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终究是孩子心气。
韩少爷搬回院子里住了没两个月,韩母就来告诉他,沈召年内不会回来了。
“那要多久?”
“……总要在那把孝守了。”
韩少爷听了,便觉得日子过得更没意思了,可他想着姐姐离家都七年了,一回去就没了母亲,多半心里也是难受的。他咬着笔杆思索了半个下午,才铺开信纸,体悟着她的近况说了一番安慰之语,又信誓旦旦今后亲如一家云云,装了信封送去。
一个月以后沈召回信了。韩信见着那一笔字就像见人,只是依旧循着书信定例,用词遣句样样讲究,话说的也得体,就最后那几句“登州天寒,来时的确准备不周,阿信随信送来的厚衣裳正是时候”得了韩少爷的心,抱着信滚在床上喜不自胜。
其实哪里就没有厚衣服穿了呢,回家还如做客的沈召受着阖府优待,她看出家里人千方百计要弥补的模样,但到底还是隔了七年,一时间想要亲近起来太难,病榻前的母亲说不出话,就只紧紧握着她的手……没几天就去了。拖家带口逃难那几年近乎熬干了她的身体。
韩三爷留在登州帮着张罗完丧礼,也领着张府备下的年节礼品启程回苏州了,一个人呆在这儿,沈召心底里总还有一角藏着几许寂寥。
收到衣服的时候,她看出韩少爷是上了心的,衣料样子都是她穿惯,只是现在守孝用不大上了——她回信回得仔细,零零总总交代了许多,连开年后韩信念的书都想着了,虽说带了书回来看,自己做得读书笔记还留在韩家的大书房,刚好能给韩信用上。
这么想着,她又觉得在这里除了守孝,还能再读几本书,或是跟着韩信的进度一本本写给他。最初的一年里,往来的书信大多如此,韩少爷时常抱怨,除了书本知识,难道就没别的可说——沈召着实苦恼,好像的确如此,没有日日相对,吃饭休息这种事情她鞭长莫及,二人平日接触的人事物都大有不同,她斟酌着说了一些北地风物,可终究因为在孝,并无太多新奇可说。
第二年年初,信件往来就渐渐少了……是在情理之中,沈召默默等了一个月,也渐渐丢开手了,只是还维持着和韩父韩母的联系,听他们讲韩信考了预备武职,名字已经递上去了,这两年还是习武念书,等资历够了,再看要不要考将官。
……
沈召不知道的是,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早早知事懂事,十二三岁正是少年人长成的年纪,年少时的莽撞勉强藏住了,迫切地学着大人样为人处世,最为关键的是——韩信确乎是“长成”了。
初次遗J的韩少爷羞得不肯见人,一起长大的同伴们多少提过这茬,真正落到身上,还是……
韩母听了想笑,嘱咐韩父不可板着脸,好好和儿子说清楚,免得着了相,自个儿想岔了。
韩少爷这会没犯倔,父子俩略略谈了一会儿,他红着脸回了房,闷坐了一下午,第二日还照常念书。
也是从这一天起,韩家小少爷开始蹿个,近乎一月一个样,高挑俊朗的少年模样,好容易压下来的率性和个子一般疯长,说了要考武职就铁了心要去,亏得是年纪不够先上了预备空缺,否则韩家又是好一通忙乱。
“信哥儿,你念书念得比我们好,怎么老想着入武职啊。”几个少年下了学,没忍住要逮着人问一番。
“……整日抱着书有什么趣儿,学来的东西也没有施展的余地,虽说学得是道理,我见着那些人却只是做口舌之争罢了。”家里人老摁着他教做这做那,还要他继承家业,他可没沈召那副好脾气,也没他那份气度,自从沈召走了以后,家中长辈便常常要拿她作比较,说他不如沈召如何如何,他这些年也明白了一些事情,与其成天跳脚顶嘴,不如早早打算,能离了家在外头立起来也好。
“哎,那可惜了,咱们这几个里,要说能念书出名堂的大约不多,你算一个。”黄岩说着说着便挤眉弄眼地压低了声儿,“听说林家要嫁女儿,头一样便是考校文章,还要看身上有无功名。”
“说这些做什么,你不定亲了吗?”韩信拿着块磨石,手中一把木头匕首渐渐成形。
“……这年头你听着婚约有始有终的几个啊,人世无常,既然还未成婚,怎么不许我再惦记我喜欢的呢。”
已经成婚的颜言看不下去:“先生总教你立身需正,言行必端,你若是对婚事有怨言只管和父母分说,如何在外头谈论别家小娘子,又撺掇信哥儿做什么。”
大约婚否即是一道分水岭,还是隔开了往常一处玩耍的几人,小的几个虽看不上黄岩这样急色鬼的模样,却也不耐烦颜言拿着架子压他们。
“行了行了,都是自己人,往后在外头说话注意就是了——哎信哥,你去哪?”
韩信头也没回,只摆了摆手:“回去换衣服习武。”
“换什么衣服啊,习武也有的是时候,你就是块木头也该挪个地儿了……”几个人叽叽喳喳抓住韩少爷,告别了回家的颜言,就要去城南。
韩少爷两道修眉拧紧:“城南不都说乱吗。”
“那是以前,你来就是,好玩的多着呢。”
比起韩信,那几个都是早早开窍了的,虽不曾做什么出格的事,却也耐不住安分。城南这几年收拢了流民,像模像样地开了市集,又有勾栏瓦肆,听说书听曲儿,还有胡人卖的小玩意儿,街边摊子尝着也新鲜。
几个少年人笑闹着进了一家馆子,才刚进雅间落座,外头惊天动地一阵吵嚷。
这刚关上的门免不了又得打开看看情况。
一楼正中央的台板上是一对卖艺的父女,小姑娘抱着琵琶在一旁掉眼泪,面前的木桌已经被砸了个稀烂,须发灰白的老者对着几个身着短打的男人躬身行礼:“求各位官人再宽限……”
“你闭嘴吧!”为首的壮汉伸手把老者拂到一旁,“父债女偿不为过!我们老爷已经宽限了你们两月有余,就你们在这不吃不喝卖个两年也未必凑的上五十两,你儿子欠了五百两,你做梦呢还想宽限。”
“爷爷!”小姑娘扔开琵琶跑到老者身旁,流着眼泪哽咽,“爷爷,你让我去罢。”
韩信在门内看不真切,就想下楼,却被扯住了胳膊:“信哥儿,这事儿不好沾的。”
“你知道怎么回事?”
