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妹妹的今生
“小 悦儿!我的亲妹子啊,都过去两年多了,你还在恨你的冬哥吗?……听姐的话,悦悦,不要恨他也不要怪他啦,知道吗?姐姐希望你对他好,别恨他,啊……”
姐姐在呼唤她,声音是那么渺远,可又那么清晰。依然是她熟悉的、而又亲切的呼唤声:
悦悦,悦悦……
刚开始她只听见声音,飘飘悠悠的,没有看见姐姐。她心里急得不行,满屋子找,都没看见姐姐的身影。她在正房当中定住了,凝神仔细搜寻声音的来源……
原来姐姐在门外。
她立即跑出门,就看见她了。
姐姐在柿子树下的椅子上坐着。她扎着马尾,一条蓝底细白花手巾,在她后脑上扎着蝴蝶结;上身穿的还是那件粉红色的衬衣,衬托得她的脸比门前新开的桃花还美。
姐姐还是那么美。她的模样永远都不会改变一样。听妈说,那件衣服是冬哥给她买的,她一直没舍得穿。
她冲到姐姐面前,又兴奋又惊喜地喊:“姐姐,你可回来啦!”
姐姐奇怪地望着她:“你怎么说话怪怪的,怎么回来……我一直在这里啊!”
“哼,骗人,你她久没回家啦!这些天,你都去哪儿了?我和爹妈都很想你,你……就不想我们吗?”
姐姐脸色有点怪,似笑非笑,并不回答小悦的话,反而问她:“我说的话你记住了吗?不要恨你冬哥,他……很好,很好……”
“哼!就知道会替他说好话!”
“悦悦,姐姐的话你听到没有?”
“听到啦听到啦,烦死了……”
死?“姐姐你、你不是已经……”
“我死了么?死了……”
姐姐突然不说话了。
小悦刹那间脸色变了,毛骨悚然,额头上、背膛上都是冷汗,全身的寒毛倾刻间炸毛了,全竖起来;胃也急时痛起来。每次紧张和恐惧,她就会胃痛。胃阵阵的收缩着,压迫得她呼吸有些困难。
她看见姐姐脸上的微笑突然僵硬,脸上渐渐失去血色,变得纸一样白,渐渐变得模糊,不可分辩……
“姐……”
小悦又惊又怕,失声痛哭。
她拼尽了力,却只喊了一个字。
可她连那个“姐”字也没叫出声。她双手紧紧抱住自己,听到胸腔里的心“通通通”的狂跳着。
“姐姐!’”她拼尽全力又喊。
但姐姐没有回应,身影刹那间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号淘大哭。
哭着哭着,醒了。
是梦,又是梦!
……………
眼角还有两滴冷泪。
一切梦里的景象,就好像在眼前刚发生,似乎姐姐的声音还在这房间里萦绕;脸上也湿漉漉的,流泪不会假。姐姐的离去也是真的,也不会假。心痛和胃痛也是真的。姐姐虽然离开人世间两年了,却还在不经意间这样的折磨着她。
是她前世欠姐姐的吗,所以要在今世来还?姐姐不止一次这样出现,这样在冥冥中告诉她,叫她不要怨怪冬哥,真是她怨恨错人了吗?
姐姐,你能不这样吓唬我吗?
她醒了,但闭着眼睛不愿睁开。她怕一睁眼睛,就看见姐姐离去时那张寡白的脸。
…………
两年前的那个黄昏,小悦记得很清楚。
自从听到姐姐离世那一刻起,家里三口人已经两天米粒未进。一个天天在眼前晃的人,说没就没了,那种伤痛那种打击,谁能受得了。
两天来,家里的所有生计,鸡、鸭、猪、狗,人可以不吃东西,这些牲畜可不管,没得吃,叫得那个惨,简直不可听闻,这些,都是姐姐的公公婆婆在帮忙操心。
一家三口活得像行尸走肉,浑浑噩噩,不知道今夕何夕。
第三天,下午四点多,一辆外地牌照的桑塔纳在小悦家的小路出口停下,柿子树下好多帮忙的人也看见,正自奇怪纳闷,车门就开了,一个男人一身黑衣推开后面车门下了车。
眼尖的人立即认了出来,“向冬,冬娃子回来了……”人们登时沸腾,这两日大伙都在等他回来,现在终于回来了。
小悦一面往上登台阶,一面匆匆望了别人一眼,回答三婶:“嗯。你们怎么都在这儿?有什么事吗?”
平常,村里的人都喜欢到杮子树下乘凉瞎聊,但今天似乎非同一般,因为人比平时多了几倍,往常至多三五个,这会三五十也不止。
门前场子上人更多。
大家都认得她是孙家的二姑娘,一见到她,都静静地望着她,默默让开道。有几个像是本家族人的长辈,背对着大伙,站在堂屋门外低声商量什么,没见着小悦。
三婶像感冒似的,嗓子眼有点哑,对她说:“冬娃回来了。”
“是吗?”她心头一喜,“我姐姐呢?”心想:难道是商议姐姐和冬哥的婚事?
