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居然有时间排新节目?”冰场旁边,韩聪支着下巴一脸不可思议,“年轻就是好啊!经历旺盛!”
“这是什么节目?表演滑?”宋楠问道。
“算是吧,”沈柚白一面把mp3插到音响上一面说,“我和诗玥都想试试编舞,就排了一个。”
“两个女生一起滑?这怎么滑?”还是觉得有点匪夷所思,“我看真是不能训练把你憋出毛病了。”
“还没看哪来这么多废话!”王诗玥打断他,“要是可以的话,中国站表演滑我和风扇就想滑这个了。”
“那我怎么办?”柳鑫宇一愣。
“我再和你滑我们的那套表演滑嘛,又不耽误。”王诗玥表示这些都是细节。
沈柚白把音乐调好,音量也校准后冲王诗玥摆了摆手,“好了,来吧!”
她们两个都有点兴奋,毕竟是第一次表演自己编排的节目,还是在都有专业眼光的队友面前,滑到场地上时,沈柚白特意多绕了两圈来找刃感,这次没有那么多观众,可还是多少有点紧张。
两个人也没有特意穿比赛的服装,而是穿了平常训练的衣服,只不过是特意找出来的,沈柚白穿一身黑,王诗玥穿的是一身白,黑色训练服比较常见,王诗玥的衣服是跟人借才凑齐的,不过她身材纤细,穿白色也不显胖,反而感觉更瘦高窈窕。
开场动作是一个联合姿态设计,有点像冰舞的联合旋转,沈柚白侧身站立双手自然向后微抬,下颚高高扬起,王诗玥半屈膝在她身下,姿态谦卑的低着头,两只手臂差不多是同样的姿势,一黑一白,视觉冲击强力。
预留的音乐缓冲时间刚好结束,配乐一开始便是激烈的节奏,王诗玥扮演的白天鹅奥杰塔先扬起手臂再低伏下去,冰场像是柔波粼粼的湖水,她的滑行也像是池中静谧的天鹅,雪白纯净,在白天,她只能以天鹅的形态梳理自己的羽毛,在夜里,她才是动人的公主。
王诗玥的舞蹈功底非常好,她的手臂动作几乎每次震动都有振翅欲飞的效果,关节处柔韧,肢体韵动,配合上冰舞选手必备的高超滑行技术,她的开场可以用惊艳来形容。
按照编排,她绕着沈柚白滑行了一圈,音乐在重复中进入下一段旋律,沈柚白扮演的黑天鹅奥吉莉亚才开始做出第一个动作。
妖艳中带着冷冽,黑天鹅对芭蕾舞女演员的要求很高,没有刻意的诱惑,从舞蹈动作的设计中就要流露出邪恶的美。
她们两个是不是设计反了?”隋文静一时有点摸不到头脑,“诗玥不是最擅长滑这种坏女人吗?怎么让风扇这“乖乖女”来滑黑天鹅?”
“这样才有意思啊,”宋楠看得津津有味,“你不觉得展示一次与众不同的风格很有挑战吗?”
