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韩信走了。
少女看着少年负气离开的背影,长长缓缓地舒了口气。
这么说不太合适,但看着韩信的背影,远比面对着她要让自己踏实一些。
多年以前,她就如此刻一般,注视着骄傲的孩童一步步向前,逐渐成为少年。她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照看着韩信,不知不觉也将韩信当做了她的职责。
阿信是不一样的——迈过了年幼的关口,沈召就能意识到,四周人待她是不同的,韩家治家有道,下人们从没冒犯过她,韩父韩母待她比韩信更好,从没说过一句重话,且不遗余力地培养她。她在韩家,其实没什么苦的,却又常常有种脚不沾地的虚浮。只有阿信这块顽石,结结实实地落在她心口,坚硬而灼热,偶尔刺得人疼,却是她目之所及最热烈的色彩,她能够触碰的最真实的温度。
可现在,她的心里好像已经装不下阿信了,她要去更宽广,更辽阔的地方。
她和韩信的事情,已经无法再像从前那般含糊其辞。
阖府都盯着韩父韩母,仿佛他们决定了沈召的归途或是出路,只有她清楚,她只是愿意,把选择的权力交给韩信,她不想束缚他,对婚姻之事也无甚执着,无论结果如何,她和阿信再也不会回到过去。
……
……
02
“这次跑马副骑长你可要去?将军说了,可以调假。”伙头兵一丝儿笑意也不敢露,板板正正问了一句。
韩信升了副骑长,连日里也没什么好脸色,队里的兄弟们跟着韩副骑长操练得身上没一块好肉。
这再不让韩副骑长出去松快松快,他们哥几个就要废了。
韩信满心的躁郁之气正没地方泻火,闻言扔下手中的石锁,抬袖擦干额上的汗,去往将军的值班房了。
校场上东倒西歪的汉子们简直要喜极而泣。副骑长这个年纪精力旺盛不说,身子骨也好似铁打的,他们哪儿能陪着折腾这么久啊……
值班房里,将军捋着长须,看着健壮勇武的年轻人,满意地点点头:“这两年无甚战事,四周匪寇已除,除却必要操练,你们这些住得近的,倒也无妨常回去看看。”
“是。”
“来调假?”
“嗯。”
将军批假批得快,把条子放桌上,也没递过去,沉吟一会才问:“我前头和你说,你自己的婚事,可有打算?”
韩信绷着脊背,半天才找回声音:“一切但凭父母做主。”
“我听得当年不过权宜之计。”将军叹一声,“你毕竟入了武职,今后说不得什么时候要上战场,家里若是没个能生养的,多为不便,娶个妻子到也挺好,只是年龄这块怕落了闲话,连后宅往来也是不能的。”
“……”
“回去和父母好好商讨一番吧,若是有了眉目,我这里倒有一桩极好的亲事,若是不成,便当做没说过。”
“……谢将军。”
又是劝他。韩信策马奔驰在平坦的官道上,从这里快马回去不用半个时辰。
年岁渐长,耳边多多少少总有或探听或劝慰的声音。一同长大的几个更是明里暗里不知劝过他多少次,韩信懒得回应,也知道他们背后或许都有一桩合适的亲事等着他。
那些思绪也转过几回,可每每他都以沈召还没回来搪塞过去,也不刻意去想。
他不想以势压人,也不愿挟恩图报,他原就打算等沈召回来了,问问她是什么想头,若是碍于旧日恩情,他就出面抹了婚约……
可三年不见,他们之间早不如从前那般言无不尽。他这样替沈召着想,沈召那遮掩不谈的又算什么。
回了韩府,韩信直奔沈召的院子。
外头小厮正要通传便被他甩在了后头。
“少爷!少爷你等等!”
沈召能在哪,十有八九就在书房。
书房边上耳房门开着,里头是个丫鬟在煮茶,见到他自觉地行礼,并退后几步侧身避开。
书房门也没关,沈召一身月白衣裙,一手翻着账本,一手拿笔计算,身边倒是没用丫鬟,是侍从在研墨裁纸。
守外院的小厮这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小姐,少爷……来了。”
少女闻声抬头,见是他,先是惊喜又有些迟疑:“你怎地今日就回来了?”
韩信一路带风的劲儿散了大半,看着她戴了眼镜愈发雪白素净的一张脸,忽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半晌才答:“明日马赛,你不知道?”
看人面上愕然,韩信也不多问了:“你还是不喜欢往外跑。”
她笑容浅得像一缕风:“明早也恰逢三年一度的商会,伯父让我和他一起。”
这事说不到一块,韩信一听就知道这是要抬举沈召,只能耸耸肩:“……我这回从防卫所带回来的马……许能和那刘季的汗血马一较高下。”
姑娘听了,颇为无奈又好笑地看着他:“他骑术实比不上你的……那我就翘首以盼阿信拔得头筹了。”
韩信开这个口,本是想让沈召明日前去观赛,眼下商会摆在眼前,他也知道轻重,可风风火火过来这一趟,总还是要说些什么,才痛快些。想到这,他对着那裁纸的侍从一抬下巴:“你先出去,让左右避开些。”
她有些惊讶,却也是一贯的一切随他。
理好了话头,韩信说得直白:“那刘季,前头我和你说,少来往……他路子不清不楚,手上的东西也不知道什么来路,我们家和他们家都无甚瓜葛,生意也不和他们做,你巴巴的托他做什么事?”
沈召却是摇摇头:“东西在做,这城里也只有他底下有人有这份手艺……他人并不像传言那般荒唐,虽言行不羁,却独有处世之道。”
韩信皱眉,抱壁倚着门框:“你知道外头怎么说他?和他沾上关系能有什么好?”
沈召忽然沉默了,几息后起身开始收拾纸笔。她收得细致又有条理,韩信看着她一列列一行行收捡东西,没几会儿整张桌子就又变得规规整整,和它规规矩矩的主人没什么两样。
少女静静站了一会,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理清所有,但眼下……正是时候。
“阿信,于我而言,外人如何,大都无关紧要。”
韩信是命运塞给她的未来夫君,从小就是,那个年纪的沈召眼里心里都只有韩信,那好似是她在韩府讨生活的唯一依仗,也因为全然陌生的环境里,只有这样一个小自己三岁的孩子,展露着最为真实可感的情绪。
“小时候他们喊我奶娘,又或者大些了叫我韩家的童养媳,生意往来时“你能代表韩家么”的质疑……我从没往心里去,除非它阻碍了生意的进展,那也是只待解决的问题。”
沈召看到韩信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脚跟,像是不太明白话是怎么到了这里……
“可我知道,外头的话,即便我不在意,也总有或好或坏的牵扯,但生意桌上能解决的事情不算事情……何况我也不求能得七八知己,我和刘季相遇相识,只因为际遇类似,都曾是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颇有感受罢了。”
这只是一段平淡的回顾,以及对某个疑问的解答,甚至算不上她要说的正题,可红发少年郎看起来,不忿,又不安,小声飘过的一句毫无底气的“你们俩哪儿能一样”,她也只是一笑而过。
“阿信,可是你不一样……这些流言蜚语,这些嬉笑戏谈,于我们不过付之一哂,也伤不到根本……但你年岁渐长,如今又入武职,将来或要高居朝堂,很多事情,在此番决定之后,必要列入考量。”
韩少爷彻底懵了,他心底知道沈召说的句句在理,可……这都不是他想要听的……这些话,又叫他想起了长官的殷切叮嘱,乃至他心底盘桓已久的问题,沈召……究竟是怎么想的?如同她此刻所说吗?可她说的……
“阿信,你性子坚定,又有武学天赋,我相信你终究能建功立业,威名远扬……你如今眼界逐渐宽广,应当知道,婚姻一事,是终身大事,你我算是知根知底,我也只是托大得称一句姐姐,家中旧事你我皆知……你这个年纪,应当是父母替你求聘好女,成家立业的时候……”沈召话说到这,抬眼望着眉头紧皱的少年郎,“你可有想头?”