“不过又是赌鬼害全家的事情,听人说也是被设计了,一把输了五百两,押了妻女要赌回来,结果被搜出来作弊,断了一条胳膊,没人治就死了,他妻子碰了头,家里就剩这俩——外头说得不好听,才‘宽限’这两个月,这不是风头过了,收债来了。”
“赌场设计人?”
“……哎,就,捡着没钱没势又爱赌的,这赌场二当家周皮子估计是瞧上他家女儿了,模样周正,和老人学的认字和琵琶,这样的不管是教养好了卖人还是……”
“龌龊行当!”韩少爷怒骂了一声,底下正打着官司,食客大都在看热闹,也不敢出声,这下教人听个清楚——
底下几个壮汉抬头一看,二楼站着几个公子哥,看那身行头似乎都身家不菲,混道上的哪个没个眼色,客客气气问了名姓,笑道:“韩少爷,我等只是奉命行事,况且欠债还钱也是天下公理,白纸黑字,条契俱全的。”
没等几个少爷说什么,那壮汉又退了几步拱拱手:“只是今日不巧冲撞了几位爷,这是我等的过失,便不急于这一时,几位爷吃好喝好,我等就不打扰了。”
端的是滑不溜秋,没给半点把柄与话头就走了,这下几个伙伴可把韩少爷拉紧了不让追出去,拽回里厢关上门,三言两语劝起来。
“你还要你韩家脸面不要?”
“什么意思。”
“不管那女孩多苦,这里是城南……也怪我们硬拉着你来,九流群聚的地方,多嘴多舌的人可不少,甭管你是什么由头,单和卖艺唱曲儿的扯上关系,不是白送谈资给满城人?”
“谁管他们嚼烂了舌根?!”
“哎哟,我的弟弟欸……”稍年长些的扶着额头道,“现在只怕那家人过分感激,偏要上来和你谢上两句,这……”
倒是没有,只几个人结账要走的时候,那老人托掌柜的道了谢,人不知道早早避到哪里去了。
回去路上,韩信耳边乌糟糟都是劝话,说来说去无非叫他丢下这桩事当做没发生过罢了。
韩少爷憋着没出声,直至将将看见府门,才撂下一句:“我知道厉害,你们这几个月远着些我吧。”
说罢也不管几人是何反应,匆忙进了门吩咐了管事就往正堂去了。
韩少爷杵在堂下把事情一五一十交代了,甭管少爷他有多么混不吝,出去一趟凭空多了这些事端,他自己也是晓事的,先低头认了错,接着挺直了腰板说要借五百两银子。
他是做好了挨骂的准备,韩父却二话不说教人抬了银子过来。
“既如此,城南那里,为父替你担着,只你这究竟算是日行一善还是什么?满城多少可怜人,今后也都如这般?凡换不上债被逼迫的,后头可都有韩少爷兜着?”
“……待日后,我定要铲平这颗毒瘤。”
“那是日后,眼下银子借给你了,你预备怎么还?”
“……”
韩父韩母觉得花五百两把韩少爷先摁在家里学东西做生意,又做一桩好事,也未为不可,至于韩少爷赌咒发誓要扳倒盘踞城南的那群地头蛇,暂且不在二老考虑之中。
韩家生意做得大,各处皆有往来,又实实在在给了银子,城南赌场的大当家笑眯眯送了个人情,老二周皮子也没再生事端。只是免不了还有闲言碎语飘出来,说韩家看着富贵,却嫁不得女儿,先是养了个童养媳,养得比自家子女还能干些,召小姐走了一年多,韩少爷又巴巴地倒贴了钱替卖艺的姑娘还债。
明事理的少不了替做好事的分辨两句,被抢白的还要嘀咕一句那也是个冤大头。
不过韩少爷这群朋友总算没白交,有一个算一个都想贴点钱帮衬一下,韩信一面撑着早出晚归念书习武还得做生意,一面故作大度地摆手:这些钱我没多久就能换上,你们有钱还不如给自个儿留着,谁知道哪天能用上……
02
此后,卖艺那老头并孙女不声不响地攒银子,每月初二便去到韩家酒楼还些钱,韩信知道了,叫掌柜先不收银子,冬日酷寒,老人家的身板这样磋磨未必熬得住,银钱的事情先缓缓,日后家中酒楼留个台子,凭他们卖艺唱曲,再说罢。
要说生意往来,难免和外头管事接洽,韩府管事从前大都以为韩信这一房大抵都得靠着张良撑门面,谁成想韩少爷虽然处事不算圆滑,做事倒有几分手腕,脑子清楚,动作利索。
这是好事。
只是韩少爷委实说话难听了些。
“这一成错账……”
“少爷少爷,您息怒,这是老爷夫人默许让利的数目,毕竟出门办事……”
“我知道,打点疏通……这都是早前的规矩了,如今生意大了,各门各宗全都是一成,好多的事儿阖府争抢着干,利少的活干的人愈发懒散。别这样看我,难道不是实话?这事情迟早要变,你们自个儿先打个掂量吧。”
要说韩少爷自己,与这些弯弯绕绕打交道简直不胜其烦,但他一贯言出必行,事情交给他,不是办了就好,他得办好。
这日子过得,渐渐让韩少爷又想起了沈召,先是惊觉好似许久不曾通信,又隐约有些不满就这样断了联系,从前沈召就和他一样,一边念书,一边跟着族中长辈往来处理大小事务。韩少爷眼前一亮,现成的话,为什么不递过去呢?
