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若阮做了一场梦。
她梦到小时候,她还没有被赋予“才女”“大家闺秀”标签的时候,那年将军府和盛王府就隔了一条街,张极还在的时候。
夏季总是燥热的,蝉鸣声声起伏,绿叶摇晃。
小小的少年蹲在地上,看她鼓弄着那些草药。
张极:你在干什么?
小女孩穿着一身漂亮的纱衣,眨着亮亮的眼睛。
盛若阮我在弄药,书上说,这个东西捣碎能治成酱,涂在身上能救人的。
小少年撇了撇嘴。
张极:书上写的都是骗人的。
然后他就迎来了女孩怒视的目光。
张极闭了嘴,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开口。
张极:你要弄这要干嘛?
盛若阮指了指地上的小蚂蚁。
盛若阮我要救它。
盛若阮它快死了。
张极不明所以。
张极:你救它干嘛?
盛若阮生气了。
盛若阮你耳朵不要就捐掉,我都说了,它要死了。我要救它。
张极“哦”了一声,于是就看着女孩鼓弄这鼓弄那的,他出生起就锦衣玉食,小身板上穿得也富贵,看到这种从没见过的低贱东西,忍不住嘟哝。
张极:这有什么好救的,真没意思,还不如我舞枪好玩。
盛若阮瞪他。
盛若阮你舞枪就是拿来玩的?
张极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一时间被她问懵了。
盛若阮冷哼一声。
盛若阮你答不上来,要是被张叔叔知道了,一定把你屁股揍开花。
张极:答不上来就答不上来,我爹才不会因为这个揍我。
张极不再蹲着,他站起来抱着胸,俊俏的小脸上满是不高兴。
张极:你答的上来?
盛若阮那当然啦,书上都说了,舞枪学武,是要上战场为国效忠的。
盛若阮很认真的说。
盛若阮我爹说,上战场打仗的,都是英雄。埋骨葬青山,马革裹尸还。这些更是大英雄!
说着她就鄙夷的看着张极。
盛若阮你那个绣花枕头功夫,还是待在将军府当你的大少爷吧。
张极不服气。
张极:胡说八道!我那枪挑蟋蟀可厉害了!
于是蹲在地上弄草药的小女孩就低下头,一边敷衍的应着“行行行好好好”,一边小心翼翼地把药敷在蚂蚁上。
她并不知道怎么救蚂蚁,只是觉得她应该救,于是就从书上看来鼓弄着,用一颗稚嫩善良的心灵,去就一小只她并不知道怎么救的小生灵。
少年就在她旁边,看着她,可是嘴也闲不下来,是不是说两句惹女孩生气。
那年天很蓝,柳条很绿,湖水很清,女孩和男孩总是形影不离。
不知是第几年。
盛若阮抱着一个破碎的灯笼躲在院子里。
她好像依旧很小,年龄并不大,也还在活泼稚嫩的时候,可是此时正一个人抱着那破破烂烂的灯笼,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滴往下掉。
张极:嘿!找到你啦!
红白相间锦衣华服的小少年笑眯眯地拨开树叶,一只手藏在背后,不知拎着什么。
他一下就看见了盛若阮布满眼泪的笑脸,顿时一愣,有点慌。
张极:诶诶,你怎么还哭了啊。
说着,他赶紧放下藏在背后的灯笼,伸手有些笨拙的去擦她的眼泪。
张极:好了好了,不就一只灯笼吗,你一个人跑到这,大家都找不到你,你娘急都急死了。
盛若阮本来是无声的掉眼泪,张极这一来,她一下子就崩不住了一样,哇哇大哭了起来。
张极被她吓了一跳,心里无措的同时又纳闷,不是,怎么哭得更凶了?