“……”韩信烦闷得紧,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对上沈召恳切的眼神,憋了半天也只有一句,“我能有什么想头,自幼他们都……”
“但你我一直姐弟相称。”沈召缓步行至韩信身侧,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才几日功夫,她总觉得韩信又高了,“你大约从未将我当做过未婚妻,我也……”
这剩下的半句话,又干又涩,吐出不来,也咽不下去。曾几何时,她是真的韩信当成了自己的未婚夫,从没想过其他。但也记不清是何时长大了,事情多,想得也多了。
韩少爷此时有些无暇他顾,沈召就在身侧,慢条斯理和他说话,还是纤细模样,清瘦得也不够抓一把,这天气了还是穿得严实,只领口透出芬芳的茶香,这香气好闻……是刚刚喝了茶吗?又去瞧那浅朱的唇,平素里若是不说话,是常抿着嘴角的,像现在这样一张一合,唇瓣还晕着茶水的润色,才更好看些……
余光瞥见少女些许犹疑的神情。
不对……韩信惊醒,刚刚他说的什么?
【“你大约从未将我当做过未婚妻,我也……”】
“我当然……就是这样!”韩少爷应得快,他自然是从没想过的!从没想过!只是有些可恶的家伙要提醒他,又调侃他,还怂恿他……
【你那姐姐生得恁好,我瞧着比旁人媳妇还漂亮。】
【韩少爷,韩夫人又给你置办了什么东西,哥儿几个也看看?】
【咳咳……我说了你别恼。】
一连串的,连带着他长成时候做得那些难以启齿的梦,一股脑全在脑子里翻页,那些模糊的画面,那些嘈杂的话语,全都指向了沈召。
面红耳赤是一瞬间的事情,他甚至有些恼羞成怒,是,就是啊……依着他的年纪,若不是身边只有沈召……沈召还对他那么好,他或许分得出心去看看别人说的什么小女娘呢!现在亲事说不得也早就定下了!
“那么……晚些时候,我会挑个时间和伯父伯母说明。”沈召别开眼,他顾着少年人的自尊,这和三年前是不一样的,那时的韩信只懂得气愤,还不会羞恼。
韩信闷声低头,又不免心里迟疑起来。好生奇怪,若他真把沈召当姐姐,此刻话也说开了,不过是和父母言明,取消婚约,他们仍旧还是情同手足,可他心里还是不得劲,沈召就要转身回去看账本了,他心里一着急,有些话没过脑子就蹦了出来:“你怎么都问我呢!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你……你若不想嫁,也直言就是,这事我去和父亲母亲开口不比你强?”
沈召顿住脚步,却没回头,指尖摩挲着砚台的圆角:“我没有把握能做一个好的妻子,阿信,你需要的姻亲即便谈不上多大帮衬扶持,若能相濡以沫,相伴终生,儿孙满怀,传承宗族也是好的……”
“我不管这个!你直说就是……你不愿嫁我是不是?”多简单的一句话,他早说过了,他又不愿迫她,不嫁便不嫁就是,那些车轱辘话有什么意思,他都知道!
“事有轻重缓急,这件事,当以阿信为准。”那故作闲适的指尖终于曲起,藏进宽大的袖子里,连同少女逐渐慌乱的心绪,一并躲了起来,不叫人看出分毫。
“你总是这样!”韩信高声呛了一句,几步路赶到沈召身边,一掌拍在堆叠的账本上,“你是和我说话!又不是和账本聊天!什么大道理大规矩你犯得着和我说?你总要着意不出差错,这些话想了多久?退婚了也是为着我好是吧?你那些敦孝贤良外头也就罢了,对我也这样?!”
砚台里的墨飞溅出来,沈召却顾不上衣裳整洁账本脏污,她茫然地望着怒火中烧的韩信,下意识开口安抚,却不知道怎么办:“不是的……这件事,本就应当深思熟虑……”
韩信像只暴怒的老虎,对着眼前这株单薄的兰草龇牙:“你就深思熟虑了这些?”
是啊,他们是都大了,但情分难道就这么淡了?非得这么客客气气说话,在他这儿还一副生怕行差踏错的模样……
“可我说的是实话,也是真话,你,你不要动怒。”
这牛角尖韩少爷是钻定了,若是松了口,或是就此算了,他们之间好像就再也坐不到一块,说不上什么话了,一个差点做了他媳妇的姐姐,日后他成婚了,他还能常常见到么!
可瞧沈召,眉间微蹙,像是颇为苦恼地看着他,分明又是要酝酿什么大道理讲给他。
他不爱和沈召墨迹这些,明明从前他们还能一个被窝谈天说地,一起翻那些侠盗小说,沈召会嗤嗤笑着给他说课上先生说的不妥的地方,他偶尔逃了学去买本地没有的游商小食,回家去沈召就泡好了茶等着他……
已经过了很久,要说逐渐变得客气的日子,好似从沈召跟着长辈们出门做生意就开始了——离得不那么近了,就有其他人,其他事情填补了空缺。沈召早早地迈入了他十足抗拒的人情往来,所以那些他讨厌的事情,他不爱听,沈召也不会说给他听。
两个人的谈话变成一个人的诉说。他说他要入武职,他说他不爱做生意,他说想驰骋沙场建功立业。
沈召呢?
他死死盯着沈召,脱口而出:“你就是想走是不是。你什么都不和我说,什么都不告诉我!”
在他眼前可比客人还要小心谨慎几分……却对着刘季那般毫不设防!他温温柔柔的姐姐,何时那样鲜有遮掩地发过怒,却是转瞬即逝的愠怒,又教人听出些许嗔怪,他……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沈召!
“说什么不求知己七八,有刘季一个就够了吧!你藏肚子里的话是不是都教他听走了!”
……
刘季,刘邦!他算什么,明明只是个外人……沈召视他为知交好友,他们之间仿佛无话不谈,嬉笑怒骂也仿若寻常。可他呢!他什么也没有……沈召压根不想……沈召要走了!
