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咦?你们那个鼻孔看人的军师呢?”已嫁作人妇,却依然体态纤瘦,宛若少女的孙夫人,伸出食指逗了逗自家夫君草帽上那只小黄雀。
某刘姓主公:“……他哪里鼻孔看人了,夫人。”
孙夫人轻轻挠着小黄雀胸口蓬松的绒毛,撇了撇嘴:“那家伙很少有正眼看人的时候吧,趾高气昂的,要不是天才,早被人套麻袋打死了。”
“照这么说,周都督也应该加入套麻袋备选。”刘姓主公不以为然地开着玩笑,“我听小亮亮说过,周都督开会的时候就像稷下那台由鲁班大师造就的制冷器,嘴里吐出来的都是冰渣。”
“……别提了,上次他们俩一起说话,感觉和我出海遇见风暴了一样……”东吴任性的大小姐对曾经的监护人周都督同样满腹嘀咕。
最终夫妇俩达成一致。
什么都督,什么军师,但凡颇有才气的人,但凡数得上名字的谋士,一定要具备一项基本素质:狗脾气。
刘备听着自家夫人和小雀儿叽叽喳喳,吵吵闹闹,已经把刚刚的事情放进了心里。他的夫人平素里并不待见军师,两人碰面次数屈指可数,可即便这样,她都能察觉到,诸葛军师,已经很久不曾露面了。
疑难政务的处理日复一日,没有延迟,同往常并无两样。但从前卧龙先生在天书研究有进展的时候,会出门钓个鱼或者找人下盘棋,现今好似恨不得饭都在房里吃了算。
身为主公,下属精神失常,怎能不闻不问?
刘备虽是这么想的,行动上却阻碍重重。
自视甚高的天才军师,一向自傲自己解决问题的能力,从来都只有他解决别人的份,这么送上去可能会收获一顿冷嘲热讽。
再者,他对于事情始末可谓一无所知,军师因为江面上一个昏迷的女人愤然离席,失踪两天的事情,刘备选择性遗忘,当初他和草庐中的青年便有此约,不插手,不过问私事——只要不影响公事。
在刘备看来,约定就是用来破坏的。可也得对症下药,如果这件事情能帮得上忙,他的智囊小亮亮约莫不会天天想要离家出走的模样了吧。
“……刘玄德,你再这样笑我要揍你了。”
“欸……夫人夫人,莫冲动。我在想,如何能让小亮亮不用鼻孔看我。”
“……?”
……
02
军师处理公务效率极高,其余时间,大多用来研究天书,翻译有记载天书踪迹的文本,而后是辅佐刘备取得何处作为根据站稳脚跟。事情很多,足够让他一整天一整天一直忙下去。
他离开稷下已六月有余。
从前研究起来,不顾昏天黑地的卧龙先生,不知何时起,桌角多了一折日历。
他想起他曾在秦王宫旧址所发掘的时漏。
大约因为卧龙本人,从记事起,从来目的明确,且行动迅捷,光阴于他而言,尽数折作了研究成果。
他从不感叹时光,也不留恋。
因此他看着细细的沙子从时漏中缓缓泄下的时候,是第一次,感受到光阴在面前流逝,但那于他并无意义。
如今是晚春时候。他已经习惯了在一天开始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去想自那以后过了多久。
稷下地处中原,不似南地已经渐渐回暖。
地龙应该还烧着。
他铺开纸页,重新运算昨日出错的结果。
稿纸铺满整张桌子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他放下笔,点灯。
扣扣扣——
“军师大人,您中午就没吃,这会都已经要入夜了,多少吃点吧。”门外的小厮没有他的同意,是不能随意进门的,他投入研究的时候,对一切置若罔闻。
腹中空空,他看着即将演算完成的草稿:“隔壁烧上热水,饭菜放过去吧。”
他一直是这样做的,没做完的事一定要先完成,但他不喜欢别人守着等自己,有热水能让他热饭菜就行,关于饭菜口感之类的,他要求不高。
