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文瀛湖
出离京城已有三日,一路上快马加鞭、风餐露宿,李梦尘的神经也时刻紧绷,不过想象中的血腥厮杀并未来临。尤其徐文长已明说自己将北上蒙古,一路却毫无阻截,更令李梦尘不解。
“当年的诸葛孔明一生用兵谨慎、滴水不漏,故而偶然空城疑兵,方可奏效。”徐文长道:“老夫也如是一般,平生诡计百出,偶然说一次真话,自然也无人相信。况且逃亡本应自离京最近的天津卫港口出海,他们多半选择去守京津官道。陆路入蒙乃是下策,老夫反其道而行,也是苍天佑护,将他们骗过。”
“这么说,我们不必再担心追杀了?”李梦尘不由得心存侥幸。
徐文长摇头道:“能骗一时而已,刺客具精通追踪,察觉有异便不难追访我们的行迹。我们最多与那三人拉开了两日行程,却并未甩脱。当今之计,便是依你所说去太原齐笑痴处暂避一时,或有生路。”
“紫苏,你还撑得住吗?”李梦尘侧目看到张紫苏已见消瘦的俏脸不由得心疼。
“别废话了,撑不住还能停下等死吗?”张紫苏道:“你自己跟紧就好,小心被我落下。”
有流云剑齐笑痴这棵最后的救命稻草,支撑着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太原。
然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时希望仿佛是命运开的残忍玩笑,会在你坚持到最后一刻落空。
“青藤先生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可惜先父撒手人寰,无缘得见先生。”
与李梦尘同岁的齐云舒相貌格外俊朗,颇有乃父之风,如今身为一家之主,看起来也比李梦尘成熟稳重许多。
徐文长在齐云舒的带领下,为流云剑齐笑痴上香后,对齐云舒诉说前情后直言道:“贤侄,老夫遭人追杀,本欲来此求齐剑客相助,不料......既然笑痴公仙游,我不能祸及他的家人,就此别过。”
齐云舒阻拦道:“先生留步,我父年前逝世、低调出丧,尾随您自外乡而来的杀手不会得知。凭先父生前威名,我想他们不敢公然造次,还请先生留下暂避锋芒,找机会出关不迟。”
徐文长想了想点头道:“贤侄高义,老朽佩服。”
“云舒,瞧你现在一副道貌岸然的气派,我都快认不出你了。”李梦尘上前锤了齐云舒一下道:“你功夫练得不错了吧,咱们有空比划比划。”
齐云舒苦笑道:“就你那三脚猫功夫,还是不要丢人现眼为好,五年不见,你还像个小孩一样没有长进。”
说着,齐云舒转向张紫苏道:“想来我这傻兄弟一路承蒙张小姐照顾,齐某在此谢过。”
张紫苏微微还礼道:“齐公子言重,小女子体弱,不耐奔波之苦,希望小憩片刻,公子见谅。”
齐云舒道:“好说,西厢都是客房,小姐任意自便,李梦尘,你送张小姐去休息,徐先生由我作陪。”李梦尘点头便与张紫苏离开。
“紫苏,你真累的不行了吗?”李梦尘来到院落中道:“云舒兄好心收留咱们,总要与他多寒暄一时吧?”
张紫苏微微摇头道:“我不喜欢那个人。”
李梦尘闻言怪道:“我们发小长大,是最好的朋友,他的人品我无可挑剔,你因何会如此想?”