这泼天的怒火唬得她忘了言语,瓷白素净的面上有一瞬的空白。韩信不是没有发过火,只是此时此刻,当初的小少年已然大了三岁,那份让她包容的青涩稚气褪作让她不安的压迫感。
为什么说她要走,又为什么会扯到刘季,韩信一顿连珠炮,砸得她一时间难以招架,三年前他们也吵过一架,沈召隐隐觉得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仿佛和三年前如出一辙。
可是,她分明坦诚了事实,也没有“骗”韩信,那时候无法主动诉之于口的事情如今两人心知肚明……她想不想嫁,和韩信将来要娶哪个女儿家,有关系吗。
阿信根本就想岔了,这件事只有他开口才是最好——是沈召提出解除婚约,韩府还是重信守诺的,韩信是韩家前途无量的少爷,而沈明霁年少时那些不像话的,蒙昧不清的设想,没有人应该知道,也不需要有人为此妥协,她心里藏下的那点痴心,在三年前阿信说要一辈子护持姐姐的时候,就悄悄散了。那就让他来说,让他去讲,这是她留给自己最后一点点,不知所谓的体面罢了。
这些陈年往事,要她怎么开口。她说出口,让一家子为难吗……阿信的性情还不稳,只怕会因了愧疚或是情分固执地要履行婚约,又算什么。
“沈明霁!我把你当做至亲!你把我当什么!”
摔门声像砸在她心上。扔下账本,坐倒在椅子上。喝过的那几口茶,甘甜里翻出苦涩,苦得人胸口泛疼,眼底发酸。
03
第二天饭桌上没有韩信。
“老爷,夫人,少爷说他出去跑跑马熟悉场地,不在家吃了。”
“知道了。”韩母提起筷子,“他不吃我们吃,多吃点。”
沈召垂目,她不确定昨天的动静是不是惊动了正房。
韩父年纪越大,越不爱操心,还是一脸老神在在:“明霁,这商会年年都有,今年也没什么新鲜事,我看你账目都对得差不离了,早上去东郊散散心吧。”
韩母也连连点头,又往沈召碗里添一块豆糕:“那马场修得大,这个时候应该热闹得紧,吃喝玩乐应有尽有,我们是老了挤不动道了,你该去凑凑乐子。”
二人三言两语的给沈召放了假,才放下筷子,门外连车马都备好了。
沈召:“……”
韩信昨儿生气的事情大约阖府皆知了。
昨夜思虑过重,晨起就有些头疼,没什么胃口,也没精神头,此时再想到商会里那些人情世故,空了三年许要认识更多新面孔,她由衷地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便点头应承,改了行程。
去东郊的路上行人车马颇多,看来马赛已然成为一场盛会,前头开路探查的侍从打马回来:“小姐,观赛的坐台都被各家买了……”
张良推窗远远地看了一眼,那个坐台建得三丈高,高台低台各两层,比起四周的人满为患,那上头可算是真正的闲情逸致。
“无妨。”除了拥挤的人群,这附近没什么房屋村舍,只有临近马场的小集市,吆喝着叫卖应季瓜果,各色烹调的面点,凉茶并茶饮子……
“小姐,巧的是回来途中遇上了刘三少的车驾,他说他在顶层有位置,让咱们过去呢。”
“他——”沈召不解,“他今年不参加吗?”
“小的也不清楚,不过刘三少今天不是骑马赛马的装束。”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刘邦提前打好了招呼,沈召带着侍从还没走进那座观赛台,里头伺候的小厮就小跑着过来迎接:“您这边请,少爷吩咐了,您走咱们里头的专道,台阶干净些。”
沈召了然,这观赛台居然是刘家的手笔,又或者根本就是刘邦的主意,刘家三少爷于此道上一向有天赋。
缓步攀上顶层,果然视野开阔了不少,这一处的布置较底下更为精巧,用了整块十字大屏风隔出了四个半敞的包厢,往外还是雕镂的画栏,赛马场四周景象一览无余,坐在里头却是单独的隔间,不必顾及旁人眼光。
“我就猜明霁今日会来,不过我以为你要等见够了那些老油条,才会寻机出来。”刘邦靠着高几,自斟自饮,“唔,今日这身衣裳好看,养眼,你平日里不爱打扮,就像颗小白菜,如今可算有些看头。”
沈召没理他。
今日无风,天朗气清,高台远眺,的确畅快不少。从台下延伸出的跑马道两侧用木栅栏钉好区隔,灰褐色的跑马道一路直直延伸到不远处的土丘,沿着坡道开始蜿蜒曲折。预备参赛的人大都在稍远的草场,或小跑预演,或放松小憩。
高束红发的少年,一身玄衣,牵着白马,格外显眼。
他在调整缰绳。
姑娘就这么远远地望着,有些失神。韩信还是喜欢穿深色衣裳,小时候出去玩回来被训斥成“脏兮兮的泥猴”以后,韩少爷就不爱穿显脏的颜色。
“来看你弟弟?”不甘寂寞的声音又腾出幸灾乐祸,“我猜他不知道,来的时候脸可够臭的。”
沈召叹了口气:“你今年怎么不比?”
刘邦撑着下巴也叹气,那双精明的狐狸眼却不老实:“这次你家弟弟志在必得,我又何必上去争得头破血流……韩少爷的运气可真好,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做什么,想不到的,不愿想的也有人替他打算的清清楚楚。”
“季兄,你说错了。”沈召收回远眺的目光,看了眼自己的手掌,“我常提笔写字,触笔的位置便生有一层薄茧,阿信的两只手掌上全是厚厚的老茧。”
刘邦挑眉,那又如何。
“他是任性,可他有足以匹配这份任性的韧劲,自从生了考取武职的心思,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从没叫过苦。我和他说,要上战场,不能不懂兵法,下了战场要上朝堂,也不能不知礼仪,不懂经济,他白日上课练武,回来便挑灯夜读……”
“他品性纯良,为人正直,做事坦荡……只是还存了些非黑即白,清浊分明的稚气……在待人接物上总会吃亏。”这么说着,叙述者的唇边分明还是温软的笑,“所幸他的上官似乎对他颇为赏识,今后他总能学到一些。”
手边一凉,刘邦递过来一碟子赤豆糕,笑眯眯问:“吃点心吗?”
她下意识拿了一块:“多谢。”
“那我呢?”
“什么?”
“我在你眼里,怎么样?”
沈召正要吃手上的豆糕,闻言遗憾抿着嘴,思索了一会儿,才道:“你很好。”
紫发男人失笑:“是不是太敷衍了啊,阿召。”
“……”离得近了,不知怎么,沈召便觉得视线便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刘邦一贯是玩世不恭的,偶尔认真一些,反倒让人不知所措,“我认识的刘季,分明也瞧不上那些门路规矩,却沉得下心钻研至精,做得半点不比多嘴多舌的人差,离经叛道不是他的本意,他见得多了听得也多,莫管是达官贵族,还是三教九流……他看事情,比我清楚。”
短暂的静默中,她吃完了刘邦给的赤豆糕,里头还裹着奶蜜饯,又甜又香。
“啧……”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兴致勃勃的声音偃旗息鼓,“你的嫁妆,已经做好了。”
“……刘季!”
