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程是一路快马加鞭赶进度,不同于出京时的闲适,颠得花澹清觉得自己的双腿又在崩断边缘反复试探。但他也能理解,毕竟这加速的命令就是他下的。
越往南走,就越能听到逃难的百姓如何议论寒江之战,每天大景军队里死的士兵数量都在增长,迫于无奈而不得不临时抓人充军,由此又激发了新的逃兵问题。
再磨磨蹭蹭下去,先不说寒江这茬要坐吃山空,就连宣照所处的西北也危在旦夕。
基于这样要人命的原因,花澹清一行人终是赶在七日内就抵达了蜀中一带。他先安顿了一番粮草如何运往寒江战场,接着又匆忙地赶去与弋兰天一行人汇合。
自寒江暴乱后,弋兰天就有了将穷奇会组织成民兵的意思。常年与外族打交道的敏感神经提醒着他:暴乱绝不会就这样在大景之内平息。原本就摇摇欲坠、四分五裂的天下,有了寒江这个爆发点,势必会掀起更大的分割风波。
哪怕弋兰天逃到蜀中当鹌鹑这么些年,到底是不会放下彧家不管。
然而,草莽匹夫终究是难改人性的贪嗔痴欲,想要把痞子锻炼成兵,除了彻底让他们服从自己,还需要给予他们在这乱世必须活下去的动力。不论是金银财宝这类的外物,还是求一个家和团圆的梦想,都是募兵时必须想到的。
弋兰天已经习惯了把人打服,武力至上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但说到人心管理这一块,又是他极其缺乏的。而鹿蜀,却偏偏就极其巧合的填补了这一空缺。虽说这个“填补”,还有待考量。
他们的合作就和初遇一样,有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意思。毕竟弋兰天解散穷奇会的时候,也在蜀中闹出了不小的风波,直接惊动了鹿蜀。
原本看在花澹清的面子上,鹿蜀已经逐渐让自己努力接受穷奇会被整改、位子换人的现实,但今日不同往昔,弋兰天是直接做了揭竿起义的民兵头头,要把穷奇会弄成一支弋家军。
鬼知道为了这件事情,鹿蜀和弋兰天打的有来有回,实在打不动了还左右对垒的吵架,最后吵到饭馆里坐下来吃了一回古董锅,就此轻飘飘的握手言和。
鹿蜀也是留洋回来的人,不论是眼界还是看法都比寻常人更跳脱些。说好听些,是他灵活圆润,说难听些,他有些天真懵懂。
弋兰天让他管理手下那些散漫兵痞,原本是指望他能以理服人。结果鹿蜀双手抱胸仔细听了一会儿部卒的抱怨,当即鸳鸯双锏出手,直接干了个人仰马翻,再次落实了军队之中,服从至上的真理。
弋兰天看着那群被揍得鬼哭狼嚎,却练习得更加认真的散兵们,深深地思考起自己到底有没有必要改变方针。
弋兰天原本也只想守好蜀中这一亩三分地,警惕南疆外域暴动,谁知道凌晏如和花澹清师徒俩轮番给他飞鸽传书,其中意思还大相径庭。
凌晏如的意思是,看在他们曾经同窗多年、又是同僚的份上,以及凌晏如明里暗里帮他处理了不少事情,倘若有一天弋兰天听到首辅暴毙的消息,一定要第一时间带花澹清去蝶谷找秋惊墨。
而花澹清则直白的多,连“师兄”这样的客套话都说了出来,让他帮忙训练穷奇会做一批补充兵力,随他襄助寒江宸王,倘若事成,再为他在宣京的彧家谋个好前程,将闻雨阁以及花家部分产业割到他名下,也能保他今后在蜀中过的顺坦舒心。
对于这两封前后到的信,弋兰天只是觉得,花澹清吹牛的本事不是盖的。而凌晏如,多半脑子是真被踢了。
但出于良好的大景社交礼仪,他还是给两个人都回了信,以满足两人的口吻给出不同的答复,顺便好好“问候”了一下花澹清。
他以为花澹清是死的已经入土了。甚至做好了以后到南塘祭坟的打算。
当初,弋兰天派给花澹清的穷奇会小弟连夜来报,说花家世子坠崖后生死不明,当即惊得他方寸大乱,险些就这样跑出蜀中。
后来,有人劝他养精蓄锐,琢磨琢磨如何在这即将到来的乱世中保全自己。
于是弋兰天冷静下来,冷静的看着所谓的“讨承永帝檄文”,冷静的看着南塘暴动,就此慢慢抚平心中总是冒出来的疙瘩,对自己重复:花澹清是真死了。
弋老大对月喝了一夜闷酒,接着开始着手操作他的痞子变军大计。结果闹了半天,原来花澹清在凌晏如那里整天活蹦乱跳的?
