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6

林殊是谁。

这个问题，都不需要放到大梁金陵城内，在这个兵戈未悉的时代，无论是大渝，北燕，还是南楚，都能回答。

是大梁第一兵马大元帅林燮和晋阳长公主的嫡子；是睥睨诸国令人闻风丧胆战无不胜的赤焰军少帅；是十三岁随父亲上战场从无败绩的少年将军。

他出身高贵，性情飞扬，奇兵绝谋，是这个时代年轻一代里的所有名门公子哥的翘楚。哪怕是和皇子相比，也未必逊色。

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少年骄傲，心比天高，大约也是在心里不经意的自夸过的。

林殊一直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会驰骋沙场，戎马一生，到了晚年也会有自己的子孙如同自己当初接过自己父亲的衣钵一般，再从他的手里接过这份责任。

如果自己的子孙志不在此，那或许会是赤焰军中其他的有天分有责任好儿郎，亦或者是萧景琰的儿子。

终归，在金陵的时候，他也曾和萧景琰一起策马奔腾，把酒言欢，说一些“以后”的时候，半真半假的这样想过。还开玩笑说，说不定言侯爷家的言豫津也会是个可造之材云云。

想的不多，也曾醉得不省人事，又想起那些在战场上的劫后余生时，做好了自己为国捐躯的准备。

但他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如今的这般血淋淋的变故。

那一场他到现在都还没有知道缘由的屠戮，这些天夜夜都在自己的脑海里。那些刀光剑影，尸山血海，每每都让他喘不过气来。午夜梦回，从这样的噩梦中惊醒的时候，他都真的希望，这只是自己梦魇了，着了魔，才做了这样的噩梦。

梦醒了，也就结束了。

他还好好的，他的父帅还好好的，赤焰军也还好好。他们打赢了大渝皇属军，班师回朝，迎接他们的还是举国欢庆的大梁百姓。还有太奶奶，母亲，祁王兄，景琰，静姨……

可终究，这些才是他的梦，一个美得不真切的梦。

如今的他，裹着厚厚的皮裘，手上捧着一个暖炉，在放着三个烧这炭火的暖炉的屋子里都还觉得彻骨冰凉。

他没什么力气，歪坐在那里，时不时的看一看一旁镜子里所能照出来的自己的样子——骨骼变形，整个身体都不是曾经那样，肌肤肿胀，脸上也是面目全非，浑身也都长满了白毛，脸上自然也有，连头发都成了那样的毛发。

整个人，都像是一个怪物。

看着自己的样子，林殊的情绪也变得激动起来，连带着体内的那一股欲望也翻涌起来。

“咳咳咳咳——”

“吱呀——”

门被打开，进来一个年纪看起来比林殊的父亲似乎要年轻几分的好似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人来。

他一看林殊这个反应，又呛得面红耳赤，暗道了一声不好，关了门，捧着手里的一晚黑乎乎的汤药，连忙三步并作了两步到了林殊身边。

将要放在一旁，伸手就在林殊身上点了几下，这才算抚平了林殊的异样。

林殊想要开口说声谢谢，但是，一动嘴，僵硬的舌苔根本不允许他发出什么清晰字眼来。虽然已经知道了这点，但是每每如此，也依旧面不了怔然。

虽然他浸染沙场五年，可到底，上有父母下有袍泽，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却遭遇了如此飞来横祸。

来人叹息了一声，拿过了一旁的药，递给他：“来，把药喝了吧。”

林殊垂眸看了一眼那药，顿了一会儿，才伸手拿了过来。

七日前，是眼前的这个人到了梅岭，从冰天雪地中，把自己救了出来，带到了这出别院安置。他自称是琅琊阁的阁主，是他父亲林燮当年游历江湖的时候认识的至交好友。

早年间，自己的父亲曾化名游历江湖的事情，林殊也是知道的。偶尔也听自己的父亲说起过一两件事情。

其中，也包括琅琊阁阁主。

琅琊阁虽然身在江湖，但是其威名，林殊也有所耳闻。

因为它号称无所不知。

传闻无论你想知道什么，只要带着足够的银子进到琅琊阁内，就能得到满意的答案。而琅琊阁就在大梁境内琅琊山顶，是一处美仑美焕的风雅庄园，园内亭台楼阁，秀女灵仆。园外一条宽阔的石板主路，蜿蜒而下，直通山脚的官道。天南海北、水陆两行的人都可以很轻易地到达这里，可以很随意地入它的门庭。因为数十年间，没有一次倒过招牌，是以琅琊阁门前每天车水马龙，盛况不衰，银子流水般地进来，名气也一日比一日更旺。