于是,近四个月没收到信件的沈召从侍从手里接过鼓鼓囊囊一封信,一时间不知道韩少爷这又是哪一出,拆了信去看,先是洋洋洒洒两页纸不分主次的问候,一忽儿问她孝中饮食清简,如今身量如何,又道自己已经长了好几寸云云,一忽儿又牛头不对马嘴地夸她从前如何辛苦,自己已经深切体会之类。
沈召倚着窗,忍不住笑意, 她细细往下看,是韩信憋不住地把这些日子大小事情一并说与她听了,说道自己救了那爷孙俩,自己也填平了五百两账目,还捋直了家中管事的舌头,隐隐透出几分自得。
韩少爷也没忘了申明主见,他可不愿意一辈子弯弯绕绕和人比舌头扳手腕,他还是想去参军,年底就有将官的空腾出来,家里不让他离家。
“三年之期才将过半,大约你回来了也不见得能认出我。姐姐,保重身体,盼早归。”
府中待久了,沈召的心境的确和从前有了变化,可不知怎地,教韩少爷喊一声姐姐,那好容易藏住的思念又迫不及待跑了出来,挤挤挨挨占满思绪。
她的衣着,住的院子,颜色都很素净,她本也喜欢素净,只是从前总有那样热烈的赤焰在身旁跳曜,照得她也暖和,热闹。
她忍不住去想,长了个子的韩信是什么样,是不是和她一般高了,在院子里晨起舞枪的时候,大概更加威武超群了。
晨风渐起,顺着书房漏了一条缝的窗户钻了进来,哗啦一声掀起还未落笔的信纸。
……
……
03
三年之期。
最后一封来自登州城的回信是半个月前,韩信在防卫所当值,每日点卯也在点着日子。
沈召现下应当已经启程,在路上约莫还要十几日。
韩少爷心神不定。他心底是盼着沈召回来的,可虽有信件联络,毕竟三年未见,他不晓得的事情多了去了。加上年纪见长,要好的玩伴不是定亲就是成婚了,从前抛之脑后的问题如今再次困扰他,防卫所长官也打探过他的婚事,委婉之语大意无非是嫁个比自己大的童养媳未必是件好事。
韩少爷尚且如此境地,他能想象父母是如何力排众议定下亲事甚至不改初心这么多年,三叔打趣的时候提起过前后拒了的婚事得有二十几桩,有些属实还是高攀。
沈召若不是这三年守孝……或许,沈家这三年有了其他打算没有?沈召呢?还是那样想吗?为着报恩赔着一生?
他不想拿这些东西拿捏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可他们都是那套说辞,要说错,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家里人纵着他来防卫所当值,又已经开始筹备他和沈召的婚事,是打量着成婚了就把他扣在家里么……沈召虽然和他好,可更听长辈的话,到时候,又怎么样呢?
“信哥,你要真不想,和你从军一般,家里人难道还能强了你?”
他们说的对,哪怕是沈召,也绑不住他。他们还能做一辈子姐弟,成婚的事,等沈召回来……
……
……
算着日子,休沐回家的时候,韩母让他午后去城外接沈召。韩信推了黄岩等人的邀约,在书房坐到了时候,就喊了府中小轿去往城外。
世上之事常有好的不灵坏的灵,韩信推了跑马和饭局无非是不想提前离席被几人追问去哪做什么,这下城门口撞了个正着。
“哟,信哥!”不嫌事大的开始叫唤,“不去跑马,在这儿喝茶?你不是瞧不上茶棚菜嘛?”
边上多少消息灵通的赶紧扯人袖子,可别多嘴了。
“嚷嚷什么。”茶棚老板看他眼神都不对了,韩信摆摆手让人走,“我等人呢。”
“诶?等谁啊?”也不知道是有意无意,追问就这么近前,“让信哥连马也不跑了上着干杵着?”
“姐姐……”
“姐……信哥,你不是家中独子吗?你是说等你堂姐?”
终于一行人三三两两反应过来,开始抹脖子瞪眼拽着人不让说话了,韩信板板正正站着,明眼人都知道,是有些不自在。
虽说这话头断了,可韩少爷左等右等,不说沈召没到,这群人半天也不走。
“你们不是跑马?”
“哦,就,我们陪你等会呗,姐姐大人对吧。”
“……”
04
……
车轮滚路吱呀呀的声响总算打散了韩少爷的尴尬,城外的人抬眼一看,烟尘笼罩看不出情形,但听着动静声势浩大,必是车队要过来了。
等那浩浩汤汤的一行人马近前,再仔细一瞧,车壁上圈了一个沈字。
“沈?城里可没姓沈的大户吧?”
“来做生意的吧?”
