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问心，护短

三才观昏暗的神殿内，神像前两道身影，一人跪地，一人盘膝而坐，是汝阳王与裕昌两人。

裕昌瞥见自家大父鬓边的白发，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汝阳王长叹了一声问道“想清楚了吗”

裕昌平静地回答道“大父，文嫣此生所求不过一个不悔”

汝阳王一顿，垂下眼来

“不管结局是否已经注定，文嫣尽力而为，生无悔，死无怨”

汝阳王抬头看着面前的神像，郑重其事地说道“文嫣，若他还像四年那样，你是不是还要再死一次”

“大父”裕昌似笑了笑说道“我这一生为他死过一回足够了”

汝阳王闭上眼神思回转，四年前凌不疑弃陛下赐婚于不顾，出征陇右。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陛下虽气恼凌不疑但还是护着他的，所以放任了都城中对裕昌的流言，他当时生气自己的宝贝孙女，如此不自爱要倒贴凌不疑。更兼在家中又哭又闹，自己的老妻不说去劝，还火上浇油闹到陛下那里讨说法。一气之下把裕昌带回了三才观关了起来。没承想裕昌得要死要活不是开玩笑，她竟真点了屋子要去死，幸而发现得及时没有酿成大祸，这是他第一次发了狠，一巴掌想要打醒文嫣。而她是真的醒了，所以有了权衡利弊的远嫁，今日恭顺温良的裕昌公主。可终究不是那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文嫣了，想到此无奈地说道“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裕昌明白了汝阳王的意思，于是深吸一口气，向汝阳王叩首拜别

“嫣嫣，有大父在，没人能欺负的了你”

裕昌离开的脚步停下，随后泪水模糊了双眼，定了心神，推门而出

夜风透过了裕昌衣衫是刺骨的凉，她来时尚是白日阳光正好，离开时天已渐黑。小道童要将裕昌带回厢房，却被裕昌叫住“把灯给我，我自己走”

小道童有些疑虑怕回去受到责备，裕昌瞧了出来说道“不要紧的”说完提着小道童的绢灯，往外走去

她漫无目的地随意逛着，眼前除了脚下的一点微光，似是什么都看不清晰一般，忽地来到一处屋院，推门而入，所见皆已焕然一新，原来这就是四年前裕昌所烧的屋子。她环顾屋中的，最后呆坐在榻上落下泪来。

说来可笑当年凌不疑定亲宴她闹了一场，被大父带回三才观也是关在这间屋子里。只是当时一关就是好几年，任她哭闹喊叫，大父一点凌不疑的消息都不透。后来她渐渐平静下来，大父又不顾大母的反对把她嫁得远远的，是打定主意让她一辈子都不能回都城的

刚嫁人的她看不顺眼这个没出息的郎婿，三天一大闹，五天一小闹。以至于大打出手，早已成了家常便饭。可时间总是个好东西，最后的最后她也被迫学会了如何与郎婿虚与委蛇，相敬如宾，婚后的日子才算好过一些

裕昌忽地抬手看着空空如也的左腕，这里本该系着那条红线，带她来到这里的红线。那年她垂垂老矣，大父，大母也早已故去，连皇帝都换了人做。她的少年郎也与自己的新妇四海游历，白头偕老。而她借着祭拜大父才重新回到了三才观，至于为何没有回都城，因为陛下不待见她，汝阳王府也已败落的毫无价值，哪里还回得去权力中心。

观主烹茶与她谈论这些旧事，而她也能心平气和地与人说去这段年少的荒唐事。观主说“小千世界，中千世界，大千世界，每一个世界都是一个不同的故事。人所遭遇的事情也是不同的”

她赶忙问道“若我神前叩求，可否了结这段缘”

观主放下了红线，起身离开缓缓说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于是她那一夜留在了旧屋居住，她在朦胧中感觉到火光四起，周围都是人声，紧接着她被人摇醒，照着脸便是一耳光。裕昌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汝阳王冷冷看着她说道“你想死，别脏了这地，出去死”