“……军师大人,您这样都快半个月了,哪里撑得住啊,您就出来吃一点吧。”
03
【阿亮阿亮!晚饭食堂那边好像有西瓜炒蛋,要不要一起去试试?】
那个时候的诸葛孔明,在平素里有课的时候,尚且能够规律吃饭,同桌一般都是当初的同窗好友司马懿,以及后来出现的少女。
而周公瑾,一般都会选择离他最远的一个位置。
可一到休沐日,或者更长的假期,他会选择借出满屋子的书,然后安心地待在人烟稀少的旧舍区,足不出户。
好一些的时候一日早晚两餐,差一些的时候也就一日一餐罢了。
司马懿不喜欢旧舍区,也没有召唤同窗吃饭的习惯,他这么过了几年,召唤师来的时候,才有了些许变化。
【阿亮,你不饿吗?】
替身纸人刚刚造出来那段时间,栩栩如生的纸人急于展现自己,常常凑在他身边,问东问西。
【没空。】
他的回答很简短,曾经试图邀请他去各类宴会或者愚蠢的学习小组的家伙,都会被稷下大弟子的冷漠与傲气击退。
他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可是,食堂不让外带的。】少女坐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因为庄周先生说,要减少污染啊。】
【不饿。】
一个下午过去后,身边的小纸人又会锲而不舍地建议道。
【阿亮,晚饭食堂那边好像有西瓜炒蛋,要不要去试试?】
他已经看完了一本书,无可不可地说:【那就去吧】
……
西瓜炒蛋,味道一般。
但是颜色很漂亮。
能看出女孩很开心的样子。
【阿亮阿亮,下次还来吃这个吧。】
料事如神的稷下大弟子没想到的是,他那时只是敷衍一般的一句【嗯】,让食堂一角桌面上本就不多的人又少了一员。
黑发青年笑容诡异地解释:【恕我直言,你们的菜谱我很难接受,光是看着就吃不下饭】
西瓜炒蛋么?
诸葛亮对于味道要求不高,对于共同吃饭也没有什么意愿。
于是日子照常过着。
某一日,周公瑾忽然冷冰冰地对他说:【诸葛孔明,你有奴役小孩的爱好吗?】
【……】还没嘲讽回去的少年卧龙马上联想到了什么,【你看到她了。】
既然说是小孩,他肯定看到了操控纸人的真身。
【那小孩都快瘦脱形了。】
04
……
少年卧龙只觉得麻烦。
他看着身边笑颜如花,殷勤忙活的少女。等身的纸人,身上大大小小的机括不计其数,即便使用再轻的材料,想要操纵自如,也不是一件易事。
【去吃饭吧。】
【阿亮想吃,那就去吃!!】
研究出西瓜炒蛋的主厨被投诉了一番,从此以后再没研究出格的菜式,每日一供的西瓜炒蛋也变为五日一供。
这么以来,原本纷纷嫌弃西瓜炒蛋的学子们却纷纷在难得供给的日子里抢着要一份。
没打到西瓜炒蛋的傀儡泫然欲泣。
少年卧龙一边吃着饭,一边用余光扫了眼一旁的少女。
连她都不笑了,召唤师恐怕已经要哭了。
吃完饭的时候,他带着纸人去了一趟后厨。
主厨对于一开始就支持自己新菜品的召唤师十分感动,承诺今后在特供日一定会偷偷留出两份来。
诸葛亮想说不用了,一份就够,但他看着少女兴奋地原地转圈地模样,把话咽了回去。
卧龙先生在稷下的最后几个月,饮食很规律。
偶尔的胃痛也不治而愈了。
那是他少有的,因为迁就别人而养成的习惯。
……
他现在无法断定,像这样去破坏它,是否就能回到从前的自己。
故人已故。
年少时能走得近的人,好像都已经远去了。
从稷下回来后,马超带回了身受重伤的司马懿。
为何那个黑发青年变成了那样偏执的人,为何他肆意破坏,恶事做尽,甚至还投身于曾经想要杀他的曹操麾下?