吵嚷的赛马场欢声笑语连成一片,隔三五步便听不清谁是谁,热闹的氛围遮掩了什么,刘邦还是笑着让她吃点心,手里抓着却攥着酒杯不肯放下。
……
……
04
马赛即将开始的时候,底下的客人出了点岔子,刘少爷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子,慢悠悠下楼去了。
赛道起点和终点都在观赛台近前,似乎是怕拥挤叫喊惊马,围观的人被驱赶着离得更远了些,有些人还跑到附近的土坡上,呼朋唤友占据高位。人群一散,底下各色参赛人马便整装待发。
粉白衣裳的少女看着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终是觉察出什么,此刻阳光明媚暖人,却照不开少年满面郁色。
他……还在为昨日之事生气么。
沈召有些无奈地想,自己似乎总还是把韩信看成从前那个弟弟,有个什么好歹,不过就气一阵,回头便忘个干净,可分明她这个弟弟昨日还在为好几日前的事情和她争辩……今日难得是个开心日子,莫不是要负气跑完全程。
她手中捧着虎鹤双纹的漆金木盒,抱得久了,也带着温度。她气恼刘邦自作主张的暗示,却怎么也舍不得扔掉这个盒子。
不是嫁妆。
不是的。
她嫁不了韩信。
……
击鼓手高举拿着鼓槌的手,鼓声敲响的那一刻,就是比赛开始的时候。
或许是最后的一刻显得尤为漫长,或许是身后矗立的高台也是象征头筹的地标,又或许,她看了韩信太久……不过眨眼的一瞬,那个玄色背影若有所感,红发一甩,沉着脸冷着眼四下查探,紧接着——
看见了她。
“……!”沈召仓皇避过台下人锐利的目光,心头一跳!
他……已经是个大人了。
沉默昂首的少年,玄衣红发,意气风发,坚硬的骨骼撑出一副英挺高大的强韧身躯,宽肩窄腰,单是勒马停驻,臂膀腰腹便绷出漂亮的形状。
来日银铠白马,驰骋沙场,又该是怎样一番模样?
她抱着漆盒,眼看那人似乎要说些什么——
“咚!!!!”鼓槌撞向鼓面,与此同时,各色呼哨声打响。
那人迅疾地转头,高高的马尾划出一道锋利的弧,又好像火光的拖尾,说眩目也不为过。
马蹄声踏着呼喊喧嚣远去,飞扬的尘土遮蔽了视野。
星奔川骛,风驰电掣。
“好英俊的儿郎!”
“呀,他是哪家的!”
“恁不害臊!”
她站定在画栏后,视线仿佛被什么攫住,那个远去的,又终会归来的少年——那个炽烈如火,飒沓如星的少年,全场有谁不会看到他呢?
咚——
鼓声。
热意攀上面颊,又蔓延至耳后,她捂着胸口,那些不能言不可说的妄念在掌心下剧烈挣动,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额上浅浅出了一层汗,听得骤然爆发的一阵欢呼。
她抬头望去,又忍不住踮高了脚。
近了,又近了些。
……
……
喝彩声山呼海啸,似乎正应着他隐秘的牵挂,策马执鞭的少年神采飞扬,一骑绝尘。
他回来了,当之无愧的马上魁首。
高台下像是煮沸了一锅粥,姑娘们掷出绢花,丝绦,各色鲜亮的彩头,同伴们一拥而上,勾肩搭背,嬉笑着调侃着什么,不远处有嘉官捧着银鞍宝弓,要赠与少年英雄。
少年英雄却有些不胜其烦,他拨开挂在马头上的花儿朵儿,在庆贺的人群里艰难转身,望向高台,要去找他熟悉的那个人。
……
……
她无声无息地避开了,这样的韩信总是适合被万众瞩目的,此前不觉,不知不觉离得太近了……再要去看,仿佛就会被灼伤。
她退后几步,抱着漆盒静默站了一会,动身走下高台,登上马车踏上归途。
真是令人羞愧,想要回去的……大概一直只有自己吧,贪心的眷恋着曾经依偎的亲密时光。
这样就够了。
雄鹰终将展翅高飞,更何况是猛虎。韩信不会居于市井,也不会甘愿平稳一生。
那么久如同曾经约定的那样,作为姐姐,支持他,让他去往他向往的地方。
……
回去的路途并不顺畅,为了避开前路奔跑玩耍的孩童,马车半边车轮碾进了土坑里,在城郊这不远不近的地方,着实让人苦恼。
等了半晌,却是刘家的车夫在外头问:“里头可是沈小姐?”
问了几句,才知道刘邦不仅做这观赛台和马场市集的生意,也干脆包揽了许多了从城关到赛马场的车驾接送。
沈召坚持付了钱,总算在午饭后回了府门。
只是半只脚才沾地,她外院的小厮便火急火燎地冲到他身边,一脸的有苦难言。
“怎么了?”
那小厮小心地迎着她往里头走了几步,眼看外头人瞧不见了,才低声道:“少爷不知怎地,闯了您的书房……”
沈召一怔,他是回来的晚了,但常理来说,韩信应该和同伴们一起庆贺才是……
她低头看着怀中的漆盒,指尖轻轻拂过漆金的纹路。
“知道了,少爷用过饭了吗?”
“……”小厮一脸为难,嗫嚅着答,“我等也是不知,少爷不让我等近前……”
沈召的步子快了些,心中却不免疑惑,今日分明拔得头筹,缘何又上了脾气?
进了内院,耳房里惯常是看火伺候茶水的丫头小子,此刻打了招呼行了礼,袖着手半点不敢往隔壁书房看。
“把炉子熄了,你们去院子外头等。”
这一番功夫,书房门从里头打开了,下人们纷纷退到外院。
“沈小姐真是闲情逸致啊。”韩信一身衣服还没换,抱壁倚着门框,语带嘲讽,“高台相会,还知道避着人,可有人昨日和我说要去商会。”
听着话便不对,沈召把漆盒往桌上一放,耐着性子解释:“今日伯父伯母体谅,不让我操心交际,这才去的,至于高台相会……阿信,你不小了,这种事情,岂能妄加揣测。”
韩少爷顾着体面压着火气还是蹿了起来:“这种事?!你也知道是这种事?!”
他想起方才让他十足难堪的情形。
他以为……
他以为沈召是来看他的。
谁成想他兴冲冲跑上顶楼,却被那不识相的拦下,说什么那是东家招待私客的地方,闲杂人等并楼下的客人也是不能上来的。
他绕开碍事的家伙,顶楼却早已人走茶凉。
那些个清新雅致的布置,分明就是约会享乐的地方!沈召方才就在那头的栏杆……
怨不得刘邦今年不参赛了。
……
韩信狠狠推开赶上来驱逐他的刘家管事。
沈召……沈召!
……
到底是变了,他最恨别人和他扯谎!遑论是沈召!
……
他在这儿等了一个时辰,不知道多少次想要一走了之,他就想要一个说法,他要沈召实话告诉他!
“阿信,你究竟在说什么。”沈召路上折腾了许久,一回来就要应付莫须有的指责,面上掩不住疲累,“我到赛马场是为了看你比赛,去高台只是因为偶遇刘邦……”
“说这话你不亏心吗?”韩信气急,“你来看我?我就看到你一眼,回头你就不在了,怎么?你来看我还得躲着我?少拿我做筏子!!!”
沈召避开少年质问的目光,这些话就像拧在她心尖,痛得真真切切,她却答不上话,也没能辩驳。
“你说要看我?结果却迟了我一个时辰才到家?!”
“是路上马车陷进去了,等了别的车驾才回来。”
“你当我是小孩儿吗?还信你这套说辞?别家车驾,怕又是刘家的车驾吧……”韩信死死捏着门框,看姑娘低垂着头,像是心虚的模样,忍不住烧着了眼眶,他觉得丢人,又不甘心,“你知不知道你还有婚约!还没退婚就那么等不及和人鬼混!”