“哟!打头的不是熟人吗?!”守卫见的人多,显摆似的拿手一指,“那个,韩府的管事。”
人们再去看,可不是经常跟着韩家车队负责外出采买的管事么,那管事叫停了车队,下了马,小跑着去了后头一驾马车边上,敲了敲车窗,像是说了什么,抬脚跨上前头车板,让车夫驾着马车往边上靠了,正是韩少爷站着的地方。
“别闹了,安静些。”韩信拂开边上伸过来要扯他的手,他背后闷出了汗,左右全是认识不认识都在看热闹的闲人,他有些后悔选个这么个地儿等人,早知道跑远些接了回来就好。
马车驾得四平八稳,近前的功夫,还更慢了些,韩少爷盯着那扇紧闭的车门,又去看掀了半格的车窗,里头坐着的人一根头发丝儿也没教人看见。
韩信抿着嘴,前头出门三叔调侃他的话不期然就这么冒了出来。
“嘿嘿,小子,新郎接轿,你好歹拾掇拾掇自己,这么去见你媳……你姐?”韩父的到来勉强阻拦了韩三的口无遮拦,但那句新郎还是扎进了韩少爷心里。
这么一走神,马车已经快到跟前了,韩少爷僵在原地,他下意识地抗拒所谓迎亲的场景,说起来很荒唐,沈召比他还像是韩家的人,不管是内部整治,还是生意交涉,甚至于家中的长辈无不把她当做沈家顶梁培养,下人们也都毕恭毕敬,他还听说伺候主子们的丫头小子,并族中年纪小些的孩子,也个顶个喜欢她。
刚走那会没少问他,召姐儿什么时候回来。他那时候觉得好笑,又挺不高兴,这么想来他和这些小孩儿不是没两样,沈召一般地对他们好,真真就是再好不过的姐姐罢了。
再去想曾经的秉烛夜谈,好像已经很久了,大部分时间沈召也只是笑看着他胡天海地,偶尔尝试规整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未来设想。
现在他已经当值,每月考校都是第一,今年年底总评第一的话,或许就要晋升,他一步步走得踏实,向前向上,他不知道沈召的回归,究竟意味着什么,但他绝不想重新掉进人情往来,利益算计的陷坑里。
犹疑和顾虑让他的眼里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戒备,晨起搜肠刮肚想得话都变得干涩难嚼,卡在喉咙里,他也另想不出……该对沈召说些什么了。
终于缰绳一拽,马车停稳了。
车夫侧身敲了敲车门。
“知道了。”
声音……几乎没变,莺莺绕绕又透着一股子冷清,落在旁人耳朵里,总害怕不小心冒犯了她。
韩信没看清车门是怎么开的,一道纤细娇小身影绕开车夫,扶着车壁,阳光有些许刺眼,那人抬袖遮了遮,他下意识向前了一步。
前头除了正在摆矮脚凳准备扶人下车的车夫,只他离得最近,他看着那袖口过分素净,甚至有些黯淡的纹路,不禁恼怒这人离了韩家越活越清简,又想起沈召才守完孝,看着虽没有高多少,腰带却只是堪堪勾住一把细腰,不知道该瘦成什么样了。
什么样。
韩信是在那袖口放下的一瞬,看清了沈召。
清瘦的素衣少女,被光阴打磨的愈加润泽,堪堪一眼,好似晨起随风拂过的山雾,触之微凉,沁人心腑,却又近乎和缓地包裹着被她注视的一切。
一切?韩信回过神,因为居高临下,少女的眼里只装下了一个他,那双清透的眼里明白地写着错愕。
“……阿信?”
这声呼唤打开某个阀口。
“哼,他们没告诉你,是我来接你吗?”说的是全然不着调的话,心角却莫名开出了一朵花,说不清因为什么,可能是现在沈召眼里只有一个他,也可能是难能不见的故人眼中更加难得的意外之喜。
模糊的,微凉的陌生感,随雾化作清透的露水,只倒映着他们两个,韩信能清楚地看到沈召略显苍白的脸上淡淡的笑意。
“……的确不知,但阿信能来,我很高兴,我原想你值班的日子多,白日未必得闲,你今日沐休?”
韩少爷愣愣地听着面前的沈召不见生疏的话语,脑子跟不上嘴:“哪里那么巧得今日沐休,是我和上官提了,调了假……”
笑意更浓。
韩信不自在地别开眼,见车夫守在一旁等着扶人下来,在回头看他看群看热闹的弟兄没了那副嘻嘻哈哈的模样,鹌鹑般乖巧地看着车上的沈召。
沈召顺着他的目光,自然便看到熟悉的面孔,客气颔首:“是阿信的好友吗?我认得不全,还要多谢几位对阿信的照拂。”
“哈哈哈,姐……额,姐姐言重了,我等平日互添麻烦,信哥义气,照顾我们呢。”说完还冲韩信一眨眼,怎么样,给你面子值一顿饭钱吧。
起了个话头,这群混账炉子就烧开了,你一言我一语的问好,把韩少爷挤到了一边干瞪眼。
瞧吧!还是这样!到哪都吃得开,他这群混账朋友就没这样乖觉过,个个嘴甜的抹了蜜似的,好话不要钱往外扔。
“今日刚回,还要向长辈回话,改天得空,我做东再谢。”
韩信瞅着空踩着凳子跨上车,车前并不宽敞,两个人站着挤了些,沈召似是没料到这般突然行径,紧贴着她的少年已然长高了不少,便是摘了马尾也能到她发顶,约莫再有个一年,就要仰着头瞧了。
“你也别下车了,回车里,进城吧。”韩少爷急躁地把人推了回去,这才回身瞪了那群狗腿子一眼。
“姐姐慢走,信哥好生照料着哈。”
“是极是极。”
韩信旋身钻进车厢眼不见心不烦:“走了!”
外头车夫上车,马蹄声哒哒响,拽着车轮滚动,没了热闹,城外又是各处闲谈,盘查问路。
甩开了闹腾的锅炉子们,事情也不算完。
韩信这会开着侧窗,看外头早就看腻了的街坊瓦肆,一点余光落在对面端坐着素衣少女身上。
出了孝,身上少有鲜亮颜色,车外头晒着太阳还好些,这会觑着白生生的,也没个好气色。少女三年孝中不曾食肉,想是脾胃虚弱,回程一路颠簸,怕是没正经吃过饭。
这是个话头,韩少爷思忖这个时辰回去,自然要拜见父母,只是离着正午还长,不到用饭的时候,不能将就着吃碗面,厨下常备的点心也不够鲜肥滋味。
“阿信如今当值,书可还念着?”
韩信抓着回话的当口掩上窗,坐正了身子:“学塾去的少了,平素得空了交一篇文章给先生,房中……兵书多些。”
沈召听着,似乎并未觉得不妥,微眯着眼点头:“在其位谋其政,处处学问,处处道理,只不懈怠便可。”
韩信听得心里熨帖,坐着也松快了些:“你此番回来,只怕家里各处生意都抢着要你,你可想好经管哪出处?”
