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浒在监狱食堂里做菜,不是犯人用的食堂,是职工食堂。
犯人用的食堂大多是犯人自己轮班做厨子,监狱职工食堂就和外面单位食堂差不多。这是个小城市的监狱,和这座城市一样弥漫着懒散缓慢的味道。老浒在这种味道里长大,他的发小是几个哥们里最出息的,发小托了关系,把当时没工作的老浒弄进了食堂做菜。
就一种情况下他做的菜会给犯人吃。多是每月的月末,下午四五点,会有人告诉他,老浒师傅,你今晚做份好的菜。
有时还会说得细些:做份小炒肉,做份鸡蛋打卤面,做份大虾馄饨……
老浒做完了饭,提着食盒和他们进去送饭。吃这份菜的犯人在单人隔间,往往一言不发地吃完,然后抽根烟喝杯黄酒。有一次的犯人看着年轻面善,戴着副眼镜,好像个男大学生。他吃饭时也不像其他人那样拉着脸,笑嘻嘻地吃完了。老浒忍不住多问一句:好吃吗?
青年微笑:难吃。
老浒怔住了。
青年:开玩笑的。味道很好。
后来发小告诉他,青年杀了十五个人,每杀一个就留下死者的一只手,做菜吃掉。
老浒想起青年夸自己手艺好,之后很多天拿勺子时手都在抖。
九七年的时候这座城一连下了十五天的阴雨,老浒当了五年的厨子了,给许多犯人送去了“好的菜”,但总忘不掉那个小青年。你有时想不通,这么一个面善的人怎么会下手那么狠。
老浒的女儿读大学了。从前的人没啥心思,就想以后女儿顶替自己的位置在食堂烧菜。但这个过时的想法不被女儿认可,老浒的女儿戴眼镜,短头发,成绩好。她考上外省的名校,每学期回来两次。
老浒很疼这个女儿,父女俩性格像,话都不多,人沉静。老浒的妻子没的很早,父女俩吃饭时候往往没人说话。
大三的夏天,女儿没回来。学校叫老浒过去,说女儿没了。
——去火车站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撞死人的小伙子喝了酒,撞到了也没有停下,直接碾了过去。
没人替女儿赔命的。肇事者家里要赔钱,老浒说我能不能不要钱,要他赔命?
几个朋友在他家陪了他几天,家里的花圈渐渐蒙了灰,老浒准备照本地的习俗把孩子的东西都收起来送去庙里。但收一件东西他就要哭一场,最后还是不舍得送走。
有天夜里他梦见了那个书生气的小青年,但不是板寸头,也没穿着囚犯装。小青年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和裤子,坐在桌对面,两人对坐着,老浒哭着求他:我知道你杀了很多人,你替我女儿报仇,我的命给你。
青年笑着。老浒的梦醒了。
后来老浒辞了工作,出来自己开了个大排档。
有时凌晨三四点快要收摊了,会有穿着囚犯装的客人过来。老浒也不怕,他现在看见什么都不怕了。
那都是上路前没吃到断头饭的人,死后还有怨气散不去。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犯人坐在他摊子上,点了份香椿炒蛋。
男人和老浒聊天:我杀了六个人,都是我家里人。杀之前,家里灶台上闷着香椿炒蛋。村子外面的野香椿很好吃的,我就一直念着。
老浒笑笑,人死前是会特别想吃某样东西。
男人杀的六个人,是他自己的老父母,他妻子的老父母,他的妻子,他的儿子。
四个老人已经很老了,身体都不好。妻子得了重病,要靠透析才能活。
本来儿子是牵挂,后来儿子在外面打工时候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高位截瘫。男人想了想,就把所有家人搬到一个屋子,做了顿香椿炒蛋,里面加了药,给每个人都喂下去,自己也吃了。
然后关了门窗,烧了两个大炭盆。
喂毒的时候他在哭,儿子说,爸,你别哭呀,是我不小心。
男人哭得更厉害了。哭累了,伏在儿子腿上睡着了。
后来全家只有他被救了过来。
吃完老浒的饭,他安心上路了。每个来补吃断头饭的犯人反应都有些不一样,有个二十多岁的人自己都搞不懂自己为啥死,他和老婆口角,打死了老婆,让他爸顶罪。爸爸去自首路上又怂了,回了家,年轻人急了,逼他爸再去,失手把老爸打死了。
有的犯人像香椿男人一样,老浒会觉得可惜。也有的像这人一样死不足惜,老浒也就是笑笑。
这世上没有比人更有意思的东西,也没有比人更可怕的东西。人的每一种特质都可以变成可怕,譬如愚昧,执着,聪慧,懦弱……
老浒不觉得这世上有地狱,他觉得人世就是地狱。
一天中元节,老浒的摊子开了通宵。临天亮了要收摊了,来了个熟悉的身影。
青年坐下:师傅,能给我做碗鸡汤面吗?我吃了就走了。
老浒替他做了饭,问起他的旧事。青年说得轻描淡写:没其他的,就是拿钱办事。
老浒:呦,专业的?
青年笑了:开玩笑的。他们就是一个村里拦路抢劫的团伙,我小时候,我爸妈开卡车跑货的时候被他们抢了货,人也被打死了。本来二十个人,有五个在我动手前就死了。我只杀了十五个。
青年:师傅,你想清楚了。你托我办事,事成之后,你就也要和我走了。这不开玩笑。
老浒摆手:你办吧。我没其他牵挂了。
老浒回家,凌晨五点,给自己做了碗最后的断头饭,抽了支烟,喝了杯黄酒,睡下了。
那天早晨,撞死了他女儿的小伙子从高处失足死了,身体拼起来后,无论怎么找都少了一只手。而老浒照常从梦里醒来,冬天,他家凝结了水汽的窗子上有一行字:开玩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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