沈召白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杏眼氲着浅薄的水光,手指微颤指着外头:
“我每一句都是实话,商会的事伯父伯母晓得,去马场小厮跟着,高台上也有贴身仆从一刻未离。我做事做人问心无愧,何来鬼混,何来不要脸面!你只是看刘季不惯,就诋毁他,还要连带羞辱我。韩信,你在军中就学了这些!读了这些年书就长了这些不分青红皂白的刻薄劲头!”
乱了。
错了。
不该是这样的。
韩信看着少女一番话说完,竟是再也不看她,几步路摇摇晃晃着坐在书案旁,微微喘着气。
他忽然觉得好没意思。
从前沈召一概是向着他的,自从有了刘邦……不对,自从沈召管事以后不再常常伴着他……还有那三年,沈召又何止给他一个人写过信呢,说不得那时候就变了。
凭什么呢?凭什么啊!他们才是从小一起长大,一个桌子吃饭,一张床上安歇,一处院子里玩耍念书。
他们本来是最亲的!
可沈召现在连正眼看他,连留下来对他道一声贺都不愿意。
瞧瞧他的姐姐,今日难得穿了一件新衫子,嫩嫩的粉色,应着这春日的好日头,又衬得人别样好看。
给谁看呢。
他死死握着拳头,那股气胀在筋骨里,绷得他浑身都痛,可那都比不上沈召回过头不看他,仿佛他就是那个无理取闹的幼弟,是她无法摆脱的婚约对象。
“你当刘季是什么好东西!”那些气就这么顺着嗓子眼冒了出来,凝成恶毒的尖刺,扎向他最亲的那个人,“他又把你当做什么!正妻?美妾?还是一个见不得人的外室!”
“你给我出去!”
……
05
韩信就这么跑回了防卫所。
但韩副骑长不折腾人了,改为折腾自己。
短弓拽断两副,长刀卷刃三把。
日日都在校场,除了锻体训练,什么也不干。
“副……副骑长?”
“……”
“不是,我不是来催你吃饭的,你家里来信了。”
“……”
“递信的人叫你回去一趟,说是……说是婚事……”
韩副骑长扔下石锁,一把抢过信件。
薄薄的一张纸。
也只有一句话。
事急,速归。
左不过那些事。
……
不过那件事罢了。
“你和阿召的婚事……还是算了吧。”韩母拽住几欲发火的韩父,“若是不合适勉强为之,将来不过也是一对怨偶。”
韩父一拍桌子,劈头盖脸冲着自家儿子:“你干的好事!”
韩信腰背挺直,只问了一句:“他说的?”
韩母叹了口气。
阿召那孩子,到底还是受苦了,来了她这,别的半句没有,就低着头说不愿嫁,细问了几句,只一口咬定了是自己不愿。
韩信一扭头就要出门去。
韩父叫人拦了下来:“你个臭小子,你要做什么!”
“我去找他问清楚!”
韩母几步上前把人拽回来,骂道:“你个没良心的,阿召那般好的性子,也叫你惹急了眼,她怎么就摊上你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
“她对你的好,旁人净都看在眼里,就你看不清!越长越回去了!真!”
韩信连日麻木的心脏这会又疼又酸,他等着这一日好像终于来了,可他打心里头怨怼,委屈,甚至愤恨,他梗着脖子不服气:“她对我好,转头来要取婚约!!她哪是对我好!她根本就是来给韩家还债!”
啪!
韩少爷上了十岁以后,这是头一次挨巴掌。
怒火中烧的少年发疯似的挣开钳制自己的侍从:“不娶就不娶,谁稀罕!以后别想摆布我了!”
韩母却冷着脸看他:“你若真是这样想,这婚约的确也要不得,便取消了婚约,别再互相耽搁,若不是……”
韩信夺门而出,直到刚才,他心底里总还存着侥幸,那是沈召啊,他知道自己犯倔,可是那是沈召啊……她怎么能就这样放开了呢?她怎么不等等他呢,她……要去哪里?
沈召说不嫁他,分明就是……不要他了!
他跌跌撞撞地奔向沈召的院子,外院的小厮看到他,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他们也都和沈召一样,不想见到他。
他就这么站在院外,也不管人问什么,说什么。
那些人便渐渐不敢说话了。
吱呀一声,或许是里头书房的门开了,又有脚步声,不甚轻巧,分明还带着犹疑。
是月白色的衣角,和往常一样温婉又清透的颜色。
但那人气色却不好。
远远地站在庭院一角,没叫他。
他想说些什么,他要问的那些事情……不知怎么,一句也开不了口。
他想问的是沈召啊,是那个见到他从来笑盈盈喊他阿信的那个人。
里头那个,看起来哀戚又无奈,对视不过片刻便移开了眼的,又是谁呢?
蓦地,他转身离开了,在模糊的视线里,勉强分辨着大门的方向,走得快了,那些藏了太久的东西,温热的,咸湿的,一滴滴砸在衣襟上。
他从下人手里抢过缰绳,踩上马镫。
街对面走过一队穿红着绿的迎亲队伍,打着腰鼓又吹着唢呐。后头一抬红轿子,晃晃悠悠,和着喜乐,轿帘上的流苏都摇得那样好看。
他恍惚是在哪里见过这般场景。
他也是要迎娶他的新娘。
依稀记得,他欢喜万分地踏着喜乐,等那红帘帐子掀开,有人低低唤过他一句。
“阿信。”
……
“阿信!”
他浑浑噩噩,只觉得头重脚轻,没踩住马镫,抓不稳缰绳,便一头从马上栽倒,半边肩膀和脑袋磕在青石砖上,痛得他眼前一黑,没扛住晕了过去。
……
06
韩少爷的婚事,从他懂事以后,就是不可说不能提的事情。
他讨厌那些意有所指的眼神,却又忍不住用同样的眼神去打量他白净秀丽的姐姐。
他的姐姐,自然做什么都是好的。
年幼时与伙伴们的攀谈,他觉得那些人喜欢的小娘子,没一个比得上沈召。
刺绣,诗书,厨艺,韩少爷一概不关心。
沈召生意往来比起那些上了年纪的长辈毫不逊色,夜里和他谈兵法论时局也没落下,人前礼数周全言笑晏晏,难得休息时却喜欢待在书房里喝茶看书写两笔字,这时候韩信总要凑过去嚷嚷着要下棋,沈召便引着他去靠窗的矮榻上,推门外头便是苍翠松柏。
是他喜欢看沈召执黑子,喜欢看沈召挽了袖口露着半截小臂,在仔细慎重地落下一子,又拈起一粒,笑看向他。
一向习惯迁就韩信的的沈召,在棋局上分毫不让,紧要关头,那身温和的气度也能透出几分杀伐果决,韩少爷从没承认过,叫那双雾蓝色的眼睛盯着,他才错下了好几次,悔棋是不可能的,只得输了再开一局。
韩少爷幼时觉得,这样的沈召就是最好看的。
也不尽然,大概还要除去沈召一个人吃点心的时候,松鼠似的,两手捧着糕点,趁没人来,吃得倒快,吃罢了好容易擦擦手,没一会儿却又忍不住吃一块,一来二去,总算才知道留个五块点心做出个摆盘样,那盘点心,看着也是空落落的了。
那时身量尚小的小姐,正经饭不爱吃几口,手边却总是要备着点心的,因着家里头的丫头小子们喜欢找他玩,小辈也爱去他那凑趣儿,小姐贪吃这些小玩意儿,除了韩信,别个是一概不知的。
藏着秘密多有意思,韩少爷也不乐意告诉旁人。
……
韩信躺在床上,沉在黑暗里,满脑子都是从前沈召的好,怎么也舍不得醒来。可不知哪个混蛋,给他灌了苦兮兮的汤水,那股刺鼻的味道直冲脑门,把那些温柔漂亮的,和煦可爱的剪影都冲散了。
只剩不知什么时候只剩他一个人的屋子,总是急匆匆出门处理生意的沈召。
耳边嗡嗡的总有人和他提起,年纪到啦,你也大了,又有叫他“面上无光”的童养媳玩笑调侃。
烦死了。沈召和他也不再无话不谈。
没人能纾解韩信的困惑,叫少年人头疼脑热的事情,他依赖的姐姐却从来避而不谈。
赌气,吵架。
到追上沈召的马车,撇下面子去道歉去挽留,其实韩少爷也始终没能得到那个答案。
究竟他想要的是什么呢。
他想起刘季挨着沈召说话,他想起沈召愠怒又无可奈何的神情。那般鲜活的沈召,从前下棋吃点心才能瞧见的沈召,他见不到了,旁人却贴得紧!