张紫苏迟疑片刻道:“我也说不好,只是面对他若有若无会感到不安,也许是因为他不像你这么傻吧。”
“我哪里傻了?”李梦尘佯怒,刚要如常与张紫苏打闹,一直安立肩头的游天隼蓦然鸣叫一声,展翅腾空,把李梦尘吓了一跳。
“喂,你这家伙去哪儿?”李梦尘高声喊喝,游天隼却并不理会,盘旋在大门处,仿佛在叫李梦尘跟随自己。
“奇怪,它从没这样无视我的命令。”李梦尘自顾沉吟,却发现张紫苏似笑非笑看着他。
“飞禽如此表现,怕是感觉到旧主出现在附近所致。”张紫苏推了李梦尘一把:“去吧,父亲北上并非真心打算投奔蒙古,如果我猜中了,这可是你唯一与她相会的时机。路上小心些,早去早回。”
李梦尘想起三娘子不由得面红耳赤,见张紫苏不理会自己信步回房,按奈不住心中思念,便跟随游天隼快步离去。
齐府地处太原郊外,李梦尘追随游天隼的身影疾奔,沿着乡间林荫小道足跑了半个时辰,累的上气不接下气,他低头喘息片刻,抬眼观瞧,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犹如梦境般美丽的湖泊旁。此地名为文瀛湖,乃是当地人为纪念晋文公之妻、秦穆公之女文赢而得名。
此时,游天隼正围绕着湖畔翠柳下一抹出尘如烟的绿影盘旋,这正是那令李梦尘朝思暮想、念念不忘身影,并非三娘子,而是来自他最久远的朦胧记忆。
女子身着淡绿丝袍,翠袖流云、遗世独立,柳笠低垂掩住容颜,不过,单凭她举手投足间的出尘气质,无疑是倾世绝色。
游天隼轻轻飘落在她伸出的玉臂上,撒娇般低声鸣叫,女子隐于柳笠后的脸上似乎泛起盈盈笑意。
后来的游侠岁月中,李梦尘遇到过诸多仙人,或是极尽奢华、前呼后拥,或是大气凛然、遗世独立,还有便是玩世不恭、游戏风尘。
只有面前女仙,无论身姿体态、风韵气度,都将淡雅二字演绎到极致,如诗如画、如梦如烟。
李梦尘梦游般,步伐飘忽,走到距女仙三丈处停下脚步,只觉口干舌燥,嘶哑道:“我......我记得你!”
女子轻轻振臂将游天隼放飞,侧首悠然道:“你当然记得,李梦尘,十四年不见,你长大了。”
“十四年前我不过刚出生,上仙你如何能认出我?”
女子抬眼观瞧天上的飞鹰道:“因我知晓游天隼已被三娘子转赠于你,而这是我当年送她的礼物。”
“你......你是我的娘亲吗?”
女子闻言忍不住发笑,那笑声仿如伽陵鸟歌声,令李梦尘深深痴醉。
片刻后,女子又微微叹息:“你母亲是个伟大的女人,我第一次见她时,她刚刚作出自己一生最重要的抉择。就是舍弃自己的生命,让你有机会来到人间。”
李梦尘闻言不由得心生失落,原来老父说的是实情,娘亲并非自己想象中的女仙,而是因为自己难产而亡的苦命女子。
想来也对,面前这位超凡脱俗的女仙,怎有半点可能垂青自己那守财成性的父亲?
虽然娘亲为自己付出了生命,然而未曾谋面,李梦尘对她并无感情,李梦尘对此深感惭愧却也无可奈何,他欺骗不了自己的内心。
“可是,为何我每晚都会梦到你,我出生之际恐怕连眼都睁不开,又怎会见过你?”
女子悠然道:“你出生后,我将你带走抚养了半年,那段时间,我的确代替了你母亲的角色,无怪你错认。”
“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你为何这样做?”
女子笑道:“你应该能看出我是仙人,带你走,自是感你有仙骨慧根、想加以造就,不过机缘所限,半年后又将你送回家中。就连你表字梦尘,也是我所取。”
“上仙,请问你又是何人?”
女子沉吟片刻道:“我曾有过不少姓名,如今我示人之名叫做凌雪薇。”
李梦尘点点头又道:“雪薇上仙,请问你再此做什么?”
凌雪薇轻笑道:“稍候片刻,我会让你看到。”
李梦尘自然不着急,能相隔咫尺注视心底的女神,即便如此一生也不会嫌长。
“找到了,我们走。”
与此同时,李梦尘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一股轻柔的无形之力托起,不由自主随着凌雪薇一起悬空,轻盈如梦般飞跃到文瀛湖中心。
这是李梦尘第一次亲身体会到飞腾的喜悦、并深深爱上这种感觉。
只见凌雪薇素手向下微张,不多时,数块大小不一、不见有何奇特的矿石破水而出,悬浮在凌雪薇手掌上方:“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见李梦尘摇头,凌雪薇道:“在武林乃至仙道之中,昆吾赤铜都被认做最顶尖的矿藏,以其锻造的昆吾八剑、昆吾断玉刀都是公认的不世利器。其实赤铜与这同出自昆吾山的锟钢相比,天差地别。锟钢乃是一块巨大的天外陨铁,赤铜则是这陨铁撞击昆吾山时、令山体矿藏变化而成,不可同日而语。”
李梦尘闻言兴奋道:“我知道,太上老君偷袭齐天大圣所用的金刚琢就是锟钢所铸!”