沈召面上笑意浅淡:“我已三年未经手家中事务,一时半会哪里谈经管,是阿信信重我,高看我了,大约还要学着些,再熟悉一番,听凭长辈安排便是。”
哈,顶梁柱。
韩信撇嘴:“才回来,急什么,城郊如今修了跑马场,又造了许多游玩去处。”
她颔首。
今日韩家父子难得想到一块去了。没给沈召大费周章换衣服再拜见的功夫,夫妇俩亲自迎接,在正厅略坐了坐,全了礼数,韩父拍了拍沈召的肩,叫韩信带着她去闲逛吃饭歇息,往来物资一应事务或晚间或明日再谈。
韩母吩咐:“午食你们自个儿解决,或上阳春楼或吩咐你院子小厨房,不用一路舟车劳顿还要拘着和长辈说话,信儿可照顾好阿召,你们俩想必也有话聊,快去吧。”
韩少爷不兴问沈召这个的,要问了吃什么,必定还是厨下随意备些饭食垫肚子,还要给足了赏钱,忒客气。
“有这闲银子,咱们去外头吃,一分钱一分货,看什么人情面子。”韩少爷吃腻了自家酒楼,拽了沈召乘轿去了城南新开不久的酒楼。
大约是真累着了,沈召也没坚持,甚至算得上任之由之,她久不见韩信,能说的想说的,照理说当有不少,先前车上也问了两句,可韩少爷不光个子窜的快,体格结实了不少,三年磨砺,军中当值,一言一行总还是褪去了从前的童心稚气,眉眼鼻唇棱角分明,俱是男儿气概。
韩信今岁十五,是自立自强的年纪,有些话,细想想,便不好再说。自己分明该记得的,却总还觉得阿信是那个分别时拉着她郑重许诺,要她早归的少年郎。
“先来一碟鳝丝炸蚕豆开胃,炝白菜一碟,不要酒不要茶,兑些桂花卤子来,快手菜三样,时鲜的就行,味儿别太重,再上个鱼羊鲜,腥味儿去干净些,哦……他们店里做的好豌豆黄,粳米糕,都来一碟。”
沈召松了劲儿坐在雅座里,看着韩信熟门熟路点了菜品,想着从前这般两人出来单吃顿饭的时候,少之又少。那时她忙着接触各处事宜,便是回去了也得看账本想着哪些货品可以引进,虽说还如往常一般照顾韩信,实则少年人喜欢外头热闹,新鲜事物,她却是分身乏术,无法面面俱到。
05
楼下台中央正咿咿呀呀唱着曲儿,韩少爷眼睛一亮,话匣子打开了。
“还记得我去年去信与你说的那对祖孙吗,不是楼下唱的,他们现在我们家酒楼摆场,偶尔去别府唱曲,一月统共也能还我二两银子,遇上年节,还要多些。”
沈召微微一笑:“我还以为,你会直接免了他们的债务。”
“你也当我是那些个浪荡子呢,我做这些事儿都是为着良心公道,哪像那些街头巷尾的烂段子,要卖弹拉曲儿的一个好,也是看上她孙女好颜色。”
那事情出了以后,家里人都没排揎他,反倒是一堆看戏的在那意淫挑刺戏耍,这样也就罢了,偏偏都好着背后呱唧,有一阵子韩少爷心头确实不大敞亮。
沈召愕然,忙拉着他小臂劝慰:“你多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正因为知道你是这样的性子,素日里有些急公好义,也很怜悯孤弱,才想着你大约也没有想着让他们还钱。”
韩信轻哼一声,缓了神情:“我倒有这个意思,但那爷孙俩死活要还,欠债还钱,知恩图报,他们做人立得住,日子也还过得去,也便随了他们……另,他们说若这样不还,免不了城里人都当我乐善好施,五百两跟玩似的……”
沈召听得频频颔首:“再有几年,老人家行动不便,便多支些银钱为他们采买些补品药材,姑娘家若是娶亲,你也可以借伯母或是旁人的名义替人置办一套体面的嫁妆。”
韩信听乐了:“怎么你说的和娘一个样,她常说我不贴心又不懂事,很想要个女儿,可惜早年伤了底子,我看倒不必费这个心,现成这儿不回来了。”
跑堂的托着食盘,弯腰近前:“来了客官,快手菜——青椒肚丝,辣子鸡,您先用着,其他稍后就来。”
韩信想拿筷子,却发现沈召还抓着他小臂,没等说什么,那只素净修长的手适时收回,待要去看,一筷子菜正添进韩信碗里。
小巧的一口搁在碗底。
“……”
不知道哪个混账东西,和他嚷嚷什么……添菜添衣,非母即妻。
他和沈召当然不是那么回事,沈召从前就这般照顾他,衣食住行,处处上心,小时候总是亲力亲为还要被韩少爷嫌弃,大些忙了也要吩咐人悉心准备,哪怕没问过韩信,从小到大韩少爷的习惯喜好在沈召那里几乎剩不下什么隐秘,因此依旧处处妥帖。
韩信拿起筷子,却失去了品尝菜肴的心思,然碗底一口不到的分量对于他这样成天习武的人来说也就瞬间见底的事情。
他拿不准沈召是什么意思。
三年前他那过分幼稚的道别话语如今回想起来连自己都觉得不过小儿无赖,哪有娶了作姐姐的亲事,便是他将沈召当做至亲姐弟,从小到大沈召都被长辈定下的娃娃亲束了手脚,更又要报早八百年的恩情,他都替沈召觉得没意思。
一道念头尚且来不及拐弯,又是两筷子菜添进碗里。
“我如今大了,放着我自己来吧。”韩信干脆捧着碗招呼,“你才刚回来,路途遥远颠簸,别忙着照顾我,自己吃饱了要紧。”
少女点头,没再给他添菜,但也没吃多少,又或者是吃相太斯文,一丝一缕地挑进口中,也不知能尝几个味儿。
“是饭菜不合胃口?”韩信有些懊恼,他随性惯了,今天点的都是从前吃过和口味心意的……他好似也不知沈召爱吃什么,从前韩母问年节菜谱,沈召点的仿佛也是韩信爱吃的多些。
“没有,其实车上用了一些。”她身上为着见长辈换的宝蓝色袍子衬得人又白了几分,不说话不笑的时候,就过于荏弱,“菜色都很合意,只这几年守孝吃得简朴,还未习惯。”
“客官您要的鱼羊鲜……”
“还要素三鲜,荷叶蒸饭,这鱼羊鲜你分装给韩府车架送去,赏车夫随从。”
“好……好嘞!”