他都三年没见沈召了……
沈召十八岁了。
……
沈召不想嫁他。
曾经在梦里出现的红顶轿子,在锣鼓喧天的热闹中,离自己越来越远。
……
08
头疼。
疼死了。
他烦躁地踢着腿:“疼!”
黑黢黢的,睁不开眼,又困得很。
温热的帕子盖在他额头上。
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他的手,又有一只手,轻缓地,不厌其烦地轻轻拍着他的手臂:“别动……别动,动了就不容易好了。”
可是疼啊。
他委屈抓紧地那只手,勉强又睡了过去。
“……”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惊声叫道:“我要去迎亲!”
是了,他迷迷糊糊地想,他是准备迎亲的,他要成亲了。
他仍是抓着那只手,还微微地出了汗,这次没有声音回答他。
“呜呜呜呜呜……”夜半,他忍不住啜泣起来。
“怎么了?”
他两手并用地抓着那只手,恍恍惚惚地开口:“新娘被抢走了……还给我!还给我!”
……
……
长久的,黏人的梦境里,只有头上温热的触感,和交握的掌心让他感到些许踏实。
终于,他能感受到光线,甚至能看到自己还未揭开的,橘红色的眼皮。
“醒了!少爷醒了!”
他张嘴,喉头却干得发疼。
睁开眼,王勇蓬头垢面地扑在床边,外头是忙不迭前去通传的小厮。
他虚虚的握着手,梦境中那柔韧温暖的触感,似乎才刚刚抽离。
“老爷夫人来了!”
母亲替他掖了掖被角:“你啊,从小就那么有主意,却瞧不见自己的心。”
父亲似乎无意再说些什么,只是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他分明瞧见双亲鬓边又添了许多白发。
“……儿不孝,让爹娘担心了。”
韩父年纪大了,这几日操心劳累,便有些困乏,交代了几句便被韩母打发去歇息。
他盯着留下来的母亲,带着些许渴盼。
“小混账东西,该安生些了罢。”
“娘,我要见他。”
“可闭嘴吧,待会先吃饭吃药。”
“不,我就要见他。”
“你想气死我是不是?”
“……”
他是饿了,身体又虚,但他没打算让他娘照顾他吃饭吃药,赖在床上不说话,也把人赶回去歇息了。
敲门声响起,王勇提着食盒并药罐子进来了。
“他是不是来过?”
“少爷……您,您先用饭。”
他撑着身子,勉强嚼着那些容易克化的清汤水米,又问一句:“他是不是来过,说实话。”
“是小姐衣不解带地照顾了您三天……”
韩信心如擂鼓,扯过王勇的袖子:“你去找她……等等,她今早才回去的?”
王勇缩在一旁,不敢回话。
韩信抬手看着自己的掌心。
是在他醒了的时候,就走了。
半晌,他吐出一口气:“她也该歇息两天。”
王勇低头装鹌鹑,他以为少爷这是想通了,谁也不为难了,谁成想,韩少爷也说歇息两天就是歇息两天,第三日就巴巴地要见人,见不到沈召就不吃饭也不吃药。
韩母趁他闹得不像话时赶来揪了一把他的耳朵。
“你是猪脑子吗?还想故态复萌?阿召待你还不够尽心,你就知道这样任性?这样折腾人家?!”
韩少爷却默默地不说话,只等她骂够了,才呐呐道:“我知道……她不愿见我,我也递了话,可她不信我,我只是想和她说两句话,我想她……”
……
他想沈召,想得食不知味,睡难安寝。
这天中午,他终于见到了沈召。
她远远地靠在桌边,侧着脸,也不看他,只盯着桌上的吃食:“身子是你自个儿的,何苦跟我置这份气。”
韩信靠着枕头,纵使身上使不上劲,却也能一眼瞧出半边红肿的眼眶:“姐姐说的是……”
“……?”沈召有些惊疑不定,她回来以后,韩信便极少称呼他姐姐,便是从前,也叫的少。
“我是吃了饭也喝了药的……你也不肯见我,我实在别无他法。”
沈召愈发坐不住了,她不知道韩信究竟要和她说什么。
“我卧床那几日,你在的,对不对?”
“……”
姑娘垂目不答,只是寻机起身:“既然吃过饭也用过药了,你该好生修养才是,我先……”
“姐,我头疼。”少年哑着嗓子,委屈着伸出手。
沈召哪里还走得动,也顾不得遮掩,回过头要细细查探。
“是怎么疼?可要叫人来看看?”
韩少爷瞅准时机把他心心念念的那只手薅进怀里抱着。
就是她……是沈召!
“你做什么?!”
“你……牵我手,我就不疼了。”
少女清秀的面上闪过一丝难堪:“胡闹……你放手。”
“真的。”是真的,韩信在心里头又补了一句,他这会离着沈召好近,舍不得撒手,“我又让你操心了……”
姑娘今儿又是雪青色的窄袖衫子,却也遮不住连日操劳的清瘦。
沈召不敢下力气推,闻言扭头,不咸不淡地应了句:“都是一家人,没什么客气的。”
“……”韩信偷眼去看沈召,那脖子细得仿佛一捏就断,嫩生生的像一截藕,莫名就叫他面上做烧,“我晕着的时候,做梦了。”
“……”
话已出口,韩少爷只瞧得见沈召的后脑勺了,但他晓得,这会不说,怕是再也没机会了。
“我梦着,我要娶你。”他的心噗噗跳着,也顾不上害臊,“你被抢走了。”
他又顺着那只手臂挨近一些。
沈召却僵着身子要躲开他,话说的也急:“只是做梦,醒来便好了,你不用多想……从此,也不必为着这样的由头去生气了,你我的婚约……”
“我不!”韩信焦急地打断,“不是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我……你别走,你别走!”