“诸葛孔明,你就像为天书而生。”黑发青年笑着告诉他,“恐怕你根本不记得,有个天才孩童曾对曹操透露过天书的内容吧。”
“……”
“让我司马家惨遭灭门的一场谈话。”黑发青年身上属于暗影的气息愈发浓重,像是随时要噬人血肉一般张牙舞爪,“稚子何辜?你的记忆早就被稷下封印,如今你我对立,这些事情藏着也没什么意思。”
诸葛亮这才明白,为何那一晚,庄周先生看着他的目光,会那样复杂。
【封印记忆这种事,如果不是命在旦夕……】
“你不会明白,所谓知识,所谓天书,即为力量,也为权势,掌控他的人里也许有贤德之人,但也抵不过霸道的力量,既然它曾经毁灭世界,为何还要让它重现世间——我会在你找到答案之前,将它破坏殆尽。”
……
所以黑发青年磨灭了感情,他知道马超家破人亡的境遇和自己何其相似,也知道那少年必然不会给予忠诚,所以只是交易,以情报为代价,他会教授少年枪法。但背叛来得很快,锋利坚硬的冷晖枪穿透了他的身体。
所以黑发青年亲手扼杀了他曾悉心照料的女孩的一生,诛杀不愿配合的东吴当权者孙策,让她失去了她此生挚爱的丈夫,现在,她将用他所教授的魔道力量,亲手替她的丈夫报仇。
他明知道放走司马懿会后患无穷,依然阻止了大乔绝望的复仇。
他在明知错误的情况下,仍然这样做了。
于召唤师,他无心做掌控她生命之人,却早已经牵扯不清,让那形同纸人的少女差点就命丧黄泉。
于司马懿,他无意害其家人性命,幼年的记忆确实模糊不清,但他知道,黑发青年所言事实。
他知道,他难以释怀。
……
他坐在案桌前,面前的草稿还剩一点,就能计算出结果,可他思绪飘散,只能徒费纸笔。
听到外头打更的时候,墨迹已经染脏了稿纸。
“唔……”腹中传来一阵疼痛,他强打起精神,放好笔墨。
推开门,院中小亭里靠坐着某刘姓主公。
“小亮亮,你这就不对了,都快三更了,你房里堆得稿纸都够你肚子厚了吧。”
“闭嘴,什么事。”
“先吃饭嘛,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他额角渐渐渗出冷汗。
嘴上喜欢调笑的主君大人其实心细如毫:“胃都被你熬坏了,也该好好歇歇,按时吃饭了吧。”
卧龙军师没空表达他对于关心的不屑,犹如穿刺又似灼烧的感觉密密麻麻占据了所有神经,他扶着门框,一句话也没回。
刘备直起身子,大声朝边上侍立的随从喊道:“去唤医者!!!”
“是!”
意识恍惚前,他能听那只聒噪的黄雀在身边扑棱着翅膀,唧唧叫着。
……
“大夫,如何?”
“急病突发,但也与病者积年累月饮食不周有关。”
“积年累月?”刘备摩挲着下巴,疑道,“我认识小亮亮也有几年了,他这般也就是这半年,从前不会的。”
医者起身,摇摇头:“老夫治过许多胃疾,他这样年纪,胃里能有如此严重的病灶,绝非一朝一夕,半年也不至于此……怕是从前发作过,好好养了回来,但这胃疾,最忌反复,一朝反复,便比前头要厉害得多。”
一头深蓝长发的男人摘下了草帽,放到一边,而后端端正正向医者行了一个礼:“深夜烦扰大夫,万分抱歉,但……军师日夜操劳,病重至此,刘某深感失责,请大夫说明如何医治,一切药材不成问题,刘某定会备下丰厚诊金。”
“刘大人,老夫是医者,治病救人乃本职所在,贵军师想要调理好身体,除了按时吃饭服药,晨起以粥食为主,晚间不可过分油腻外,还需他自我勉励,无论何种病症,过分忧思,愁绪郁结都容易加重病情。”
医者去熬药,顺便指教厨下熬粥的时候,刘备掀开帘帐,对着床上面如金纸,仍闭着眼的人:“军师大人,听到了吗?身体骗不了人,医者说你过分忧思,愁绪郁结,以致病情加重。”
诸葛亮睁开眼,面无表情:“你想说什么。”
刘姓主公忽地满面忧伤:“军师大人,我家香香和我吵架,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你能算算她在哪吗?”
“……我说过,我不是算命的。”
姓刘的总是不分场合让他算这算那,干脆投效别家。
现任主公却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长长地叹息着:“平素里和她打打闹闹都习惯了,忽然不在,小黄都瘦了。”
卧龙先生看着那只嫩黄的肥雀从深蓝的发从中钻出来,用屁股对着他。
军师的眼神逐渐冷漠旁观,绝不参与发展。
“军师大人读的书很多,刘某这样想念夫人,甚至想到吃饭也没胃口,睡觉都睡不着,应该叫做什么?”
所以这家伙才大半夜不睡觉,想搭伙吃饭吗。
“刘某自从见到军师足智多谋,十分钦佩,后来为了成功迎娶我家孙夫人,很是费了一番功夫读了一些书。”刘姓主公抓住不给面子的小黄雀,扔到窗外,“这难道不是罹患相思,食不甘味,睡难安寝吗?”