韩信眼见着沈召能多吃几口,才低头吃饭。他不禁想,沈召在韩家,是不是没过过一天自在日子。
父母亲戚俱不在身边,便是不乖的孩子也要学几分乖觉,何况是她那样的性子……
小时候自己可没少欺负她,不管多少事情,也一概是沈召让着他迁就他。
韩少爷偷眼去看边上正细嚼慢咽的蓝衣少女,一张脸叫头发遮了一半,从前那头乌发更柔气些,像瀑布,再温柔不过,因这三年经历,又平添旅途劳顿,那头发总不如从前那般鲜亮好看了,该好好养着才是。
又觑那人清雅秀美,沾染了满桌子烟火气,总算多了一丝活力……人生百态,七情六欲,或许是他看沈召看惯了,又不仔细,总也看不出沈召有个什么念头,或是喜欢什么,或是盼着什么……离了三年,还觉得人身上带着仙气儿,更渺远了些……如今看着人嘴角微微一点点心渣子,韩少爷忽然福至心灵。
【“这个不大甜的,你试试看。”】
少时递到韩少爷手里的点心虽然不那么甜,却也粘牙塞口,韩少爷性子直,只喜欢干脆爽利,说了不爱吃,以后沈召便也没在给人拿过。
对对,沈召是爱吃这些糕点的。往年年节的糕果盘都是沈召端给家里那些小辈的,想来她自己也没少吃。
再去看松鼠似的咬粳米糕的少女。
“噗……”
沈召犹疑地抬头,这会那双眼里云销雾散,只剩了剔透干净的两潭静水,幽幽地望着韩信。
“咳……没事,想到了一些事情。”
06
……
依着韩父韩母的意思,今日是把远归的沈召全权托付给韩少爷了,但韩信毕竟是防卫所上了名录的,这日上官的考校抽查偏偏落在他身上,才回了家门就有人遣了口信来报。
少女语气和缓包容:“既是考校,耽误不得,你赶紧启程去吧,看看需要带什么,别落下了。”
韩信胡乱点头,眼睛不知道往哪放,沈召的语气分明是稀疏平常的关心嘱咐,却总让他想起韩父行远商时韩母说的话。
这下他越发不敢细看,支吾了一句晚饭未必得空回来,不用等他便走了。
……
沈召进门,先询问了长辈们各自都在做什么,去禀了韩父韩母,准备收拾妥帖去见族内其他长辈。
“都说了你旅途劳顿,你的心意叔伯们都知晓,才正经吃了一顿饭,该好好休息,睡上一觉,晚间也不用和我们吃饭,你自睡你的,等醒了想吃什么让厨房另做。”
韩母劝慰韩父拍板,沈召只得回自己院子里看着仆从帮着整理行李。
除了她习惯用的物件,这次从沈家又带回来许多财物,沈召知道不收只怕家里人心中更加难安,好歹折了对半带走。
“……待你,成亲那日,为父……”那时沈父哽咽了半晌也没能说完那番话,却是转了话头,问她,“你……你愿吗?”
沈召记不太清是怎么回答的。一年年这样长大了,临到头却问她,愿不愿?
“小姐?这些贵重物品……”随侍指着打了记号的箱子,除了北地才有的珍稀皮毛,一些山珍并百十年药材,沈召在韩府待了七年,又有做生意的经历,并不看重这些。
给各个叔伯的土仪礼品那边府里早早就备下了,眼下这些东西都是入库的,她的院子里韩母早就齐整出一处大库房,造册登记就是了。
“等等……玉料箱子里,拿上好的和田玉籽……我有用。”
“欸。”
07
王勇正掌灯等韩信回来,他瞧韩信昂首挺背的模样,便知道今日的结果必差不了。
他喜气洋洋的上前伺候:“少爷,可用过饭食?”
韩信点点头,又摆摆手:“和上峰略吃了些,没吃饱,你去厨下叫一碗面。”
王勇笑着推门让他进去:“都备下了,小姐嘱咐了厨房留人给您使唤。”
“她的厨房?”
“欸,小姐说公厨还要走账,人也多,单单一点半点的也是事情,小厨房省便些。”
“她吃过了吧?”韩信脱了罩袍,顺嘴问一句。
“这却不太清楚了。”王勇笼着袖子回话,“那头院子里一整日都在收拾,不过小姐院子里老爷夫人加赠了伺候起居的婢子,小姐回来那边家里头也带了人来,里外人多,可不敢饿着小姐。”
韩信洗了手,想了想,也没什么可说,简单收拾一番,就有婢子提了食盒候在外墙根。
“是小姐吩咐送过来的。”
那声音倒不算娇俏,听着是冷清通透的,也不知道是母亲赠的人还是跟着沈召的车队回来的。
“她吃过没?”支使王勇去拿食盒,韩少爷倚着门框高声问了一句。
“小姐已经用过了。”
外头几句细碎的交谈,能听见王勇说:“少爷赏的,回去吧。”
那婢子远远地福礼,“谢少爷赏。”
韩信除了外头一干事情,府里头打赏的事情尽都交给了贴身侍从,自己是不管的,只把碎银子一包塞侍从怀里,常备着一些庶务往来。
那厢王勇提着食盒回来了,却不见韩少爷等在门口,探头一看,韩少爷沉着脸坐在桌前,他也不敢说什么,默默打开食盒摆饭。
粳米粥热稠稠的,边上几样炒菜,这会心里头躁,韩少爷看也不看一眼,倒是边上那碗冷淘,做得随意简单,碧色的面条粗细不一堆在碗里,边上几样精巧的卤子,单一样或几样拌着吃都清鲜可口。
王勇觑着自家少爷的脸色,大着胆子说:“嚯,这翠缕冷淘做得妙,少爷考校了半日身子热,外头的吃食又腻,吃这个再合适不过了,只不过这才春天,外头都还不到吃这个的时候,这么费了心思,想来定是小姐记挂少爷您呢。”
韩信冷哼一声,摆摆手:“去备水,吃完就洗漱。”
“欸。”
韩少爷三两下就清空了碗底,他冷眼看着一下没动的小粥炒菜,心想沈召果真还是十年如一日地规整谨慎,她分明从小就知道自己什么样,热了不爱吃正经东西,冷淘也就够了,可又偏偏送了这些东西过来,半点闲话不落。
往常沈召总要和他一起用饭,晚了也会陪着他吃两口……
韩少爷显然忘了是自己让人别等。他从前也这么说,但沈召总还是要来的。
只是,韩少爷憋到了沐浴结束也没等到什么,赌气翻身躺下睡了。
……
……
08
“让我做这个,明霁不怕我中饱私囊?”紫发的青年打开锦盒看了一眼,笑道“你是订做玉佩,又不是订做玉雕像,这么大块就这样塞给我?”