问完,立即觉得空气不对,因为她看见三婶眼眶突然湿了。她三婶擦了下眼睛,欲言又止,对她说:“你……进屋去看吧!”
小悦心一下子揪紧了:出什么事了?
门前围了好些人,年老的年少的都有。台阶上竟然站着冬哥的爹爹村长,旁边是冬哥的二哥强强、他媳妇儿也在。他们也看见了她。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肃穆中又透着些怜悯的神色。
三婶说:“悦悦回来了,大家让一让!”
三婶的话,像是把大家伙都从梦中唤醒了,一齐转头望她,默默让开。
忽然,她听见了妈妈的哭声:“我的儿啊,你叫我和你爹,这今后的日子……怎、怎么过啊……愉啊愉……”
小悦这时确定家里出事了,一时无法顾及本家的叔伯,更无法顾及别人。她心里早已七上八下,一面三步并作两步从人丛中挤过,一面惶恐不安地想:爹爹你怎么啦?怎么啦?……她爹爹的身子骨一向不好,前些时胃疼得饭都吃不下。但妈妈哭的是姐姐,难道,姐姐做了什么事,让爹气病了?
“不会是爹爹那个了吧?……”她想到这儿,心疼起来,两颗泪在不经意间就涌出眼眶,吧哒掉在衣襟上。
她红着眼睛,顾不上擦脸,疾步跨进门。
屋里比外头暗,又黄昏了,光线更暗。小悦进门后,并没有发现门左边窗下坐着的冬哥。火坑并没有生火,爹爹一脸死灰的坐在火坑头。本家族中的几个亲戚妇人围着妈妈。小悦从人缝中望见妈妈瘫坐在爹旁边的一张椅子上,望见她进屋来也木然不动,一边抹眼泪一边嚎啕,涕泪满脸,口里不停的嘶喊:“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几个妇女不住的低声劝慰母亲。
“姐啊,她人都去了,你再这么伤心,坏了身体,她也不知道哇!”
“嫂嫂,你别哭伤了身体。她去了,咱活着的人还得过日子是不?你就看咱们小悦侄女,她可是咱们家的希望……”
“就是。我们得往后看!”
……
小悦没怎么注意听她们说话,扔下书包,踉跄地扑倒在爹爹脚前,双手抓住他瘦弱的双腿,呜咽道:“爹爹、爹爹,你怎么啦,你怎么了……”
爹爹无神的双眼瞅着她,抖索着干枯的手,抚摸她的头发,吸溜着鼻子,哽咽道:“我,我没事。是……是你姐姐她……”
小悦脑中“轰”地一声,如遭雷击。
她一下瘫坐在地,嘶声问:“姐姐……她,怎么啦?”
她这才看见坐在板壁边窗洞下暗处的冬哥。暗影里的冬哥头发有些乱,胡子拉碴的,显老不少,远没有往日的神彩。穿的是部队上的衣服,皱巴巴的,与他的神气极不相称。他泪流满面的坐在那里,勾着脑袋,双手紧紧捧着一个放在他膝盖上的黑漆木盒子。
小悦爬起来,两步冲到他面前,锐叫:“李向冬,我姐姐呢?她不是找你去了吗?她人呢?”
冬哥垂头不语,只一个劲儿流泪。
小悦嘶声吼:“说呀,我姐姐在哪儿?”
冬哥没说话,妈却大声嚎哭起来:“我的小愉啊,你怎么这么、这么忍心丢开妈妈,你叫爹爹妈妈怎么过活呀?噢噢噢……”
过了一会,冬哥终于慢慢抬起脑袋。他脸色惨白,眼泪鼻涕满脸,脸上的神气因为激动抽搐在一起。他抬起呆滞的目光望着小悦,嘴唇哆嗦着。
小悦瞬间被他扭曲的样子吓到了。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变成这副模样。
冬哥哑声说:“你姐姐……小愉她……”
“我姐姐怎么啦,说啊?”
“她……她死了!”
这短短几个字,冬哥说的很吃力,像是从他嘴里一个一个抠出来的。
小悦脑袋又“轰”地一声响,心像被一把冰冷的刀刺中似的一痛,顿时有些天旋地转。泪水模糊中,她努力抓住一把椅子才没使自己倒下。她不能控制自己的呼吸和泪水,却又十分压抑的恸哭起来。绝望和悲痛充满她的心田,她怎么也不能接受那个笑语嫣然的姐姐,从此与世隔绝,将与黄土为伴。以前见着本村的老人生老病死,只觉得事属平常,但真真到自己亲人身上,原来打击是如此的沉重!泪水如水流般从脸上滑过,她忘了喊叫,只觉得心里痛,大脑不能思索。
好一刻她才明白,冬哥那个双手紧紧捧着的黑漆木盒子就是姐姐。她大叫一声“姐姐”,扑跪到冬哥脚前,紧紧抓住那黑漆木盒子,把脸贴在上面摩擦,呜咽号淘得撕心裂肺,一遍遍的叫:“姐姐,姐姐,姐姐……”
姐姐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回答她了!那个喜欢捏她耳朵的姐姐,已经化作了灰,装进了小匣子!