病卧在床的卧龙军师闻言气息不顺,冷冰冰地看向意有所指的男人:“……”
人前随和尊重,人后讨巧卖乖的汉室后裔,此刻收敛了嬉笑的表情,目光沉沉地看着相交多年的天才军师:“我知道,你最不喜欢他人插手你的事情,但……姑且算是忠告吧,孔明,人生几何?”
从来强势的卧龙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我的事情,与……”
“与我有关。”男人打断,随后一同坐在床边,认真地说,“你不仅是我最信赖的军师,还是我能够交托生命的朋友。以前我是觉得,也许我们军师就是一辈子和天书相亲相爱的命了……哎你别仇恨地看我,这叫欲扬先抑,我先铺垫一下……”
卧龙先生的胃又开始阵阵抽痛……
“你觉得我和香香会有以后嘛?”男人深茶色的眸子闪过一丝不舍,神态坦然,“你要是疼就别说话,我来说,我和她以后快乐的日子不会太多了。”
有些意外,诸葛亮对于曾经这一段近似于联姻的自由爱恋并不看好。
但这几年下来,他们夫妻感情很好。
“曹操如今兵败北去……南地只剩我和她娘家了。”男人怀念道,“我认识她那会,她是江都的大小姐,你也才刚刚答应辅佐我没多久,往后我和江都,如能做到互不相犯,也许还能相处如常,但你我都知道,在这乱世之中,太难了。”
“……”
“我仍旧不悔,因为我爱她,即便今后可能反目,我也会尽我所能去保护她,余生我也不想放开她。”
“……你知道什么。”年轻的军师拥有一副天才的头脑,即便他在情感上的确认同了朋友这一说法,他依然不能接受自己被调查,“你找人去稷下了?”
“……算是吧。”刘姓主公没有半点心虚地耸耸肩,“事实上我根本没查到多少,我自己南边的一亩三分地还没犁清呢,管不了那么远。能查到一点算一点,也好过军师整日抓心挠肺还要装作若无其事,欸,军师军师,我这两个成语也用的不错吧。”
整日抓心挠肺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军师:“……”
刘备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即便知道又如何。”他不想再牵扯那人的性命,不愿做她生命的提线人,“我和她以后不会再有交集。”
永远不会。
“何以至此?”
……
卧龙即便讲述过往,语气也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从初时相遇,几句寥寥,便到了情势如此,不复再见。
蓝头发的主公却已然习惯从这样淡漠疏简的句子中,去拼凑一个口不能言,却满腔爱意的少女,他笑着说:“原来是小师妹。”
卧龙皱着眉:“她不小了。”
却好似也没长大。没问几句话,就哭了。
“你不懂,在我眼里,小香香永远是小香香~”
“……”
“好吧,你好好养着,其实我也没问到什么,毕竟稷下学宫又不是没有安保,但多多少少了解了一些有趣的传言,其中一个就很有意思,学宫旧舍区半夜现身的美艳女鬼……看到人就吓得跑没了~听说,那些半大的孩子都很好奇。”
“我说过告诉我毫无意义。”
“我就说最后一句,你就该休息吃药了。”男人重新戴起斗笠,捞起窗框上正在发脾气的小黄雀,“我相信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我也相信,你放弃的,总有人会珍惜,如果我和江都反目却不肯放走香香,大概是因为,哪怕她发脾气的样子,我也不想让他人染指。小亮亮……千万千万,别后悔啊。”
后悔……可笑。
05
稷下。
“师姐师姐……你开开门,是我啊是我啊!”
“你小点声,万一师姐睡了呢。”
“这里除了师姐,根本没人住啊。”
“还有罗老头呢,被他发现了就要被赶出去了。”
……
旧舍区竹林最深处,半旧的单间寝室似乎刚刚修缮过一番,少年少女趴在门外叽叽咕咕。
寝室里正在看书的人儿颇有些无奈,她放下手中厚厚的典籍,紧闭的房门被拉开些许,看见少年少女脸上毫不掩饰的兴奋笑意。
“你们……不上课?”
她话说的也断断续续,如果不仔细听,很难理解她说的是什么。
少年见缝插针地扒着门框,然后抬头笑道:“师姐,我们一直在门外,会被罗老头发现赶走的,你让我们进去好不好,好不好?”
少女双手合十,祈求地望着她。
“……”她定定地看了两人一眼,默默开门。
“(^-^)V耶!”
“师姐真好,师姐我们给你带了点心!”