“我知道你素日忙得很。”少女摇了摇头,“一般生意也麻烦不到你头上,这整块玉籽,除了我要的东西,剩下的都归你,算是另外的谢礼,定金也要照常两倍付……”
“行了行了,你是知道我爱开玩笑,还这样正经多没趣,你就没烦我什么事情,我可巴不得一句吩咐,谁知道你一走就是三年……回来寒暄还没上,捧着东西让我来做定情信物。”
她耳根泛红,绷着小脸纠正:“不是定……不要胡说。”
“哦,嫁妆,嫁妆是吧……”
“不是!”
“……不是?”
“……”她长叹了一口气,“不是。你只管做了就是。”
“东西是你的,订得是一对环佩,不是嫁妆不是定情信物你做这个?”
“……阿信一贯是有主见的,他年岁渐长,或许这两年就要定下了,备着东西,也算是做阿姐的一点心意。”
刘邦哂笑,即便看到她不赞同的眼神也没有要收敛的意思:“我认识你近六年,刨去这三年,明霁你不是在赚钱就是在赚钱的路上,哦,闲下来嘴上挂的也是韩家少爷,便单单是生意这一项,你这些年也赚够当初的卖命钱了吧,便是恩情比天大,稚子何辜?沈家欠下的债全让你背了。”
“伯父伯母对我很好……”
“所以你管韩家少爷想不想娶童养媳,你直言你不想嫁,还要等他先订了婚事做什么?想来韩家长辈如果厚道也不会不允,再不然,你就说你心有所属……”
沈召皱眉:“胡说什么。”
“我哪儿胡说了,这还不能教你嫁人,得把你聘出去,这才算离了韩家是不是?”
……
“刘季!”
“小的在,沈召小姐有何吩咐?”
“闭嘴!”
没成想这三句热闹尾巴却被韩少爷听了去。
韩信昨儿才通过考校,今日防卫所那边本还能放半日假,他却闲不住要出门,谁知道街对面那颇为富贵精致的车轿里传出再熟悉不过的温软语调,气急急地说着恼怒的话。
他勒马等在车前,唤了一句:“姐姐?”
车内静默一瞬,帘帐掀起,少女瞧见是他,面上带了笑意:“阿信,还未来得及道声恭喜。”
韩信没心思回应客套,这套车轿他是见过的,城南刘家的,才来了七八年,就把穷脏乱的城南收拾的有模有样,那儿的典当行,花鸟苑,并押镖的镖局等大小的铺面行当,全都有刘家的痕迹。连先前他撞见糟了欺压的那对祖孙讨营生的酒楼,也是刘家的产业。
只不过除了酒楼,刘家的野路子韩家大都沾不上,韩家做得还是一日三餐,衣食住行的买卖,近十年倒是着意多开商路,多访货源,把几房偏房迁到州府其余大镇,稳扎稳打要把底盘做大,而刘家遇上了时候,十几年前兵祸最盛的时候,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地方豪族,再到百姓小民,举家迁族的比比皆是,南来北往的人口和货物不计其数,那时的州府防卫所形同虚设,刘家在官兵管不到的山道边开了镖局起家,帮着往来客商防着山贼袭击,天下安定复兴后又和官府密切往来通报贼窝,协助剿匪,功劳生意两不误,人脉搭得广,没几年就发达了。
刘家也不知道是什么想头,就在永鑫城南定居,还修了祠堂。虽是井水不犯河水,城里的大小门户都冷眼瞧着刘家是怎么一房一瓦重新打理好从前正经人都不会来甚至不屑路过的城南,几年过去有了现今的热闹模样。
“本事人到哪儿都带着本事呢。”韩父还感叹过一句。
韩母想得多也了解的多一些:“他家几个孩子怎么样,值不值当交往?”
那时韩信还在念书习武,韩父看自家儿子万事不理的模样,摆摆手:“算了,人家选了城南,就没想掺和,我听得他们家三个儿子,再深也不晓得了。”
虽不曾正经往来,可韩信是见过刘家人的,也认得这车轿是刘家老三的。
刘老三XX楼一掷千金,刘老三那匹宝马是西域的硬货,刘老三把妓院盘下来拆了改酒楼……韩少爷身边几个年纪小的无不羡慕,大些的装腔作势也要说道指点几句不妥,他嫌啰嗦嫌烦,对刘邦唯一的印象就是宝马确实是硬货,他一向与骑术上自负,赛马却输了。
但凡有点记性的都忘不了那一头紫毛拱手说“承让承让”的笑模样,笑弯了狐狸眼,欠揍得紧。
韩信哪管这个,那时的少年人一门心思还在如何说服父母让自己考军职上,耳边偶尔飘过其他人对刘老三的算话,也都扔到脑后去罢了。
只最近一次黄岩那个多事精叽叽歪歪打探完他的婚事安排后顺嘴溜出来一句:“你别说,你我正当要长辈谋亲事的年纪了,你家那位,别管你是怎么打算的,她出了孝也十八了吧,大了可嫁不出去。”
韩信剜他一眼:“别多嘴,她才大我三岁,哪里就那么急了。”
“嘿,你急什么眼啊,行吧,到底是有情分,不过谁也管不上那位了,城南那位刘老三也还没说婚事,他可还要大个四年呢……也不知道是不是经手的生意都忒惹眼,做事又荒唐……%#¥%……¥#……%¥……”
“我没招耳报神,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欸?你可……算了算了,没趣儿。”
……
韩信面色发沉地捋出不多的前因后果,怎么也没有沈召认识刘季的片段和过程。到底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时间稍长了些,沈召看他的眼神就有些不对了。
“怎么了?”沈召又细看了他一眼,问道,“是这个点去点卯?”