不过，林殊对他的印象颇为深刻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自己的父亲提及这些的时候，说的是——其实就是个骗子。

因为人们真正花钱要知道的事情，多半都是可以调查出来的事情。无非就是花点时间罢了。有些事情方便调查，收费相对便宜，有些事情不太好方便，收费就贵的要死。而琅琊阁的规矩，你问问题，我标价码，你先给钱，我再给答案。

所以，很多时候，调查不出来的事情，就标个对方给不出来的价格。

总之，可以说是无耻至极。

若是之前，林殊遇到这位琅琊阁阁主，一定会请人家好好吃顿饭，喝个酒，聊一聊是怎么想到这样的一本万利的好生意的，顺便再套一套当年自家老爹游历江湖的时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他相信这种事情，这位阁主不收钱都愿意和自己好好说上一说。

可惜，认识的是现在。

林殊并不怀疑对方的身份，因为他却是见过。

可要说林殊相信他，却又留了几分。

因为……他从小叫到大的小姑父，就在不久前对他，对赤焰军痛下杀手，奉的是他皇帝舅舅的圣旨。

即便现在是对方再给自己把脉医治，也是对方在照料自己，但是……林殊不得不承认，他现在是害怕的。

他知道了赤焰军十万忠魂几乎全部埋骨梅岭，其中包括了他的父帅后，他就不敢多问了。

他甚至都不敢问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谢玉会领兵到梅岭来埋伏赤焰军，为什么梁帝下旨杀无赦。他也不敢问一问远在金陵的母亲。

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就算谢玉的大军还没有班师回朝，但是加急的捷报肯定已经送回了金陵。那她的母亲，肯定已经知道了。即便有别人出言相救，可他的母亲何等的刚烈，若是知道了他和父亲都已经遭遇了不测，只怕……

想到这里，林殊再一次猛烈的咳嗽起来，甚至还咳出了一口淤血。

林殊如今还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孩子，即便再聪明，但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也不过就是一只困兽，藏的再好，眼神却很容易出卖自己。蔺阁主一个老江湖，自然是一眼就看出来的。

赤焰军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甚至都不需要琅琊阁画什么功夫调查，整个大梁王朝都塌了半边天——皇长子祁王殿下伙同赤焰军勾结大渝谋逆。一夕之间，赫赫威名的祁王府轰然倒塌，赤焰军全军被灭，言太师猝死朝堂，太傅黎崇老先生被贬白衣，英王被赐毒酒，宸妃被赐白绫，晋阳长公主自刎，还有无数鸣冤之人。

那些消息，都染着血腥。

可他现在，也不敢和林殊多说什么。九死一生捡回来的一条命，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替林殊理顺了气息，为他把了把脉之后，蔺阁主眉头紧锁。

林殊能捡回来一条命，是因为他中了火寒毒。这是天下第一奇毒，既能致死，又能求生。林殊全身烧伤，火毒攻心，本已无生机；但或许就是因为命不该绝，被人推入了雪窝之中。梅岭特有的一种雪介虫，在雪窝中安家，专食焦肉，同时吐出毒素，以冰寒之气抑制火毒，从而形成了新的毒。正是因为这种毒，林殊侥幸捡回来了一条命。但是也因为这种毒，他现在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每日毒性发作的时候，更是需要吸食血液才能平缓毒性，其中以人血最佳。

想到这点，蔺阁主就想到了现在还在隔壁房间躺着的那个小姑娘。

他到梅岭的时候，那个小姑娘就在林殊怀里。白茫茫的一片，林殊自己都已经奄奄一息，但是一直都抱着那个小姑娘，躲在一个勉强还能挡一挡风的雪坑里，死死地抱着那个小姑娘，嘴里一直念叨了什么，反正也已经听不懂了。

他能看见的，就是那个小姑娘几乎和死人没有什么分别，而且脖子上还有一排牙印。

衣着单薄，又在雪地里呆了那么久，现在虽然还有一口气，但是蔺阁主自己也说不好，这个小姑娘能不能醒过来。

说来也是奇怪，那样一个怎么看都是富家千金的娇滴滴的小姑娘是怎么到了梅岭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的，而且还最后和赤焰军少帅林殊呆在一起，实在是匪夷所思。总不能是赤焰军外出打仗，还带个姑娘吧？

而且……林殊当年也是被赐婚了的，还是赐的是云南王府的郡主。

可惜，林殊现在不能说话，而小姑娘也昏迷不醒。

正这样想着，忽然有了小童过来敲门，说隔壁的姑娘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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