汝阳王见裕昌不说话只垂着脸，也难免不忍心，便放缓了语气道：“嫣嫣，你也要长大了，凌不疑对你无心，你又何必呢”

往事历历在目，四年前她就是在这间屋内做出了改变，选了一条新路。四年后她也不惧，前路纵险若能与君同行又何妨

等到凌不疑带队凯旋之时，已经是一个月之后。这一战算是顺利，可惜的是，何家满门忠烈皆战死，只剩下何昭君以及何家幼子。山雨欲来风满楼，楼垚与少商的婚事终究还是因为何将军的遗愿，有了缺憾

裕昌在三才观见到了阿奴，听她说明了何家在蜀中的战事，她蹙着眉，道“看来何昭君是一定要嫁了”

阿奴为裕昌送上茶，道“何娘子不是看不上楼二公子吗”

“何家要靠何昭君来支撑，楼垚这般好拿捏，怎么会选别人”

阿素忽的快步走来向裕昌禀告道“楼二公子去见何娘子了”

裕昌饮了一口茶，“恐怕是为婚约的事”

“程娘子也去了”阿素小心翼翼的继续说道

裕昌手中的茶盏重重一放，道“嫋嫋去做什么”随即又想到，她深吸口气“楼垚这个没用的，备马回城”

在城门口裕昌遇到了楼垚得知少商和何昭君一同离开

“你不跟去吗”裕昌怒声道

“少商说我腿脚不好不用去”楼垚低垂着头结巴地回答道

裕昌一听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脚“我看你不是腿脚不好，是脑子不好”

楼垚当即被踹倒在地，捂着腿，也不敢说话，只听裕昌说“嫋嫋，无事便罢，要有事你看我让不让你好过”说完瞥了一眼阿素。阿素会意对着楼垚的腿又是一脚

裕昌快马加鞭去凌府寻了凌不疑，门口守卫禀报说裕昌公主到，倒让凌不疑吃了一惊，不待寒暄，裕昌张口便问“何昭君说是赶时间是去哪”

凌不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廷尉府，今日肖世子处决”

裕昌愤恨地说道“楼垚那个没用的，让嫋嫋一个人上”说完看着凌不疑，凌不疑会意

翻身骑上了裕昌来时的马匹，将裕昌一提，拉上马背。众人皆反应不及，两人已驾马疾驰而去，远处还传来凌不疑的声音“阿起，带上我的马车去廷尉府”

“由我，亲自来送你上路”未等凌不疑御马停稳，裕昌就听见了何昭君撕心裂肺的喊叫声。裕昌冲进门去，把愣在当场的程少商一把抱在怀里，并用双手捂住了她的耳朵。自己则直面满脸鲜血的何昭君，看着落在地上的头颅和还有不断在流血的身躯，裕昌心头一颤，但很快稳住了心神，挥手拂开了凌不疑欲捂住她眼睛的手，轻声安慰着怀中已被吓愣住的程少商

“阿姊，我要跟何昭君说几句话”回过神的程少商小声地说着

“去吧，我在门口等你”

裕昌与凌不疑远远瞧着何昭君和程少商，突然裕昌说道“凌不疑，我其实一点都不怕”

凌不疑回身凝视着裕昌，见她目光向前似是在自言自语一般的说道“我生灿灿那天，他们恐我生出嫡子威胁地位，院外皆是严阵以待的兵士，院中只有几十名我自己的护卫，我是手持短刀生产的”

凌不疑牵住裕昌冰冷的手“我在，嫣嫣”

裕昌回望凌不疑看着他的眼底的炙热，不禁眼眶一红，险些要落下泪了

何昭君与程少商越说越激烈，只见何昭君将装有肖世子头颅的盒盖推落喊道“你以为我就幸福吗”何昭君像是找到了什么发泄口，一股脑地都倾泻给了程少商“倘若能换我父兄活，千万个楼垚我也不稀罕”

裕昌快步上前将程少商搂在怀里，凌不疑随后跟上出声制止了何昭君“安成君不必如此吓唬程娘子”

