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人

我坐在石头桥边。夕阳将身影拉得细长，那不是我的，我没有影子。影子的主人是此刻正趴在我脚边休息的一只秋田。

“真美呀！”我身边的老人脸上挂着微笑，发出了一声出至肺腑的感叹。

我已经没有表情了，不能向他微笑表示我对此的赞同。深秋的河水轻轻流动着，如同妩媚的姑娘伸出手指不断撩拨着洒落一地的黄昏，河面上泛出五彩斑斓的涟漪。

我抬手摸了摸小狗狗的头。它能感受到我的抚摸，并从喉咙里发出了两声表示舒服的嘶鸣声，我很开心。

我之所以来这里，秋日的江南，完全是因为身旁老人的缘故。这是老人最后的愿望。既然如此，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我当然会满足他。

沉默了良久之后，老人终于开口了。不过他并没有看向我，而是一直把视线投向河边。他向我讲述了一个故事，故事里有一个男孩，还有一个女孩。男孩的名字叫作尧平，女孩的名字叫做尧安，他们是兄妹。

六十年前的一天，尧平看见从镇子上回家的母亲手里居然拿着一块新的棉布。老人用震惊这个词语形容着当时自己的心情，我表示理解，毕竟在那个时候棉布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见到的东西。

才十来岁的尧平并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突然带着这样的好东西回家，而且让尧平纳闷的是，那几天家里的菜变得好多了，再也不是顿顿地瓜，最起码也尝过了肉味。当然，这些都不是最让尧平弄不明白的，最让尧平疑惑地是父母有些反常的态度。他们对待妹妹尧安那过于疼爱的态度，属实让尧平摸不着头脑。

至那一天开始，妹妹就再也没有同自己一起去山上干过农活，而是整天和一个小公主似的被父母留在家里。当然，尧平并没有什么不满，他也很喜欢自己那可爱的妹妹。

突如其来的变化发生在五月的某天晚上，在母亲的带领下，穿着一身新衣服的妹妹走出了家门。因为好奇，尧平也哭闹着要和妈妈，妹妹一起去。

对于年幼无知的尧平来说，三人出了一趟远门。

这是尧平当时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火车站。明明是晚上，火车站里面点着的灯却一点也不暗。尧平睁大眼睛兴奋地看着，这陌生的一切。对于一个刚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来说，这些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东西实在是太稀奇了。

老人视线一直保持在河面上，他回忆着对我说道：“夜晚的火车站，正是点灯的时候。山上火车站的灯光不像乡下的月光，是成熟了的柿子的颜色,稍离远一点望去，会令人突然怀念得要哭泣。车站上，长长的货车，像睡着了似的停着。”

年少的尧平看着漆黑的铁轨沿着大地一路蜿蜒，他不知道铁轨会通向哪里。铁轨上一辆辆被叫做火车的东西在尧平眼里不过是一个个装满人的大箱子。

尧平透过火车的窗户使劲朝着里面看去，他期待着看清楚里面除了人以外还会有什么东西。也许，里面藏着五颜六色的糖果——就像那时候的箱子。

尧平想起了今天早上到镇子上时，与母亲，妹妹一起去到的小超市。装着糖果的铁盒子也是这样的，长得漂亮的售货员姐姐拿着秤杆把糖果从铁盒里拿出来，不小心从售货员手中溜走的糖果还落在了桌子上。

火车的轰鸣声在妹妹的微笑中化为一段温柔的音乐。妹妹尧安嘴里含着糖拉着尧平的肩膀：“哥哥快看！大铁盒跑起来了!!”

尧平假装像大人一样侧着脸，一本正经地对妹妹说道：“那里是什么大铁盒，那叫做火车。”

“我想要那样的火车。”用水汪汪的大眼睛出神的望着，尧安嘟囔着说道。

尧平刚刚从母亲那里知道，尧安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叫做浙江。尧安被父母过继给了一个没有小孩的远方亲戚。

尧平后来努力地回想着，自己与妹妹见得最后一次面，尧安透过绿色箱子小小的窗户，大声地对着自己说道：“哥哥，再见。”

尧安就像要出门玩耍一样，不停地挥舞着自己那双小小的手。

尧平看着妹妹扎好的头发，随着火车的启动而渐渐地摇晃了起来。那是早上出门之前，妈妈在自己面前帮妹妹绑好的。

“再见!”伴随着尧平的声音，结好的马尾越来越远，最后被吸进装满了人的车厢里。在嘈杂的轰隆声中，像滑行一般缓缓离开了车站。

回到家，过了一天又一天，尧平才发现妹妹走了原来自己是那样悲伤。往常到了晚饭时间，虽然吃的东西不多，自己要和妹妹一起拉着手坐在家门口的木褴上。年幼的尧安会被饿哭，尧平就讲故事给妹妹听。讲糖果大王的故事，讲鸡蛋妖怪的故事……

到了晚上，难过的心情更是如同潮水一般。没有了尧安，家里就如同洞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抱着膝盖呆呆地看着月亮。每到这个时候，尧平就会告诉自己，尧安现在肯定正在吃着大餐，快乐地生活在特别耀眼的城市里。

就这样过了六十多年，就这样尧平把人生过完，他也再没有见过尧安。走的那天，妹妹尧安穿了套新衣服，美得就像精灵。

老人的故事说完了，天也快黑了。河对岸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婆婆慢慢地从凳子上拄着拐杖站了起来，朝我们的方向吆喝了一声。我脚边的小狗像是听懂了一样，拔起小腿欢快地跑回了主人的身边。

在我一旁的老人也跟着站起身子，挥舞着右手，嘴里小声地对河对面的老婆婆说了一句：“再见，妹妹。”

我愣了愣，我还以为他只是单纯地想让我陪他看河。我也跟着站起身来，不过算了，反正也没什么关系。老人的愿望实现了，他与我同行的时间便也结束了，接下来他将去往哪里玩也不知道。一阵微风拂过，老爷子的身影慢慢模糊，直到消散如烟。

人啊，来时不带一物，走时却满身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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