悲痛欲绝好一阵,她才慢慢想起来,姐姐的不幸,都是因为这个冬哥。她于伤痛中渐渐有了一些清醒。
她仰起脸,狠狠的瞪着失神落魄的冬哥,叫道:“就是你!就是你害死我姐姐的是不是?!”
她那泪朦朦的眼眸中,有一股怒火在燃烧。
冬哥心如死灰,泣涕如雨,说话如刺在喉:“我……”只吐出这一个字,他便无法续言。他不想推却责任,不想为自己申辩,因为小愉的死,的的确确是因为他。
“你……还我姐姐的命来!”
小悦骤然生出一股劲,突然跳起身,啪的一声,劈手抽了冬哥一耳光。
刹时,他左脸印了几条指印。
火辣辣的。
谁没想到,她一个人小丫头片子,小悦小小年纪,发起狠来,会这么大力量。
但,冬哥麻木了,没有反抗。
这一刻,他真的希望小悦打死他。他死了,也就解脱了,就可以去见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小愉了。
小悦的拳头一下又一下,重重落在他身上:
“还我姐姐,还我姐姐……”
泪水模糊了眼睛,她的拳头一下一下击在他身上。
撕裂的悲痛,化作愤怒的火焰,喷发在冬哥身上。
小悦爹慌忙抢上前来,把她拽到一边,哽咽着喊:“丫头啊,我的好闺女啊,你干啥呀?别打了,别打了!”
小悦泣不成声:“姐姐……我的……姐姐,都、都是因为他!”
爹说:“我知道!……可也不能把他打死了呀?再说,打死了他,你姐姐也回不来了啊!”
爹一直坚强,这时再也支持不住,“啊嘿嘿”的嚎出起来。这个一家之主,竖强的男人,在孩子们的爷爷奶奶过世时,也只抹了一两把眼泪,毕竟,生老病死,属于天道轮回。而姐姐离世,是花季早夭,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悲痛,即使是铁一样的人,也不能承受。
小悦瘫倒在木地板上,嚎啕着。
一家人嚎成一片,沉浸在一片悲云惨雾中……
那段日子,是她们家的至暗时刻,每当想起,心里的难受依然如旧。后来,冬哥在姐姐的丧事办完回了单位,中途回过两次家,与小悦并没遇见,算算时间,快两年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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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窗户纸刚露白,村子里早有公鸡在打鸣,冽冽的秋风,吹得窗纸哗刺哗刺响。
躺了一会儿,孙小悦迷迷糊糊听见东厢房火房里,妈妈在和谁嘤嘤嗡嗡的说话。没听见爹爹的声音。兴许,爹爹昨夜在田间守了一夜水还没有回来吧。
眼下,正是秧苗出青苗的时候,田里不能断水。山村沟渠窄,不容易走水,又加上天干,往往水还没走到头,前面就被别的守水人截去了。农村这时节因为水打架的,甚至打死人的都有。前村和后村,常是因为抢水,争得势同水火。后来是想了抓阄的办法,轮到哪家就哪家放,排好时间。但任何时候都有不守规矩的人,即便是排好了点也得守,稍一疏神大意,水仍被别人半途截去,所以仍旧得去守。
小悦是不敢去的。
虽然她出身为农村人,但很怕黑。
农村山上坟头多,即使是大白天,从那些长满青森森坟竹的坟头前走过,也是浑身肉紧、汗毛倒立。妈妈其实是和爹一起守水的,大概爹爹终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里,在下半夜让妈回家陪她休息了吧。
算起来,小悦进城读书也只一年半,回家以后反倒事事有些不适应。白天还好,到处阳光明媚,家家都有鸡鸭狗在闹腾,热闹着;但到了晚上,山乡的灯光昏暗,东一盏西一盏的灯火,星星点点的散落各处,哪像城里处处灯光通明?爹妈都出去守水后,她一个人不敢久坐,早早洗漱完就上床睡了。
可是,面对一整栋空落落的房子,听着屋前屋后的蛙叫蝉鸣,常常是睁着眼睛一时半会的睡不着,忽然就紧张害怕起来。
特别是,她想起她的姐姐孙小愉。
姐姐的笑一直在她的脑际晃动着,驱之不去,她怕极了!
按说,两姐妹情深,姐姐是永远不会吓她的……可是偏偏还是在她的梦中出现。
昨天夜里,她依然往常一样的辗转反恻,好在,睡醒之后天就光了,一切心里的阴霾渐渐散去。
东厢房的说话声很轻,自然是怕影响她睡觉。可声音仍然萤萤嗡嗡的响,仿佛是床脚蚊在耳朵边不停的飞过来、飞过去,没完没了,那个烦啊!
她不耐的翻了个身。
不料,这一次却听得清楚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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