明知道两人是鬼精灵,却仍然经不住祈求的师姐叹着气,她房里堆着一摞摞可以看很久的书,那两人也就只能挤挤挨挨地坐在桌子旁,嘻嘻哈哈地笑闹着。
看不进书了。
但很热闹。
“师姐。”有着一头乌黑长发的少女踮着脚尖,背着手,慢慢踱至一袭白衣的女人身前,“你猜,今天是什么日子?”
“……”日子?
她自认为不着痕迹地扫了眼日历……
普普通通的日子。
难道是学宫有什么活动?
她在两人期盼的目光中渐渐涨红了脸:“……不……不知……”
少年不满地瘪着嘴,嘟囔道:“师姐太过分了。”
很重要吗?她一时间一筹莫展。
“好了曜,别为难师姐了。”少女挥舞着手中的纱幔,带着揭露秘密的兴奋,“今天!是我们和师姐认识的第一百天哦!”
“……”她愣了很久,眼中渐渐涌起一股热意。
原来,已经一百天了。
……
她刚苏醒的时候,有着莫名的疲累,虽然身体已无大碍,但还是躺在床上,睡了很久很久。
总也睡不好,梦中家人惨遭屠戮的场景一次次重现,那是极度痛苦的回忆,却渐渐变得有些模糊,梦里大段大段的空白,让她不知所措。
她忘了一些事。
从她看到镜子里,离曾经少女已经颇为遥远的自己时,就已经知道了。
庄周先生没有隐瞒的意思。
他告诉她,她的记忆被封印了。
她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为什么?”
“彩云易散,琉璃易碎。”梦境智者对她说,“他希望你能活下去。三年后,封印会解除。”
庄周先生很温柔,墨子先生不爱说话,但心细如她,能够感受两位先生对自己的照顾,和爱惜。
每日醒来,总是怅然若失,舍区管事替她拿了很多书过来,她就日复一日地看着,大约是以前看过,过目不忘后,就丢在一旁。
她觉得很累。
【他希望你能活下去】
他是谁,又为什么希望她能活下去呢?
日子过得没意思的时候,女人会在夜里,爬到竹林中的假山上,闭着眼睛,听远处学子嬉笑的声音,和风吹动竹林的轻响。
直到一天夜里,风有些大,她走进假山群,听着晚风穿过山石,传来一阵阵呜咽般的声响。
怪难听的。
她伸出手,感受着风穿过细小的孔洞,变得急促有力。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淅淅索索的动静。
“哇……我不要进去了,这里好黑啊,早就没人住了吧。”女孩有些惧怕。
“胆小鬼,这有什么,有我武道学院第一天才学子在,有什么可怕的?”少年人不以为意。
有人,她该走了。
但她听到那句“天才”的时候,好像能感觉到什么。
从心底里隐隐浮现的与有荣焉。
就这么耽误一会的功夫……
约定夜里冒险比比胆量的少年男女见到月夜下长发及腰,苍白似雪的女人。
“鬼啊!!!!!!”
星之队队长拽着痛哭流涕的队员惨叫着从旧舍区狂奔而出。
然后被夫子处罚。
等了好几天也没等到鬼压床的东方曜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难道她是夙愿未了,等待救赎的女鬼吗?”
冒险大作战更名为“拯救失足女鬼计划”
然而连续多日,少年男女蹲伏在竹林,也没有遇见那个女鬼。
“这样……”少年贼心不死,开始乱出主意。
西施心里还是很怕,但她同样好奇,只能情真意切地摔倒在女鬼那日出现的假山下:“……哎哟……好疼啊……”
她是真的摔疼了。
旧舍区没有太多灯,地面上尖锐的砂石扎得少女纤细柔软的小腿一阵阵疼。
“呜呜呜呜……疼……臭队长!”
暗地里被骂的队长看着少女眼中真切泛起的泪光,心想她怎么那么笨,还假戏真做起来了,正想出去拉她一把,就听到静谧的夜里,女孩的哭声中,夹杂了一声木门开启的声音。
少女没注意,犹自哭个不停。
轻轻的脚步从竹林深处逐渐靠近。
少女哭地打了个嗝,正泪眼迷蒙地抬头,便看到提着一盏灯的长发女鬼,低着头,好像在看着她。
温暖的灯光照亮了身形纤细的女鬼。
女孩崩溃大喊:“……死队长你快出来啊,这个女鬼没有脸!!!!”
灯盏碎落,“女鬼”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死死抱住,少年色厉内荏地叫着:“抓抓抓……抓到你了,快点把脸露出来!!不准吓人!!!”