好似有些晚。
韩信胡乱点了头,又顿住:“不是,昨儿个考校,今早有假。”
说着眼错不见地盯着少女,想要一个解释。
姑娘的确有些不自在,韩信勒马车前,少年人坚韧的骨骼肌肉硬挺挺撑着一副半新的轻甲,红发高束,气势凛然,似乎已然当得一句伟岸大丈夫的夸赞……而此刻他居高临下看着她,满身的热意仿佛就要扑面而来,莫名让她有种无所适从的惶然。
她与韩信的相处,不管多少年过去,她都是了然于心的。
她知道韩信怎样长大,知道他念的什么书,书皮里又包着哪本杂书,知道韩信的志向,知道他的不愿不甘……甚至于,她的阿信和她从无话不谈无所顾忌到话不投机彼此疏离,之后策马追车央着她赔罪,到如今阔别三年互相尊重客气,彼此相互照顾几分,她都觉得韩信还是她看着长大的弟弟。
一切也应该还在姐弟相处的范畴。自然,这种事情无法确切划定,跳脱控制的判定仅仅只是一个从未感受过的陌生眼神,沈召看了几眼,便心惊肉跳地移开视线。
这……怎么了?
“明霁?怎么了?”肩膀攀上一只宽大的手掌,紫发青年起身挨着她凑出头去,“哦”了一声。
沈召勉强定神,正要相互引见,就听得刘邦暗含笑意的声音:“这便是明霁爱惜珍视的弟弟吧,果然一表人才。”
沈召一愣,转过要对韩信介绍几句,却见韩信冷着脸:“不用你说,我知道他。”
这话说得硬,连韩少爷自己都觉察出来,看少女不解又略不赞同的眼神,不想被她想得意气用事,只能咬着牙又补了句:“以前见过。”
那刘季轻笑着附和,倚着她解释:“确是英雄出少年,那次赛马是我讨巧牵了匹宝马,否则头彩定是你家弟弟的。”
沈召听得喜欢,微微笑点了点头,她知道韩信于武道上一向有天分,兵法阵法亦烂熟于心,若是早生十几年,大约已经出人头地……她恍然觉得,或许是习武之人独有的凶煞之气,从前不觉得,分别三年,才有些陌生,陌生到难以直视。
紫发贴着黑发,落在韩少爷眼里,岂止一个不成体统!沈召在人前总是客气有余的,什么时候会和其他人靠得这样亲近,抬眼就是面对面,转个身仿佛就能撞进刘季怀里,简直……不知羞耻!
刘邦憋笑憋得腹痛,那小孩恨不得眼睛能喷出火来,偏偏沈召心不在焉,愣是没看见。
“小孩”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冷声道:“昨个儿没和爹娘一同用饭,到时候了,你和我回去。”
“好。”沈召听了,没有二话,低头钻出了轿厢,提前下了车等在一旁的车夫已经在车边放了踩凳。
韩信那头也已经下了马,他牵着马头往后退了几步,看着一身简素常服的姑娘小心地走下车轿。他有些不耐烦把缰绳扔给侍从,几步过去把住了沈召的手臂。
“我……自己可以。”话是这么说着,都下了一半车,借着少年人壮实的小臂,沈召还是顺当地下了车,她回头看向正笑眯眯不知在想写什么的紫发青年,“记得……”
“放心,明霁~你交代的事哪次我办砸过~”
“嘶……”沈召没理会老朋友的贫嘴,被韩信捏住的左小臂猝不及防一阵钝痛,这让她不得不抬头去看这失控力道的主人。
“这位弟弟,三年不见你手劲见长,可别弄疼你姐啊。”从车上那位还不消停。
这一头韩信已经松了手,不知为何甩袖便走,也不等人了,那一头刘三少却还带着说完风凉话的坏笑,一见到苦主皱眉看过来的眼神,摊手:“我这不……看你被抓疼了嘛。”
刘三少在车外头倒是管住了那张胡沁的嘴,拱拱手赔罪:“还是明霁你太好性了,这般宽纵……别人就不够珍惜。”
姑娘微微一顿:“他是我弟弟,不是别人。”
刘邦目送她走进张府大门,幽幽叹口气。
真要是弟弟,我还用在这明示暗示,还用跟你称兄道弟说朋友?
……
去正厅用饭的路上,韩信走在前头,沈召就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她毕竟离开三年,韩信不喜刘邦几乎写在脸上,但她却不能说什么,也不会不明原因上赶着说和,只能等韩信气消了再好好问问。
“他叫你明霁?”不知何时前头高挑的少年停下了脚步,侧头看她,“你回来这一日,半句也没和我说过,父亲母亲那里呢?”
沈召眨眨眼:“……昨日一切仓促,我本就想正式拜见伯父伯母,拜会族中长辈时,说明情况,明霁是家中人为我起的小字。”
那怎地偏要提前去找那家伙,还把字告诉他。
心里的想头就不太对,韩少爷自知也是不能诉诸于口的,他看那家伙就腻歪,作风不正,花名在外,沈召和这样的人厮混,也不知道避嫌!
“你少和他来往吧,这般家底这个年纪还这样涎皮赖脸没个正经,你和他扯在一起,旁人怎么看你。”他说得克制,沉着脸却半晌没得到回答。
一直到他们进了正堂,先拜见韩父韩母,沈召禀明家中取字明霁,韩父韩母热热切切拉着沈召说话,又一同用饭,韩少爷也没插上几句话,他被打发去和沈召一同拜见族中长辈,出了饭厅,她见他神色不虞,劝了一句:“若是有事,你先走也无妨。”
韩信愈发憋闷:“你还没回答我。”
一反常态地,少女并没有如往常一般耐心解答,只是温声道:“今日事务繁多……等下次你沐休了……”
韩少爷不傻,这不是推脱是什么,沈召难不成真把人当朋友?
什么样的朋友?一起吃喝?还是过命之交?什么时候的事情?你又要他帮你做什么?你怎么不长点心?
韩少爷才发觉原来那句警告或怨怼,其实藏着他这样多的疑惑,还有他无法理解的紧张不安。三年前他闹成那样,沈召选择坦诚与包容,如今他不过说一句……
他不情愿,不甘心,但这似乎就是沈召头一次回避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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