裕昌对何家灭门之事有所了解，自然由不得何昭君这么折腾程少商，“安成君，你何家究竟如何你自己心知肚明，少商这里可以摆一摆满门忠烈，我这里就不必了吧”

何昭君冷哼一声“还未谢过公主，当日襄助之恩”

裕昌上前一步，定定的看着何昭君，道“安成君，凭陛下此时对何家的宠眷。干嘛不选一门更好的婚事呢”她笑了笑，望向凌不疑“选他，怎么样”

何昭君冷着脸，勉强开口道“公主何必如此，都城何人不知凌将军对公主的心意”

裕昌轻笑一声，“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要安成君开口陛下乐意，凌将军又能如何能”

“公主，一而再，再而三。调侃昭君是为何意”何昭君怒道

裕昌沉下脸，冷笑道“受不了了，何昭君你选的这条路不好走，注定是要受到别人排挤和针对”她缓下声音，徐徐道“这个世道对女子很不公平，我们活的已经很艰难，就不要相互为难了”

何昭君面色苍白，恍如被利箭穿身而过，她落泪，喃喃道“可我没有办法，我没的选”

一直看着这一切的凌不疑，浅叹一声，道“安成君，并非世人都欠你何家。你父兄忠勇可嘉，如今世人皆怜悯你姐弟孤弱，但往后终究来日方长。是处处树敌，还是与人为善，皆在安成君一念之间”

“凌将军金玉良言，安成君好好想想吧”裕昌说完扶着程少商上了凌不疑的马车

没过一会凌不疑也上了马车，马车往程家驶去。程少商向凌不疑问起了何家的战况，听完之后，程少商不禁问道“为何倒霉的总是我”说着便委屈地大哭了起来，裕昌揽过程少商，轻拍着她的背，程少商也趴在她肩上哭着

命运总是这般无常，程少商最大的可怜就在于，没有人觉得她可怜，因为家国大义在上，她就变成了必须被牺牲的那一个。可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呢？若不是生在这样的人家遇到这样的人，她本可以成为一个单纯快乐父母双全的小女娘

“你没有错。错的是男人的事，总要女子去承担”

程少商缓了精神，裕昌用手替她擦去面上的泪水，问道“之前去楼家的事为何不告诉我”

程少商抽哒哒地回答道“阿姊在三才观，我不敢打搅”

“不是为这个吧”

“我会惹祸的，又这么倒霉”说完又哭涕起来

马车不过一会到了程家，凌不疑打开车门程少商下了车，裕昌打开车窗看着守在程府门口，走路磕磕绊绊的楼垚迎上程少商，冷冷地说道，“楼公子腿脚不好，还能从城门口到程府，也是厉害”

楼垚自知理亏不敢答言，程少商见楼垚看见裕昌如同老鼠见了猫，腿又一瘸一拐的，想来裕昌阿姊知道是阿垚放任自己随何昭君离开，把他教训了一顿。虽有心说些什么，但裕昌阿姊是为了自己的安全才教训阿垚的，便不好开口了。只任由楼垚跟进府

“嫋嫋”程少商听见裕昌在叫她，转身看向裕昌，见她说道“若是家中住得不痛快，或有人给你委屈受，就来公主府，知道了吗”程少商一瞬间红了眼圈，哽咽地点着头“去吧，回家去”

凌不疑起身将马车门重新关上，车子也往公主府驶去。默默地走到裕昌身旁坐下

“这关嫋嫋什么事呢”裕昌缓缓地闭上眼，伸手搂住了身旁凌不疑的腰身，半卧在他怀里

凌不疑垂眸回搂住裕昌低声说道“世事总是无常”

两人一时间温情脉脉，直至门外响起梁邱飞的声音说公主府到了

凌不疑起身，为裕昌打开门，便在马车下方等着裕昌，向她伸出手。白皙且骨节分明，看着不似从军之人手，唯有手心的茧子暴露了。凌不疑就那样看着裕昌也不言语，直到裕昌神色坚定地握上了他的手，他握紧了裕昌的手，带着她走下马车，将她送到门前。

公主府的大门关上了良久，凌不疑才吩咐回到凌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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