“那就看看乖乖女怎么坏起来吧!”隋文静听了这话后也期待地笑了笑。
沈柚白曾经见过科斯特纳演绎的黑天鹅,那是一种属于恶势力的、极富有攻击性的美,冷傲的神情和不可一世的笑容,她还记得当时多少人都高呼自己要是王子一定会选奥吉莉亚当新娘,哪怕婚礼后就被弄死也心甘情愿。
美到是非不分,沈柚白觉得这大概是征服的最高境界。
看完芭蕾舞表演后,沈柚白对黑天鹅却有了自己不同的看法。
这么一个坏的纯粹的角色,她觉得如果在王子面前奥吉莉亚是伪装成白天鹅的话,那么在真正的奥杰塔面前,她一定更加盛气凌人,有种将柔弱的白天鹅玩弄在股掌之上并且一点点看着她陷入绝望的享受。
沈柚白还记得她说完这种感觉后,王诗玥高呼她内心隐藏着一个变态,但是这个主意非常带感。
所以完成的成套,用得就是这个感觉。
在白天鹅面前高傲不可一世的黑天鹅,她不需要流露媚态,也不需要假意欺骗,在两人中她是强者,她享受着戏弄弱者的卑劣趣味,优哉游哉,动作都带了一丝凌蔑。
白天鹅渴望真诚的爱,黑天鹅便嘲讽她,并且用实际行动去勾引王子,向她证明真爱从不会存在,而她也将永远在诅咒下苟延残喘,逃不出自己的掌心。
沈柚白喜欢一些含蓄细腻的动作来诠释节目的内心,但这次不同,她需要张扬凛冽,动作的设计都是大开大合极富有张力,以前最擅长的小范围动作全被抛弃,她一开始滑行便是加速的状态,冲过王诗玥身边时,一个阿克谢尔两周堪称高贵冷艳地飞了过去,落冰时抓住她的手腕,拖刃滑行,不紧不慢,像是经验丰富的猫在逗弄到手的猎物。
白天鹅始终是谦卑温柔静默地姿态,她挣脱不开诅咒,相信真情相信王子,一切源于内心的善良与美好,她在冰场中央如泣如诉地旋转如同哀鸣,手臂代替天鹅优美的长颈,时而高抬时而压低,变化极大的动作却看不出半点僵硬。
柴可夫斯基擅长描绘哀凉与悲怆的气氛,即便是交响和鸣时的磅礴也荡气回肠饱含哀恸。沈柚白和王诗玥都认为这不止是爱情的悲剧,更是一切美好和善良的悲剧,邪恶战胜纯真,灰暗的结局预示光明的葬送,沈柚白要扮演的就是这样一个始作俑者。
本来两个人觉得不要编入跳跃,完全类似冰舞的套路会比较合适,但真正上冰后,沈柚白突然觉得,用冷酷的跳跃技术来衬托王诗玥柔美的舞蹈艺术会更有冲突感。于是她们又加上了跳跃一试,果然效果很好!
第二个跳跃,沈柚白启动时刚好是与王诗玥在长长的对角线上,天鹅振翅,引颈而飞,一个后外点冰三周跳向着对面冲了过来,落冰时她利用刀刃出去的轨迹轻巧绕过王诗玥,刚好一个弧线圆将她牢牢围住。
白天鹅困兽犹斗,黑天鹅戏谑嘲讽般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它的脸颊,然后更加肆意地彰显自己的自由与能力。
现在黑天鹅要表现的是整段编排最难的一部分,不是跳跃,而是模仿芭蕾舞剧中的挥鞭旋转。
在《天鹅湖》中,黑天鹅有一段三十二圈的挥鞭转,被誉为全剧中难度最高最精彩的段落,这个旋转必须连续完成,途中不可以有任何停顿,支撑腿的脚尖的移动范围不能超过一条皮带围成的圈。
陆上,就算是对于从小便开始学习芭蕾舞的沈柚白来说,完成的也不会那么轻易,但在冰上,这里由她主宰。
跳进旋转后,黑天鹅单腿支撑,刀刃压冰,另一条腿犹如技术动作的名字,挥鞭般甩出再收回,一圈,甩出收回,两圈……
沈柚白的速度非常快,快到眼花缭乱,她拥有四级的旋转定级,这就证明她能在高速旋转中保持最优美的姿态。
就像现在这样。
“她的平衡感……也太可怕了吧……”宋楠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样的旋转即便是他们在座许多人都无法胜任,这并不是单纯对技术的考量,也是对天赋的苛刻要求。
“她的支撑腿几乎没有移轴!”隋文静注意到这一点,“手臂也没有变形!”