独居师姐和吵闹师弟师妹的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
……
06
从一句话也不能说,到现在,她能说简单的词和句子了。
记忆力那一处仍然空白,但鲜活的颜色正在涂抹其他黑暗的地方。
“一百天的纪念日,我们出去玩吧!”
“……好。”
今天本就是休沐日,学宫里的学生放了假,或是结伴踏青,或是去往附近的庙会庆典,买些可口的小吃食,还能参加游园。
被嫌弃着装过素的师姐不得已,换了一身蓝衣,被师弟抓着袖子拉出门去。
蓬松卷曲的一头黑发,已然褪去了那层浅浅的枯黄,长长地披在身后,额角是师妹撒泼打滚非要别上去的发卡,鹅黄色不知名的花朵。
素净清丽的一张脸,一下子明艳许多。
“快点走啊师姐!!!现在去肯定有很多好吃的!!!”
少年扯着蓝衣女人的袖子,一路蹦蹦跳跳:“西施你等等我们!!!”
那头黑发仿佛泼墨一般,被风吹得四散开来。
学宫东门的路上学生不多,但个个都惊讶驻足——
急着赶路的少年少女没有回头,所以他们也看不到,从来腼腆的师姐,微红着脸,眼底笑意温柔。
……
原本就计划从离旧舍区最远的东门进学宫的卧龙先生,站在门口的石狮子边上,捏紧了手中的扇子。
能出门了。
……
他是回来取他当初在学宫期间的研究成果,通信的时候学宫已经刊印好了副本,但是按照档案馆的规定他需要本人来收取原件。
三人的身影逐渐远去,再一个转角,就会消失在视线里。
无论有没有纸人,她似乎都只是走在最后,看着身前的人。
饿了,冷了,自己不会说。
他自己从前不也全然没有察觉到么,还让她来提醒。
察觉过来的时候,卧龙先生就已经跟在三人身后了:“……”
是那身蓝衣裳太轻薄了,还未入夏,过了午后,风就大了。
要提醒一句。
07
庙会庆典不出所料地人山人海。
小师姐可怜的身板很快在人海中东倒西歪起来。
诸葛亮:“……”
不懂事的小孩,不知道她身子差吗。
厌恶人多的卧龙先生,阴沉地看了眼被四周的人挤得脸蛋红扑扑,眼中水雾迷蒙的召唤师,皱着眉汇入了享受庙会庆典的人群。
……
人的确太多了,她屏着呼吸,熬了许久,才终于从最热闹的地方被拽了出来。
她额上微微出了汗,一副气息不顺的模样。
俩小孩抱歉地看着她。
“……师姐……对不起,没想到,人这么多。”少年一头藏蓝色的短发已经乱糟糟没了形象,看起来像个鸡窝。
“师姐,你难受吗?”少女鬓角的一根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抓散了,头花也掉了,和少年站在一起,透着股同病相怜的可怜兮兮。
“呵……”蓝衣的师姐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连微笑的少见的很,何况像现在这样。
面上五分红霞,眼中碧波荡漾。
“……”
“……”
少年少女面色涨红,直愣愣地看着他们的师姐。
东方曜想到了那时他抱着温热的女鬼,那女鬼却浑身颤抖着要逃开的时候……
他和西施想了不少办法,哄着人开口说话。
到现在,师姐笑了。
师姐很高兴。
这么说,那个傻兮兮的【拯救失足女鬼计划】,算是成功了吧?
他抓着一头雷劈了一般的头发,也跟着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
……
不远处同样狼狈不堪的卧龙军师:“……”
够了吧。
他不知道从前的召唤师像这样笑过没有。
纸人是爱笑的。
他不知道纸人缠在他身边【阿亮,阿亮】地叫着的时候,外面是不是也这样的热闹。
他只知道,那个时候,就像手里的书一样,他已习惯了纸人就在身旁,一脸期待地喊他名字的模样。
他以为她一直这样,对谁都这样。
他不知道,偏偏是现在,看着失去记忆的女人展露出他从未领略的美好,会那样痛心。
痛的不是现在,而是为什么过去的自己,从未从那一声声殷切的呼唤中,找到那个躲在角落的少女,问问她,怎么了。
……
“师姐师姐!我们去吃冰吧!那边有卖冰的!”
“对对对!队长请客!”
“哼~请就请!”
……
“三位客人,想要什么颜色,什么口味啊?”
“师姐你要什么?”
“师姐你说呢?”