凌雪薇看着李梦尘提到齐天大圣时兴奋难耐的样子莞尔一笑:“真没想到,汝忠先生塑造的齐天大圣孙悟空会如此深入人心。也许是因为嘉靖老儿对西游记的禁制反而勾起世人的好奇,如今孙悟空这个杜撰英雄已超越了玉皇大帝、甚至天竺的如来佛祖这些宗教神明,激励无数的江湖儿女为侠义公道而战,他的影响在你身上也可见一斑。”她似乎因此想起些许尘凡、轻叹一声却转言道:“不过老子的金刚琢的确为锟钢所铸,此物能锻造超乎想象的神兵利器,落在邪魔外道手中后果不堪设想。这里的锟钢足有百斤、便是失窃之物,所幸我还能找回,不至酿成灾祸。”
说着,那些矿石隐入凌雪薇翠袖中不见踪影,看来她有类似乾坤袋之类的法宝可收容万物。
收好锟钢矿石,凌雪薇便带李梦尘返回岸边。李梦尘见她只是来寻物并非降妖除魔、没能目睹她高深莫测的仙法不由有些失望。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数年后,李梦尘练就神功、成为游侠后,方知凌雪薇今日所展现的境界有多么难以企及。
高手能以灵识感知外物,但大都限于气息川流体内的生灵。而锟钢没有经过锻造、英华内敛与顽石几无区别。凌雪薇竟能从庞大的文瀛湖底将它辨识而出,明察秋毫对她而言都是贬低。
至于凌雪薇带李梦尘腾空的隔空移物之法,在民间的神魔故事中常常出现,仿佛连山精野怪都能轻易做到,事实却并非如此。
仙道高手的法宝、仙剑能隔空驾驭皆因在长期修炼下已有灵性,可与主人的真元遥相感应。即便凤初境的真元都能够炼制简单的法宝,但隔空移物完全是两回事。
世上有极少人天生拥有隔空移物的异能,凌雪薇却是以超乎想象的修为代替天赋修炼而成。
即便隔空移动山石死物都是极高的境界,因为此术需要对真元精细入微的驾驭,否则稍有不慎,所控之物便会被失控的真元摧毁粉碎。而隔空移动气息变化毫无规律的活物,更是难上加难。
后天修炼的隔空移物并没有特殊的法门,只是令真气雄浑精纯到突破肉身局限,离体不散且可随心而动,修道之人练此技艺要从印掌开始。
所谓印掌便是取一摞宣纸,将手掌按于其上发功,令真气绕过上方宣纸,单独其中一张出现掌印,功毕后将受力宣纸拿起,掌印会无风自落,而其上其下的宣纸丝毫无损。
印掌看似简单,然而宣纸每加一张难度都会大增,需要极为精纯的功力方可令真气离体后依旧随心所欲。江湖中有劈空掌高手,掌力之雄浑足可将一丈外的山石击为碎末,而这印掌功夫却连十张宣纸都练不成,这便是武人常说的能放不能收。
印掌若能在百张宣纸中随意施放,真元修为便已至大罗金仙的无相境,隔空移物便至初成。
即便李梦尘后来已将擒龙真气修至登峰造极、隔空十丈抓取千钧山岩都不在话下,可若要以真气令琉璃之类的脆弱物件悬空不动,盏茶之功也难以坚持。
而凌雪薇能以离体真气托着李梦尘飘身飞驰、甚至令他悬停在湖面上与他对话良久,如此功力、世所仅见。
回到岸边,凌雪薇凝视李梦尘片刻又道:“想不到竟会在此地遇到你,勾起我些许尘凡,多年来我对你不闻不问,于你颇为不公。”说着,她转身看向李梦尘:“李梦尘,你经脉闭塞,无法修成仙人,不过我可将你留在身边,助你另行一番成就,你可愿意?”