这段编排最出色的地方在于,白天鹅并没有被黑天鹅的光芒掩盖,当挥鞭转到达一半时,白天鹅身姿矫捷地出现在黑天鹅周围,漂亮灵巧的捻转环绕,白色掩映高速旋转的黑色,两个人在白炽灯下的演出竟让这平淡无奇的训练场生出了真正演出般的视觉效果。
旋转结束,沈柚白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把自己逼到极限的酣畅淋漓感受了,配乐结束高潮,接下来是缓冲的一组舞蹈动作,她们把冰舞中图形舞的元素编入,两个人始终形影不离地滑行,却互不接触,对峙中白天鹅始终是示弱的一方,黑天鹅步步紧逼,步伐更复杂,速度更快,躲闪的白天鹅舞姿曼妙,与黑天鹅的强势形成鲜明对比,凄美无助。
沈柚白并没有太多表情,她有时只是笑,笑得有点轻佻,又有点漫不经心,可越是这样,蔑视与玩弄的感觉就越明显,再加上肢体动作的设计,她时不时突然加快速度滑到王诗玥身前故意挡住她的去路,又在王诗玥躲开后再绕回来纠缠,压迫感如影随形,沈柚白希望黑天鹅不只是邪恶,而是一种恐惧。
音乐接近尾声,黑天鹅扬起翅膀终于玩腻了游戏,扬起翅膀要置白天鹅于死地,而这时,王子来到了池塘,找到了心心念念的爱人,解除误会。诅咒被真爱破解,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倒影在水波之上,第一次,天鹅公主迎着阳光依旧保持自己美丽的人形,再没有羽毛和绝望,没有日复一日在恐惧中的等待,她微微倾斜身体,像是靠在王子的肩上,而象征罪恶的黑天鹅因为魔法被破解而崩毁,音乐终止,与开场动作刚好相反,白天鹅站立着,黑天鹅匍匐着,正义战胜邪恶才是最美好的浪漫。
这个结局两个人曾经考虑过很久,那天她们看的演出里,俄罗斯圣彼得堡基洛夫芭蕾舞团采用的是经典结局,就是悲剧结局:王子和公主一起被恶魔与黑天鹅召唤出的浪涛淹没,双双逝去。但同时,天鹅湖还有一个结局,那就是现在她们的这种,王子的真爱破解了魔咒,天鹅恢复公主的容貌身形,恶魔与黑天鹅死亡。
论悲剧色彩,后者当然不如前者,但是为了这种冲突的戏剧效果,开场与结尾截然不同的前后呼应,两人还是选择了后者。
滑完这么一整套,沈柚白觉得腿都酸得不行,她从冰面上喘着气站起来,踢了踢腿,酸胀酸胀的,很难受,但是也很过瘾。
“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想的?”
队友的掌声中,柳鑫宇笑着开口:“真是绝了。”
“你看,我说没问题吧!”王诗玥用胳膊肘捅了捅沈柚白,笑得有几分得意。
沈柚白原本是想自娱自乐,再加上提升自己对音乐的理解力,却没想到反响竟然这么好。
“我说你们两个不如商演用这套节目,以后保准邀约不断!”宋楠手掌都拍红了。
“我和风扇说好了!要真是行得通,以后我们就当搭档,专门编舞和教练,你们看怎么样?”王诗玥一只手直在沈柚白肩上,笑嘻嘻地问。
沈柚白也笑了笑。
这是她第一次想到退役后的事情,就算真的要告别冰场,她也无法割舍花滑,所以,这大概是最好的选择了。
隋文静又让沈柚白和王诗玥滑了一次,这次她用冰场边拍摄训练视频的摄像机给录了下来,说要拿给李教练看看,沈柚白怕被说不好好养伤不答应,最后还是被王诗玥说服。
果然,李教练看过后把她叫到办公室狠狠训斥一顿。
“就知道看眼前这点事儿,挺大个人了都不知道长远考虑吗?以你现在的情况还有年纪,参加两次奥运会不是问题,但退役后呢?你的身体不要了?那你怎么不去打兴奋剂参加比赛呢?”李教练声色俱厉,显得十分严肃。
沈柚白低着头,一副委屈的样子,低声说:“兴奋剂会被检查出来……”
“要是检查不出来你就敢用了?”李教练一口气没上来,觉得眼睛都花了。
“不是这个意思!那是违禁药我怎么敢用!”沈柚白确实没有那个意思,只是顺嘴一说而已,她赶忙解释,连连摆手。
“我看你下次为了成绩好就要喝酒上了吧?”李教练从没想过认真训练的队员竟然比其他的都更让他操心。
“也不是没有想过……”沈柚白实话实说,可见李明珠看着她一脸几乎心脏病发的表情,赶紧摆手,“之前和朋友开玩笑说的,我哪敢!”
“你啊……”李教练叹口气,“你还不知道真正可怕的伤病是什么,疲劳性的损伤有可能断送你的前程,甚至断送你的一辈子!如果这些伤病在比赛时突发,会让你得不偿失!”