小师姐的视线划过长长的食桌,看到最远处,桌角的位置,放着一碗已经开始化了的冰,碾得半软的蓝莓果子放在冰尖上,艳丽的蓝紫色渗入碎冰中,那浓重的颜色层层稀释,便成了一捧冰蓝色的碎冰,碗沿积着一汪还未来得及渗下莓子汁液,浅浅的,幽紫色。
她一瞬间呼吸急促起来,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着它:“……要那个。”
女孩连忙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端起来,走到女人跟前,“师姐,给你,你喜欢这个颜色吗?”
穿着蓝衣服的师姐怔愣地看着那碗冰,僵硬地点头:“……喜……欢。”
喜欢到,她只是那么远远地看着,便觉得心跳不由自主,遑论这样捧着它。
“师姐,你快吃啊,再不吃,就都要化了。”少年赶紧凑到跟前,盯着丝丝缕缕化开的冰水,那颜色的确很漂亮,要是夏天看着就凉爽多了。
在少年不断地催促下,她拿起小勺子,轻轻舀了一勺晶莹剔透的冰。
还没送入口中,她的手腕忽然被握住了。
“你身体落下过寒症,不准吃这个。”淡漠的声音里似乎又藏着一丝愠怒。
不是曜的声音。
她抬头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是撞进那一碗碎冰中,满眼都是那样让人心惊的色彩。
男人一头冰蓝色的碎发有些傲气地向后翘着,发尾就是那样漂亮的蓝紫色,还有那双眼睛……仿佛看穿她的空白,他的贫瘠。
胸口就这样闷痛了起来。
眼中的色彩渐渐模糊,她怕只是一场幻影,一眨眼,温热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为什么。
男人似乎有些不安,冰蓝色的眼中却没有碎冰一样的寒意,看了他一会,把她手中的冰和勺子都收走了。
“你做什么。”少年皱着眉上前理论,“我师姐吃的又不是你的冰,你快还给他!”
哪里来的臭男人,居然惹哭他们千辛万苦哄好的师姐!
“与你无关。”男人扫了一眼生得颇为俊秀的少年,随即扔了一块碎银子到老板手里,“我先付的钱,我的。”
老板:“……”
东方曜:“……”
西施:“……”
臭不要脸!
08
召唤师知道男人在看着她,可她的眼泪怎么停不住,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的胸口,分明没有半分难过的情绪,空荡荡地,回荡着男人的声音。
“别哭了。”
她没有哭,他只是掉眼泪了。
“还……给……”她朝男人伸出手。
她要用它,去填满空白的记忆。
“不给。”男人冷淡地拒绝了她。
“做什么欺负我师姐!”少年皱着眉挡在她身前,“你要吃你吃去,我们让老板再调!”
“她是我师妹。”
“啊?”少年呆滞着被拨到一边。
“你别哭,等你身体好了,再吃吧。”男人带着手套,有些笨拙地擦着黑发女人的眼角。
没一会,那手套就全湿了。
少女在一旁瞪大了眼睛:“你个登徒子!敢假称我稷下学子!你有胆报上名来!”
登徒子:“……”
卧龙先生行事已经足够低调,然而身旁有两个一点就炸的炮仗,已经吸引了看完游街来买冰的围观群众。
“登徒子……啧啧啧。”
“那个姑娘……怎地哭得那么厉害。”
“被欺负了呗!报官吧……”
……
少年偷偷已经解下腰后的剑,却听得面前的男人不悦的回答:“诸葛亮。”
诸葛……亮?
军师没工夫在这里丢人现眼,扔下让她眼馋不已的那碗冰,摘下了湿透的手套,轻轻牵住了犹自哭个不停的女人,抛下一句:“有疑问的话回去问夫子吧。”
众人一个眨眼,蓝色的魔道气息在空气中碎裂,登徒子和小姑娘都不见了。
这下东方曜再也顾不得什么庆典,拽着西施就往回跑。
“完了完了,我们把师姐弄丢了……”
西施,呆滞:“……难道问题不是我们得罪了真正的天才吗?”
“你什么意思,你在质疑本天才吗?”