等盛若阮哭够了,她抽噎着,余光瞥到一旁崭新的灯笼,问张极。
盛若阮那个,是什么。
张极:哦、哦。
张极一拍脑袋,反应过来,赶紧把这灯笼塞到她怀里。
张极:诺,你不是因为这个灯笼破了就一直闹嘛,我就给你再做了一个。
盛若阮眨着还含有泪花的眼睛,望着怀里的新灯笼。圆圆的很是饱满,油纸皮是喜庆的红色,里面泛着暖黄的光晕,照亮了她的脸庞。
她抱着这个张极新做的灯笼,又舍不得那个破掉的。
张极实在是纳闷。
张极:就一个灯笼嘛,这个破了让你娘给你买一个不就是了,长安街上有好多好看的花灯。
张极:干嘛生这么大的气。
盛若阮这个破的灯笼是你给我做的。
张极点头。
张极:我知道啊,我这不是就给你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出来吗?
张极:你要是想再要,那我多做几个给你。
盛若阮抱着灯笼,脸上终于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来。
盛若阮好。
他这次总算没有再惹她生气了。
盛若阮那我要把灯笼埋起来。
她把破破烂烂的外皮撕掉,露出木质的灯笼架子,然后把灯笼埋在一颗还未张开的小树苗下。
盛若阮张极,你说这是什么树啊?
张极:笨,是桃树苗。
盛若阮抱着新灯笼,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两道小小的身影并肩走着,走着,在月色下,在暖黄的灯火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后来,每个除夕夜,她都有了最好看最好看的灯笼,少年的手很巧,做出来的灯笼精致又漂亮,有时候还会是兔子一样的花灯,有时形状是像朵盛开的莲花,千奇百态。
她们慢慢长大,吵嘴次数不减反增,有时在宴会上都隐隐有股针锋相对的火药味。
可是,少女和少年依旧形影不离。
她会在吵架后冷冷地给他练武受伤的地方敷药,他会在她生气后绞尽脑汁的做一些新奇精致的小玩意。
大年三十,灯火满街,火树银花。
被父亲罚禁足的少年趴在床头独自生闷气,却偶然听见门被敲响。
少女提着一篮精致的碗盘,瞪了他一眼,把饺子和汤圆放在他桌上。
饺子饱满紧实,汤圆莹润糯白,看得少年不由舔了舔干燥的唇。
得到了她的准许,饿个半死的张极一口八个的往嘴里塞,吃得正香的时候,对上了少女面无表情的脸庞,他动作顿了顿。
然后好笑地放下筷子,把早就做好藏得好好的花灯给她。
于是,少女的脸上终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花灯的光彩一如几年前的灯笼,光晕温暖,炽热了这对青梅竹马的心。
过了好久好久,少年变成了青年,身披铠甲上了战场,此后,便留在了战场,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口清清楚楚的棺木,让盛若阮终于没有办法再骗自己,她怔怔的看着,动作麻木地随着众人做那些葬事的礼节。
张夫人在葬礼上恸哭得让人胸腔都在难受,人人都在默哀这位战士,这位英雄。
葬礼结束后,盛若阮听到旁人在说。
“唉,真是可惜了,这张少爷啊,可是智勇双全的难见奇才,这次边疆征战可是立了无与伦比的大功,要是没被偷袭,这次回来,说不定会是当朝最年轻的大将军。”
“偷袭?不是吧,听闻好像是军队里出来叛徒,导致夜里整个军营被围攻,张小将军率三十人出面为其余士兵争取时间,战到最后一刻。”
“真是个英雄。”
夜里风凉,盛若阮垂着眼眸,慢慢走上了马车。
从听到他身死开始,从始至终,她未落一滴眼泪,只是很难过,很茫然。
挑开车帘,窗外万家灯火,湖水水波粼粼,倒映着五彩斑斓的灯火。
盛若阮忽然觉着,她很讨厌春天。
他是在春天走的,也是在春天葬于沙场。
她知道,大家都知道,其实运回来的他,也未必是张极的尸身。
那片沙场埋葬了太多尸首,有的残破不堪,有的已经白骨森森。
面容布满血迹,有的连五官也埋于风沙,有的头颅不在。
谁知道,那尸身是谁的尸身呢。
她恍恍惚惚,耳边忽而是少年清朗肆意的笑声,忽而是葬礼上张夫人崩溃的哭声。
金戈铁马,驰聘沙场。
她从未想过那是一种怎样的意气风发。
只是,他既奔赴于血淋淋的战场,最终,也注定将骨血融入这片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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