沈召那半截手臂被捂在韩信怀里,动也动不得,抽也抽不出,若是说不明白,怕是一整日都要这般耗着。
想到这里,她叹息着唤一声:“阿信。”
那人却撑着身子从身后揽住她,把头埋在她肩后。她着急往后看,只瞧见韩少爷长发散了满肩,穿着里衣就这么抱着她,着实狼狈。她要把人劝开,身后便憋不住传出一声呜咽,眼泪渗近单薄的衣料,她顿时哑口无言。
韩少爷只觉得近来的脸面都叫自己丢光了。为着沈召一句亲昵的称谓,他便止不住地鼻头发酸,他在沈召跟前一贯是眼眶浅,小时候外头受了委屈,回来就自个儿掉眼泪,唬得沈召不知如何是好,一面安慰一面拧了帕子给他擦……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大一些了仿佛做什么都不合时宜。他知道那些话他自己根本无法置若罔闻,前脚信誓旦旦说要护持姐姐一辈子,后脚却……做过那样不堪的梦。
为着体面的避嫌,避着避着,他就这样把沈召逼走了。
沈召宁可和刘邦谈笑风生,也不肯和他多说一句贴心话……
他委屈,愤懑,可他除了抱着沈召不让她走,根本已经无能为力了。
“你,你莫哭了。”沈召担忧,韩信才磕到了头,这样恸哭也不知会不会于伤处有损,“没事了,都,都过去了。”
若一开始他们便是姐弟,或许便不会闹成今日这般。但事已至此,也当及时止损。
“你先放手,我不走,我在这陪着你。”她拍拍少年的紧绷的小臂,觉得略略松了些,便转身小心扶着人先躺下。
韩少爷抬手遮着眼眶,掩不住哭腔:“姐你别走。”
“我不走,你安心躺着。”
“沈召……你别走好不好。”
“……”
“你,你别去找刘邦,别去。”
“……你又在胡说了。”
韩少爷胡乱抹了眼泪,又要去拉手。
沈召拗他不过,只得让他牵着。
“你心悦刘季?”
“我和他只是知交好友。”
“那你……为什么又不愿嫁我了。是生我的气了……还是……”
“阿信,缘由我已经说过了,并没有半点欺瞒。”沈召空着的那只手,背在身后,渐渐捏紧,“你也没说错,我是有私心,我只是,无法面对一个把我当成姐姐的丈夫。”
说出来了。
却也没什么。
世上的事情并不如想象的那样简单,她不知道要怎样以姐弟之情,行夫妻之实,日后她又如何面对童养媳身份对韩信后宅往来,宗族传嗣。
太难了。
“我……”韩信直愣愣地盯着沈召,“是因着我?是因为这个?!那你……是不是从未心悦过我?”
他这话说得自己都没什么心气儿,沈召大他三岁,他们说是自小一处长大,根本就是沈召自幼就在照顾他。
照顾幼弟一般。
沈召避而不答。她起身,又按下着急拽着他的韩信,到门边吩咐人去取一样东西。
……
09
虎鹤双纹的盒子被打开,里头绒布裹着晶莹的两块玉。
“这是我托了刘季他店面下的老师傅做的。”
韩少爷横眉怒目:“什么东西,我不要!”
沈召也不争辩,将那两块玉仔细地拼在一起,再包进绒布里,放在少年掌心。
“这是我的心意……你若是摔了,便再也没有了。”
韩信不想收。
“这算什么,临别礼?还是退婚礼?我不要……沈召我不要!”
……
韩信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他心里火烧火燎,嘴上却笨,越着急越言不由衷。
但韩少爷还未开始耍赖,韩母便掐着点似的过来,把沈召带走了。
他一个人哭得肿了两个眼泡,沈召也没再过来。
……
……
……
“我那时眼睛都要哭瞎了,你也舍得!”算旧账的某位韩校尉一辈子过不去这个坎。
“……”沈召背过身,不让人瞧见过分明显的笑意,“那时爹娘派了一堆事情给我,实在腾不出手。”
“那我要是……我要是没看那玉,就摔了呢!你是不是就憋着闷着这么过去了!你是不是就走了!”扳着肩膀拧过来,韩校尉恶狠狠质问,藏不住手上的力道。
……
他是怕了。
那东西他差点就砸了,又或是眼不见心不烦,就这么扔在一旁呢。
韩少爷哭得昏天黑地,喝了药也吐了个干净,不知道昏昏沉沉又躺了多久,人是醒了,眼睛肿得睁不开。
王勇开了小窗,蹲在床边低声劝他起来用些饭。
“她没来?”
“……”
“行,我去找她。”
他艰难地坐起身,一点点填饱肚子。
吃过饭也用过药了,他就想挪下床走走,手边压着枕头碰到了什么,硬质的东西。
该死的临别礼。
掀开绒布,他没什么把玩的心情,玉质莹润,光是握在手上,就知道是上等的好玉料。手上松了劲儿,那描着花草云纹的圆月便分作两块水珠儿似的玉佩。
他心头一动,顺着纹路再拼回去。
严丝合缝的,是一对儿。
他挣扎着叫王勇扶他去窗边。日头正好,照着掌心一团水色潋滟。
这可不只是一块好玉了,沈召也经手过多少生意,什么玉没见过,这大概是从沈家带回来的压箱底,就这么叫打磨了送了。
玉面上也不知道是画得什么花儿草儿,边上的云纹倒是清晰可见,偏生这拼接处纹路古怪。单拆开不觉得有什么,可这放一块,他左看右看,好似看到几个字的线条。
可若真是字,他怎么看不明白呢。
他小心地捧着翻面,背面也是一列奇特的纹样。
“去拿拓纸来。”
玉面上显色不清,还晕润着外头的光,但那些纹样拓印下来,确实白纸灰字,字字分明。
“少爷!诶少爷!你身子还没好利索呢!”王勇苦着脸死死拦在门口,“少爷,可不能这样就出去了啊。”
“行,我不出去,你去……找人去好的店铺,挑两样络子……算了,有好看的全买下来。”韩少爷交代完,抱着拓纸倒在床上,嘴角就没放平过,一高兴还滚了两圈。
把王勇吓呆在门口。
“快些去!”
“是是是,这就让人去。”
……
……
10
好容易等到身子大好了,天色却是阴沉沉的。
韩少爷洗漱完毕,又换了新衫,上了络子的玉佩仔细系在腰间,衬得玉色新嫩。又有同色的同样的另外半只藏在怀里,袖口塞着薄薄一张拓纸,他迫不及待就要去见沈召。
把人跟着的人甩开,韩少爷又是只身一人杵在小院外,这次倒是安分了些,没有横冲直撞就这么进去。
里头却还是因他一片忙乱,韩信定神瞧了,才发觉沈召并不在书房,仿佛还未起身。
不过半刻钟,后头正屋里急慌慌出来一个身影,头发也不曾好生打理,凑到他近前:“你是怎么出来了?不是说要卧床一月好生休养吗?怎么这般胡闹……”
眼底分明还带着青黑,像是几日没睡好的模样。
韩信也不答话,拉着人往书房走。
刚起床的小姐昏头昏脑,就这么被拽着进屋,才想起来问一句:“你问过医官了吗?可说了能下地?”