“……”
卧龙先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连研究资料也不拿了,他看着机关车里头哭累了睡着的召唤师。
把她带回去。
放在他的院子里。
让他能看见她,让她也能看见他,让她只能看见他。
他觉得他疯了。
【你放弃的,总有人会珍惜】
【千万千万,别后悔啊】
放她回去,他会有许多师弟师妹,她这样漂亮的模样,若说无人觊觎,冷淡如军师,也觉得是无稽之谈。
然后呢,她也会笑,只要用心去哄,她爱吃冰,便有人请她吃个饱,被人欺负了,就红着眼呜呜咽咽地哭。
她也许会缠着一个人问要不要吃饭,没有纸人的话,也许只敢远远蹲着,一眼一眼地偷偷看,不知道添衣,可能还会着凉。
……
他该怎么办。
路上毕竟颠簸,女人很快就被颠醒了。
“呜……”已经哭得有些肿的眼睛里又蓄满了眼泪。
足智多谋的卧龙先生,面对师妹连绵不绝的泪水,无可奈何,无计可施。
他在想,纸人笑嘻嘻的时候,这家伙是不是就在偷着哭呢。
……
“再哭下去,眼睛要哭坏了。”他稍稍坐近了些,看半面袖子都已然被打湿了,他对于要问的问题,出奇地没有任何把握,但他仍旧那么问了,冷冷淡淡的:“你讨厌我吗?”
你曾经说要爱我。
抽泣着的身影慢慢停了下来。
她眼中水光淋漓,用力地调整着呼吸,去认真看着面前的人。
抢走了她碎冰的男人,伸出手,悄悄地靠在她的脸上,凉凉的。
但眼泪不听话地滚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了那只手上。
她不想哭的……
很烫。
卧龙先生看着挂在指尖上摇摇欲坠的泪滴。
她哭得他心里发冷,身上发烫。
即使哭成这样,也要带走她,哪怕哭瞎了眼睛,还能绑着她牵着她,或者抱着她。
有一瞬间,他是这样想的。
但他不能,他见到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黑发青年,结果只是既伤人,又伤己罢了。
小家伙差点就死了,他又怎么忍心。
他收回手,起身推开了车门:“回稷下。”
然后勉力弯起嘴角,对他的师妹说:“送你回去,别再哭了,你讨厌我的话,我在外面坐着,所以……别哭了好吗?”
还是笑吧,你的笑,我远远看到的那个笑容,很好看。
卧龙先生的小指头被捉住了。
被一只刚抹完眼泪还湿哒哒的手捉住了。
“……”
他咬着牙,只觉得嘴里尝出了血腥味:“怎么了?”
“嗝……不……不……”小师妹着急地喊出声。
“什么?”
“不……讨厌。”
他舔开嘴角的血迹:“那为什么哭。”
“……呜呜呜……喜……欢……”
“……”
她喜欢他,喜欢到看见他的时候,既想远离他,又要靠近他,喜欢到看着男人的每一眼,都觉得——她记忆中的空白,只要把这个人放进去,就已经能满溢出来。
但她的身体仿佛被按下了某种无法停止的开关,流泪颤抖的身体,仿佛在警告她,要离这个男人远一些,但她被欣喜所填满的空洞的内心,正在不顾一切地跳动着。
别离开她。
她的哭泣声被堵住了。
眼泪肆无忌惮的流着,只剩含糊不清的鼻音低低在车厢里回响。
09
……
……
荆州,某刘姓主公的卧房。
“怎么样?我说小亮亮不再用鼻孔看我了吧?”
“……那是因为他根本不想看你,他除了那堆书眼里只装得下他的师妹!”
“……小香香,这也是我的劳动成果啊。”
“那你快过来帮我画画,我要把画像寄给小乔!!!”
“……”
军师大人携美归来的事情传得很快。
最开始,某师妹仿佛卧龙的所有物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小媳妇似的不敢见外人,据说后来掉在江面上的纸人修好了,师妹的记忆也恢复了。
召唤师恢复记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红着脸带着纸人离家出走了。
卧龙先生扔下天书满荆州城通缉小师妹。回来的时候,他们发现,她的手被师兄牵着,纸人站在一旁,双手挥舞着,冒着幸福的泡泡。
刘备觉得新奇,打了声招呼。
……
晚间,卧龙的房间里点着灯,书案前,并排坐着两人。
一人俊逸超凡,一人美艳无双。
召唤师微微侧着头,看着心心念念的人。
“怎么?”
“……”她摇了摇头。
纸人露出俏皮的笑容:“想要亲亲阿亮。”
“……!”
卧龙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自家师妹:“未曾想,你恢复记忆以后,倒是更难藏住心事了。”
召唤师红着脸挨蹭着地面默默后退。
“想亲哪?”卧龙放下笔,起身牵起她,“你喜欢亲哪。”
这般羞耻如何说得出口,臊得师妹想要甩手走人:“……”
那诗人径自出了门去,顺便带上了门:“都想都想,都喜欢,只要是阿亮!!!”
“好,那你亲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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