。
四周一静,随即欢呼。
我从怪物变成了英雄,村民们欢呼了好一阵才散去。
千相还没有走,他的嗓音诧异响起:“你……有这般能力?为何不用来反抗?”
我摇摇头:“我不要滥杀苍生。”
对面沉默了很久,半晌,一只手轻轻搭上我的肩膀,我一震,原来是他拍拍我的肩膀,缓缓问道:“那你愿不愿意守护苍生?随我去长安城。”
长安城?守护苍生?二者有何关系,我没概念,眼下五脏庙还空空的,这事儿比较重要。我试探着问:“有……包子吃吗?”
千相忍俊不禁:“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好,我去。”
——如今千相喝醉酒时,总对我开玩笑说,他当年居然也当了一回拐子,我纯粹是他用包子给拐来的。
“我哪想到你除妖所得的几个铜板,只够买包子。”
我们跋涉许久,方至长安。过了城门,繁华气息迎面而来,酒肆茶铺的醇香扑入鼻尖,老板娘的吆喝声慵懒妩媚,百姓从我身边接踵而过,被我的容貌所惊,不时传来几声惊呼,甚至有孩童哇一声大哭。
我一时怅然:“道长,这里人太多,不适宜我……”
清脆的小姑娘声怯怯响起,包子香扑鼻,她努力地把包子往我身前举:“你、你饿了吧?给……”
千相的嗓音随即响起,笑道:“这位是李家的小丫头,爹娘在西市卖面食,与我素来有交情,你收下吧。”
我愣愣地点头,愣愣地咬了一大口,汁水在口中流淌,香得吓人。
嚼着嚼着,脸上痒痒的,泪水不住往下流。
“道长,我想在长安城住下。”
长安城一百零八坊,纵横如棋盘,千相在靖安坊里有间屋院——除妖有功,朝廷赏的。千相的实力高深莫测,我感到很诧异,更令我诧异的是,这些妖物居然能明目张胆地攻入长安城。
每隔两日三日,便有妖物公然来犯,每次都是千相扯着我赶去诛杀,久而久之,不减反增。我虽不能亲眼见妖物的狰狞模样,不知妖力究竟有多高深,却也心有疑惑。
这里可是本朝京城,天子脚下,天子的禁军何在?文武百官何在?为何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一个道士身上?
千相叹了口气:“长安城,早就不是以前那个繁华的长安城了。”
原来我不知的是,本朝建立不过百年,皇权分散不能集权,已隐有分裂之势,再加上邪道教派横插一剑,助诸侯割据,天下“咔嚓”四分五裂。京城是一副华美的壳,黯然收了王气,妖物趁火打劫,天子竟无力抵挡。
王朝在乱世飘摇,王都在割据山河的群雄之间,如瑟瑟发抖的肥鹿,坐以待毙,只看谁先攻占,短则几年,长则十载。
能避祸者毕竟少数,城中百万的百姓不可逃离王都,千相守在长安城除妖,其实是苦苦支撑,期盼能有一朝局势逆转,免除城破的惨剧。
一个王朝在陨落之前,总要有逆乱世而上者,顽固坚守,以身为刃,期盼幽而复明,千相便是其中一个。
可能吗?
我去问千相,他笑道:“守着吧,城破那天为止。”
久住长安城的这些年,关于我的传闻一坊传一坊,传遍了一百零八坊,起初有好事者专程跑来看,连官家也不例外,却见我的言行举止与人并无区别,便扫兴而归。转眼十余年,百姓们已对我的模样见怪不怪。
数年来,我的双手沾满无数妖物鲜血,唯独不慎让一只大妖逃跑,它能口吐人言,是个少年嗓音,落逃后时时在睡梦里缠着我。每当入夜,长安城一片死寂,它便一声声蛊惑我,妄想邀我加入妖物一方,语调无比亲切,像是呼唤游子归乡的亲人。
可惜妖物打错了主意,我从来不曾有过亲人。
如果可以的话,倒是想让那个声如黄鹂的李姑娘做我的家人……
我在梦里傻笑,胡思乱想,被千相一掌推醒。
辰时,三刻。
他低声道:“明德门有妖出没。”
千相的脚步声远去,他没等我,先一步出门去了。我匆匆披了外袍爬起,冒着沁凉的夜风往外跑,辰时坊门已闭,我便攀越夯土坊墙而出,落地时不小心惊起一户看门狗狂吠。
“汪!”