“当然!若能常伴上仙左右,我此生无憾!”自从见到凌雪薇的一刻,即便她连真容都未曾显露,李梦尘却发至内心对她生成信任、乃至依赖。
不过李梦尘转念却猛然想起徐文长父女,慌乱道:“上仙,我相信你一定法力无边,眼下我老师、师妹身处危难,请你跟我去搭救他们!”
凌雪薇闻言却不动声色:“莫慌,你们遭遇何事,先告知我。”
李梦尘尽可能简短诉说京中之事,没有丝毫隐瞒。而凌雪薇听罢,沉默片刻方道:“对不起,此事我不能插手。”
“为什么!”凌雪薇的回答令李梦尘如坠云雾:“仙人修为一生,不就是为救人于危难吗?”
“若青藤先生有心,不仅能令张首辅、李后等人身败名裂,同时也会摧毁他们为中原百姓建立的一切,也许青藤先生死去才是最好的结果。不论刺客的主使是张居正、还是另有旁人,如此行径虽然下作、却也别无选择。”
“不可能,老师也曾为天下百姓呕心沥血,他绝不是这样的人!”
“人心多变、一念成魔。”凌雪薇道:“我的年龄你恐怕无法相信,我所经历的沧桑也远超你能想象,而我身边,曾不只一人变得令我不敢相认。”
她未等李梦尘答话接着道:“世人有生即有死,仙人也不例外,我所守护的,从来不是一人生死。徐文长为抗倭所付出的一切、造就的功绩中原世代都将铭记于心,现在死去,他能够保有这一切,总好过身败名裂而亡。英雄,往往成为故事后,才可完美无瑕,青藤先生的确冤屈,但他已比很多人幸运,至少他能名垂青史。”
“可是还有我师妹,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上仙你难道也能看她送命不成?”
凌雪薇叹道:“我是仙,不是神,也许世间根本没有神明。此时此刻,中原大地上惨死者绝不止一人,我同样无能为力。我若救你师妹,又怎能对你老师见死不救?如果不救他们,仅死两人,若救下,却是给整个中原埋下隐患。我救过焚书坑儒的嬴政、我救过杀人无算的项羽、我救过祸乱天下的黄巢......我甚至造就了令整个尘世陷入恐慌绝望的成吉思汗。当时的他们,与如今的青藤先生一样无辜,而后来他们屠戮万千生灵的罪孽,全部要由我来背负。让一个人为自己未必会犯的罪恶付出代价,毫不公平。我也想救下自己遇到的每个人,但我做不到,两害我只能选其轻。”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礼贤下士时,倘若当年身先死、一生因果有谁知?人心善变,即便仙人也无法揣摩。
凌雪薇的话令李梦尘无言以对,但他心中却完全无法认可,最令他失望的是,凌雪薇、他的梦中女神此时此刻的决定与他心中的侠义道竟背道而驰。
“我告知你心中想法,并非要左右你的意愿。”凌雪薇道:“你有一天的时间决定跟我走、还是留在你老师身边,从此刻起,我原地等待你十二个时辰。”
说着,凌雪薇柔荑轻挥,游天隼如得律令,飞回到李梦尘肩头落下。
“我明白了,上仙。”李梦尘凝视凌雪薇道:“无论我的决定如何,我都会回来亲自告知。”
辞别初遇的梦中女神,李梦尘心情压抑至极,因为他无法欺骗自己的心声。
我要跟你走,除了你,我什么都不在乎!
这来着灵魂的呐喊无时无刻不萦绕在李梦尘耳边,可道德底线又令他不忍将如同亲人的徐文长和张紫苏弃如敝履,尤其他们面临着杀身之祸。
回程路上李梦尘走的很慢,而且不止一次,如同幼年抑郁时一样,找一个角落蜷缩成一团,躺上将近一个时辰,仿佛这样就能令所有烦恼无法找到自己。来时半个时辰的路途,他一直走到了天黑,他甚至希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完,这样就不必去做出艰难选择。
直到火光,将他拉回现实。
(第六章:文瀛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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