而当初那顿让弋兰天和鹿蜀化干戈为玉帛的古董锅,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都提起了花澹清。鹿蜀抱着辣椒碟子哭得眼泪鼻涕齐流,不知道是被辣的嘴疼,还是因为花澹清的死而崩溃,总之发了一夜酒疯,把弋兰天的神经弄得也快崩溃。
因此,弋兰天甚至没敢把收到花澹清来信这消息告诉鹿蜀。直觉告诉他,花澹清自己惹出来的事情,应该让他自己收拾。
今日,接到花澹清手下人递来的驿馆会面消息时,弋兰天正在练兵。
他沉吟了一会儿,将身旁副统领拉过,哥俩好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就交给你了,我和鹿将军出去一趟,别让他们皮松了。”
副统领气势威猛地应了一声:“是!”
接着转身,以相当恶狼姿态的继续操练兵阵。
弋兰天拉了一下自己的眼罩,轻轻瞥过一眼院子里的水槽,思考要不要洗个头再去见花澹清。这样有些磨叽的想法也只是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他最终仍是带着满身热汗的潇洒出门,去演武场逮鹿蜀。
鹿蜀顶了一个将军封号,实际上很少参与练兵,他更多的是忙于带着自己的小队巡逻、收集战报信息和接纳那些从寒江战场下来的伤兵或逃兵。
而这几天,他摸到了景南军有北上趋势的情报,还在思考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他和弋兰天琢磨半天,也没琢磨出个伍六七,索性在演武场练起大刀来。
鹿蜀自小使的鸳鸯双锏适合和人打斗,但在正儿八经的战场上却并不合适,故而最近也开始琢磨着耍刀。毕竟说要打服他人,总不可能在战场上连一炷香都撑不过吧?
弋兰天走进演武场时,正看到鹿蜀挥着与他身量并不相符、看起来极为沉重的一把巨刀,以破空之势猛然砍断了身前木桩的脑袋。刀虽沉重,但鹿蜀用它的动作却并不笨重,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灵巧劲儿。
弋兰天也将自己那柄奇异的刀握在手里,但人没上擂台,只是握着它敲了敲地面,发出沉重的闷响。
鹿蜀注意到这动静,抬头看向他,又一个拧腰,收了最后一个刀势,将刀横劈在地上:“你怎么来了?快上来!”
弋兰天摇了摇头:“今日不同你打,走,和我去见个人。”
鹿蜀微微扬眉,将刀拔起放回武器架上,接着朝弋兰天走去:“见谁?不会又是什么知府、司马之类的人吧?那我可不去。”
弋兰天用极为耐人寻味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一个相当有趣的人。”
鹿蜀眨了眨眼睛,嘻嘻笑起来。他一笑,脸上的酒窝就特别明显,更别提现在两眼揉着细碎浮光,十分惹人:“是你的朋友吗?那带我去见见吧。我特别喜欢有趣的人。”
弋兰天瞧着他这副天真烂漫的样子,突然一阵牙疼,但转念一想,该疼的人应该是花澹清。于是他点了点头:“自然,跟我走吧。”
于是他们各自牵了马离营,一路直奔驿站。
离驿站越近,弋兰天的心就跳得愈发激烈。他以为自己再见到花澹清的时候,是不会这么紧张的。毕竟他早就知道了花澹清没死的事实,但等到真正要与那少年人见面时,他又久违的迟疑起来。
他感到自己的喉咙一阵又一阵的干涩,只好重复舔着嘴皮,然而嘴皮被舌尖润泽之后,又极快的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干,甚至微微干裂开来。
弋兰天上一次有这样的心情,还是在头一回出使别国的时候。
想到这里,他不禁摇了摇头,骂了自己一声:还是毛头小子么?这么紧张?