“可是比赛时的话,注射可的松也能熬过去,毕竟现在科学发展……”
“闭嘴!”
这是李明珠第二次对沈柚白发火,上一次还是在她说打算放弃花滑的时候。她本以为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在一个职业运动员的生涯里,几乎每个人都会注射不少于一次的可的松,特别是体操跳水一类的运动员,沈柚白对这件事看得很开,如果真是伤病到了不行必须上场的时候,可的松作为一种皮质素和激素类药物可以刺激肾上腺素分泌,达到显著止痛效果,随着医学的发展,这种药物被用来治疗一些顽固的病痛,比如风湿性关节炎。
所以这在运动员中,也是很正常的镇痛类药物,并不是兴奋剂也不是什么禁忌药品,沈柚白不明白李教练为什么发这么大火,但她本能觉得自己做错了,十分愧疚,赶忙道歉:“教练……我瞎说的,你别生气,我听你安排,不会滥用这些你不让我用的药物的。”
听她道歉,李明珠的语气缓和不少,她又说了几句嘱咐的话,随后让沈柚白回去做基础练习,自己则一个人站在办公室的窗户前,膝盖随着外面今冬北京的第一场雪缓缓坠落而隐隐作痛。
“教练?”余悦敲门后走了进来,“怎么?我刚刚看见柚白,她好像挺失落难过的样子。”
李明珠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于是把刚才的事告诉给余悦听,最后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你说我是不是太贪心了?这么听话懂事的学生哪个教练不百依百顺,偏偏我还那么苛刻要求她。可我总担心她对花滑的爱有一天会伤到她自己,你说我算不算杞人忧天?”
“不,不是的,”余悦曾经也是李明珠的弟子,退役后成为教练,她快步走到李教练身边,柔声说道,“柚白不知道你的膝盖是因为当年带伤比赛过量注射可的松才股骨头缺血性坏死,也不知道可的松的隐藏危害那么大,你是在为她的人生考虑,我相信她那么懂事,一定会明白的。”
窗外大雪静默无声,几个打打闹闹的学生经过在雪白的地上留下一串黑色脚印,很快,落雪再次覆盖这些痕迹,铅灰色的天空下一幢幢教学楼陆续亮灯,冬天让校园总有种萧瑟的寒意。
“如果我只是个教练,只看重成绩,也许就不会这么难过了,”李明珠转过身,继续盯着落雪,声音显得格外疲惫,“可我不只是教练,我还是这队里所有队员的母亲,我必须要对他们的现在负责,更要对以后负责,我没办法想象将来他们随便哪个人像我一样老了后要忍受这么多的痛苦,特别是柚白,我不是无法想象,而是不敢想象。”
“我看啊,这队里其他人只能算你的干儿子干女儿,只有柚白才算是你亲生的,有时候我这个已经当教练的都嫉妒她。”
余悦故意说轻松的话逗李教练开心,李明珠果然露出一丝笑容,“你不知道,我刚见到她的时候才那么一点,眼看着她一点点长大一点点成熟,她每年在我身边的时间比和家人在一起的要多得多,特别是她越来越努力越来越认真,我就越来越心疼她,这种感觉只有为人父母才能体会吧!你想想,我的那些干儿子干女儿我都舍不得让他们吃苦头,这个‘亲生’的我又怎么舍得让她为了荣誉就失去健康?”
“我觉得柚白是知道你对她好的,只不过在花滑这件事上她太执着太钻牛角尖了,给她点时间吧!”余悦安慰道。
“你不知道三年前世青赛时候的事,我那么紧张她却那么冷静,那时候她才十六岁啊,还是个孩子,自作主张就把跳跃换了,明明累得气都已经喘不匀,却还是坚持不肯降低难度,那时候我就想,她性格太倔,说不定慢慢长大就会好了,可是这三年她反而变本加厉,还背着我偷偷去练阿克谢尔三周!”说到这,李教练气得皱起眉头,“小季宋楠两个人也是助纣为虐!早晚我要好好罚一罚他们!”
“好好好,你罚柚白加练她还求之不得呢!”余悦噗嗤笑了出来。
“唉,也对……”李明珠挫败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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