韩信问她:“你怎么不问我来做什么。”
沈召愣愣地看着他。
韩少爷低着头瞧她,颇为自得地炫耀:“我早就长得比你高了许多。”
沈召总算找回了些许神志,她有些不自在地侧开身子,避开少年人愈发宽阔坚挺的胸膛。
近些日子处理那些琐碎的事情近乎耗光了她的精力,她也是借着那些事情,让自己忙得忘记思考,没工夫去回忆往昔。
是了,韩信……韩信来做什么呢?他们之间……是要回到从前那样吗?
再也没有婚约的牵绊。
“是啊,你已经……高我许多了。”她说着这话,有几分不是滋味,仿佛从前的的那些亲近又密切的牵连,一个跟着一个,都将要离她而去了,只略略一想,晨起时便没什么血色的脸又白了几分。
“……我也能叫你明霁吗。”红发少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自然……也……”便是现在叫,又有何妨……
“罢了,我不要和刘季那家伙一个样,我从小只知道你是沈召……家里人都喊你阿召,我……我也唤你……阿召。”
“……?”沈召总算品出一丝古怪,她便不大接腔,靠着书案,悄悄看了少年一眼。还是喜欢深色衣裳,今日穿得藏青色……配饰的颜色却十分格格不入,仿佛刻意引着人往上头瞧一般。
沈召又细看一眼,怔忪地望向那只玉佩,霎时间觉得血气上涌,脑后青筋突突地跳:“你……那半只呢?”
韩信近身靠了过来,把她堵在书案内侧,瞪着眼看了他许久,终于忍不住眉开眼笑:“那半只,我来还给你。”
沈召却拧着脖子不肯看他,僵了许久,才颤声道:“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韩信从怀里掏出络子,半只玉佩水盈盈地笼在里头,比着前头站着的女子,却又逊色了几分。
韩少爷这才有些害臊起来。那一摔,把一腔真心实意摔了出来,他梦中的新娘,他认定的妻子……他恨不能回三年前把那句“你还是我姐”拍回肚子里,是他把沈召越推越远。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用了巧技埋在玉面花枝纹理中的“心意”。
沈召说,这是她的心意!
韩信捧着这半只玉佩,涨红了脸往姑娘跟前一送。
她被吓了一跳,看着少年鲁直地把东西往自己怀里送,愈发慌得不知所措,可她避无可避,半个身子都贴在了书架上:“我……不是……”
那是她点侥幸的私心,却也是她真挚的祝福,这对玉佩送给韩信,也送给今后将要和韩信共度一生的那个人。
“你不是什么?”韩信敏锐抬头,目光灼灼,“你就是!你说的……这是你的心意!我,我现在都知道了!”
“……”她像只受了惊吓的兔子,眼角微红,两只手背在身后,低着头。
红发少年捏着玉佩,就仿佛捏着自己的一颗心,他急迫地想要交给面前的人,却迟迟得不到回应,他渐渐不那么笃定了。
“阿信……我……”
“这玉佩是你送的,对不对?”韩信急切地打断。
“是……”
“你知道……你知道上面的刻纹是什么意思,对不对?”
“对……”
“你送我,这东西我就有处置权,对不对?”
“……”
韩信咬牙攥着玉佩,沉默也比拒绝好,他近前一步,勾住了小姑娘的腰带,也不管耳边那一声惊呼,干脆利落地把半只玉“捆”了上去。
这个节骨眼,沈召却不再伸手推他了,或许是担心失手摔了东西。
等韩信死死打了个结,起身的时候,只看到她低着头,一头乌发蓬松松地垂在耳边,看豆绿和明黄的络子就这么斜对着,挂在彼此的腰间,微微晃动。
“我……从前便说过。”怕听到什么拒绝的话语,红发青年一脸的着急上火,“我必不叫人欺侮了你……我也是!我晓得你在我家,很多事情总是多有顾虑,有些话也不好说,那就我来说……这是一对玉,合该配一对人,我就想送你,不是……还给你半只,行不行?”
沈召缓缓抬头,雾蓝的眼还是那样柔和的弧度,白嫩的面颊因为情绪不稳而泛起薄红,好似一瓣才将盛放的莲。
她的语调失了平稳,“阿信,你还小,若是……或许将来你会遇到真正心仪的那个人。我从前说的,也并不是虚话……很多事情,我做不了,也做不到。”
“哈……你要这么说。”韩少爷气急败坏,“我……我不过才离了你三年,你和刘季便那般亲近,再晚一些,你的心意给我了,人说不得就没了!你总说我胡闹……要是我和旁人家小娘子不清不楚,天天往来,你又怎么想!”
“可我并无那般心思呆在闺阁之中!”
“我也没有!”韩信冷哼一声,又凑近些,“我这告了两个月假,防卫所那里回去以后还不知怎样,但那又如何,若是我的晋升还得难为你去结交这些那些个人,一天天忙里忙外,连看书歇息的时候都没有,那也太不成样子了,我不爱那些弯弯绕绕,你也别操那个心……还是说,你是觉得我心志不坚……会有了别人?”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沈召摇摇头,低声道:“这些事情,不是言语间便能决定的……”
“可我再不决定,你就要被人抢走了。”韩少爷坚信刘季那家伙没安好心。
“……”
沈召彻底没了辙,韩信靠得太近了,她总想避开些,只是她稍有动作,那厢韩信就胶牙糖似的拧上来,要前前后后问个清楚。
“你是心悦我的,对不对?”
“你是不是还把我当弟弟?”
“刘季哪点比我好?”
“我比刘季哪点好?”
“你取消婚约,就是和我置气,是不是?”
“快,这便和我去见爹娘陈情!”
“阿信!”沈召几乎是被韩信拱到了门边,院子里虽然没别人,可也着实不像话了些。
可抛出去的话,空落落的没了着头。
方才还喋喋不休的少年眼眶一热,臂膀一张,把她结结实实地搂进了怀里。
紧贴的胸膛传递着少年人朝气蓬勃的热意。
咚咚咚——
又来了,那天赛马场上的鼓声,激烈地撞在胸口。
有她的,也有……韩信的。
少年人就这么搂着她,再开口时,憋不住委屈的哭腔,像是再也无计可施:“沈召……阿召……你是不是……如果没有婚约……你是不是根本不想嫁给我……”
小姑娘静默良久,抬起手轻轻抚摩着少年坚韧的脊背,忽然有些失笑。
她的阿信,是已经长大了,也会愈发成熟稳重,但那些刻在岁月里的依赖,兜兜转转,仿佛又回到了这个怀抱里。
如果没有婚约?根本没有这个如果啊。
曾经的那段彼此相依相偎,又岂止是婚约二字足以概括?
但没有婚约,他们或许……会有其他结果。
她虚长了三岁,偏偏在这件事上,拿不起也放不下。
放不下啊。
“你放开,我去见……伯父伯母。”
11
“你放开。”
“……你还没回答我。”
“没有如果。”
“……如果有如果呢?”
“我不知道。”
“……落子无悔!你可不能改了!你以前都不让我悔棋的!”
“嗯。”
“……嗯?!”
“以后也不让呢?”
“哼……我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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