……
他只是特别在意,等在那里的人到底是不是花澹清。
倘若一切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骗局?
弋兰天的心被这个冒出来的想法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几乎撞得他心口疼痛起来。
他和花澹清……原本不是这样深刻的缘分。但他看着花澹清,就像在看以前那个红衣策马、肆意张扬的彧熏风。是一模一样的骄傲与夺目,一模一样的满心怀揣着理想与抱负。
其实弋兰天曾经一直不能理解凌晏如为什么总是心心惦念着他在南塘的学生,直到亲眼见过那个眉目含笑,聪慧又不乏乖戾的少年人时,弋兰天才明白,也许凌晏如惦念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某段岁月,某个死去、不存在的自己在别人那里活过来的希望。
凌晏如渴望着花澹清能活下去,带着他的理想与包袱。而弋兰天在午夜梦回时,又何尝不希望曾经身为“彧熏风”的自己,还能日日长安打马过,看尽红花?
所以,花澹清坠崖消息传来的那一刻,不亚于弋兰天再次听到“彧熏风”死去的消息,痛得他几乎是像被人剜了半颗心。
弋兰天低下头,用力平复着自己逐渐混乱的思绪。
眼看着已经到了驿馆,他“吁”的一声勒停马儿,翻身落地,和鹿蜀一块将缰绳交给前来牵马的人,再往前走去。
每走一步,他就觉得自己的胸腔被心脏反复撞击,不由得捏紧了拳头。
鹿蜀在他身侧,有些奇怪弋兰天这一路上的心神不定,现在还这么紧张,不禁有些好笑的开口:“弋老大,你怎么这么紧张?不会是带我来见你的心上人吧?”
弋兰天倒抽一口凉气,伸手揉乱了鹿蜀的头发:“瞎说什么呢!我是渴的厉害!”
鹿蜀几乎是被弋兰天勒在怀里,有些不满地挣扎着,企图保护自己的马尾:“哎!不是就不是嘛,别把我头发揉乱啦。”
弋兰天啧了一声,又狠狠地搓了一把鹿蜀柔软的头发,正想对他说些什么,却忽然发现这小子身子一僵、随后骤然紧绷起来。
……?
一种奇异的感触骤然袭上弋兰天的心头,他感到自己的脊背也僵硬了,连手指尖都开始发冷。他咬紧齿根,状似无异的转头看向前方。
由此,他看到了那个让鹿蜀像丢了魂一样的人。
花澹清拄着手杖站在驿馆内的枫树之下,一袭如往常那样艳丽的红衣,披着玄黑大氅。他没有束发,一头青丝随着微风轻轻飘摇,其中掺杂的、飞舞的白发如此明显,明显得足以狠狠扎伤弋兰天的心。
他看起来瘦了太多,原本精瘦的身子现在只像一具枯骨,依旧明朗的眉眼透着无可忽视的病气,仿佛一只振翅欲飞、却只有残翅的蝴蝶,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将他完全揉碎。
可他的两眼中的寒火又是如此的滚烫,几乎烫得弋兰天朝后退了一步。
而弋兰天的这一步也惊醒了鹿蜀,他抚开弋兰天的手,满脸不可置信地朝前走去,轻声唤道:“……花澹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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