死寂中刺破长夜。
糟了。
朱雀街直通南门,若不出什么岔子,穿过靖善坊,沿街便能赶去明德门,就怕谁家鸡飞狗跳,引来巡逻士兵。
我心一惊,黑暗中脚步声匆匆行近,长安城宵禁,期间行人一律当做贼人处置,管制最严的不是坊内,而是坊外不准乱走。此时我翻墙而出,又站在靖安、靖善坊大道之间,妥妥的……贼人。
不要紧,问题不大,天子特赦除妖者除外,有通行令牌。
我一摸袖子暗袋,空的,令牌在千相那厮手上。
糟了,问题很大。
我咽了下唾沫,拔腿就跑。
“喂,你给我站住!”清亮的声音气鼓鼓响起。
李姑娘?!
这丫头一向不安分,又不知世道险恶,经常溜出来玩,我几次外出除妖,都好巧不巧碰到她。我不明白为何这么巧,千相却笑我太木讷。
我踉跄着停下脚步,诧道:“危险,快回去!你不怕被卫兵逮住啊?”
“这不是还有你嘛。”甜丝丝的香随风飘来,她飘然而至,语调狡黠,“有妖怪,那些贪生怕死的卫兵哪儿敢出来巡逻呀,你这次又要去哪除妖?”
“去……去明德门。”
“哎呀,你这傻子,跑反啦,南门你干嘛往北边跑!”
我脸上发烫:“谁让你吓唬我,你脚步声这么重,我、我还以为是男子的……”
话未说完,我的额头就挨了一记爆栗:“哎呦。”
这姑奶奶还是这么任性,我好不容易把她劝回,匆忙前行。打斗声自前方响起,随即传来男子受伤的粗喘声,看来千相也在不远处,粗喘的便是那被打伤的妖物了。一道锋芒直直向我刺来,我侧身躲过,顺势一把夺过它手中的长剑。
妖物见一击无功,慌忙往前跑,脚步声在我耳中如鼓点般清晰,我提剑大步追上,一剑将他斩翻。
再补一剑,还能赶回去睡觉。
“我不是妖物,我不是妖物……”
我的剑锋即将刺下,忽然听见一声混杂惊恐与哀痛的呻吟,从这只妖物口中说出的话,情绪如此强烈,竟像是有七情六欲的人。我心中微痛,莫名动作一停:“你不是?”
我转念一想,想起千相说过,妖物诡谲不可信,心思一沉:“不对,你骗我。”
挣扎声入耳,他已费力地爬起,情绪忽而化作愤怒:“云生,你不属于这里,你被歹物迷惑,才对我们痛下杀手!我今日便斩了它!”
“呀——”
李姑娘的惊叫声忽然响起,妖物向呼声处袭去,我愣了下,瞬间回神,飞身向前扑去,原来这丫头还没走,躲在这里看热闹!
血腥气浓浓传来,血珠飞溅至我的脸侧,我的右手穿透妖物的胸膛,粘稠的液体顺指尖滴落。李姑娘半晌没有出声,我想象不出她的脸,却能想象出她此时的表情,错愕中满是恐惧。
李姑娘剧烈地咳嗽起来,咳至干呕,她转身就跑,脚步声凌乱远去。
她终于意识到我是个怪物了?
我怔怔收回手,心中百味陈杂,妖物扑通倒地,口中不住发出细微的呻吟。我心中疑虑未消,慢慢低下身:“我不属于这儿,那我属于哪里?”
“离开这里……此地是幻象……”
他喘息着说出最后一句话,气息趋向微弱,在弥留之际一声声地念着谁人的名字,像是女人与孩童的名姓。
是他的妻儿。
妻儿?
妖物……为什么也有妻儿?
莫非他真不是妖?我杀错了?可以往与千相所杀的,不都是这类的妖?
我的思绪一片混乱,颤抖着伸出手,想堵住他冒血的伤口,却始终是徒劳,他已咽下最后一口气。我的手指隔着衣料碰到硬物,俨然是一块玉佩。
我取出细细摩挲,玉佩上刻着定情诗。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满身是血,不回去歇息,坐在大道中央扮鬼吓唬人呢?”千相的声音笑着响起。
我手一滑,将玉佩藏入袖中:“他说自己不是妖物……”
“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异族狡猾,最擅蛊惑人心,想尽办法,让你误以为自己是它们中的一员。”他自我身旁走过,拍拍我的肩,语气有些倦怠,“杀过这么多,你还不懂?天亮自会有官差把它埋了,回去吧。”
我无言点头,随他回去。长安城是个昼夜反差极大的地方,白日熙熙攘攘,夜晚静悄如死,除了隔壁千相酣睡时一翻身,床板的咯吱声,再听不见其他声音。
我躺在床榻,细细摩挲着玉佩,妖物濒死前的呻吟在脑中回响,久久盘旋。
梦中那大妖依然纠缠不散。
今夜呼唤声格外清晰,我终于听清他的话语。
“师兄,离开这里……”
诡长安。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