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晏如长久地看着花澹清,再一次浮现出自己其实并未真的将这个孩子看透的想法。当年在南塘,此子也是如此的背离常规,嚣张行事。而他却在最初就将一切打算做了最坏的预测。
他原本该有许多询问花澹清的话,但思来想去,最终也只剩一句:“怎么治的?”
花澹清被凌晏如扶着坐下,这才解了解围脖,松了口气般呼出一口浅淡白雾,眉梢微挑,勾上久违的风流意。
“先生疼我,我自然也不敢辜负先生好意,只是托了几个友人,试了些山野偏方而已。”
他说得云淡风轻,言下之意是告诉在场众人——除了星河——不要再往下猜测,他不会如实相告。
纵然花澹清不说,等凌晏如神思激荡的劲缓冲过去,多半也会品出些值得关注的地方。放在以往,不过是因为关心则乱,灯下尤黑而致使凌晏如失去了捕捉线索的机会。
自花澹清知晓自己断腿,而在越阳与星河搭上线后,他就在思考怎么处理自己之后的事。
眼前的情景都在告知他一个事实:花家世子,你现在非常惨。
首先,你失去了一双腿。其次,你的亲哥为了你而谋反,花家及母亲娘家都会因此惨遭屠戮流放。最后,你要如何力挽狂澜,把损失做到最小?
花澹清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能够为他所用的人,思来想去,最后敲定的也只有几位。其中甚至也只包括寥寥数面的故人。
纵然步夜日日用心为他针灸双腿,花澹清也感觉得出来,这样温吞的法子不过是聊以安慰。断骨复生凶险至极,而他们要持续数月的行船,在这样颠簸的环境里,各类物资都紧缺到了一定的地步,步夜无法替他进行大规模的医治。然而,等他们真的到了苍阳,他的伤病也成了病根,不拖个几年,决计不会起效。
花澹清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等。
而谢行逸,是帮助他朝外搭线的唯一人选。当初,谢行逸在苍阳以谢氏名义大张旗鼓招揽各家医师,不免引起有心之人关注。毕竟当年谢家公子至今未曾治愈的顽疾,也成了景朝值得研究的古怪传闻之一。
十四夜久居安庐,又精通齐安古法秘术,若说铤而走险寻个治病的法子,他当然是寻常人都想不到的助力。
而唯一的难点在于,花澹清既要瞒着府里上下凌晏如的眼线,又要暗中进行康复训练。星河在此期间,确实是他不可多得的眼与利刃。
花澹清无从指摘凌晏如,因为他知道那人已经万事以他为先,但不论如何,天下始终才是他恩师摆在心尖上的东西,倘若失了这一万民安乐的天下人间,凌晏如也必然会成了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凌晏如望着花澹清唇角噙的清浅笑意,微微敛睑,知这一盘棋的对面,少年人始终不曾起身。如同他们对弈的每一盘,花澹清的温吞仁厚之下,总是暗藏自损八百伤敌一千的凌冽杀招。
他抬眼,问道:“你打算如何做。”
花澹清没有再像无骨般软软依靠星河,他坐得直,眉微微皱着,强行压下身体内部蹿起的绵密疼痛。
“寒江之所以逼迫蜀中后撤,无非是火铳攻势太猛,寻常兵器不可近身。官家粮草耽搁也应是有人从中作梗,倘若从华清南引,将得一段时间的喘息。大公主也能因无后顾之忧,而凭一己之力击退渠戎。”
凌晏如不置可否。花澹清顿了顿,见没人反驳于他,再接着朝下说。
“越阳火器贩卖的并不算多,南塘持了极少,大头在寒江。但也不止他们能将这西洋武器运用自如,我军防守,当以火药为优先。寻常炸山炸石断路太过普通,若埋于地底,再后撤引军,必然能破开碧水军军阵,自两翼攻入。”
凌晏如眸色淡淡:“你要领军?”
花澹清露齿一笑,摊了摊手:“倘若我能好得再快一些,亲自骑马上阵也不无可能。但学生目前这状态,也只不过是继花家祖先遗志,冒死请命为蜀中军师。”
“你要知道,你已是谋逆之后。”
“蜀中不也有一个被弃的鸿胪寺卿么?民兵自荐为国而战,学生也只是其中一员罢了。”
凌晏如看着他,半晌才弯唇轻轻笑过:“你可知弋兰天对我说了什么?”
“请先生赐教。”
“他说今年山林烧毁大半,明年大约是无春燕可栖息。穷奇会被他烧得干净,脱了身份同鹿蜀一起自成一派散兵。我原以为这是他放不下彧家,其中倒也有你一笔功劳。”
花澹清面不改色,甚至伸手,要星河给他一杯新酒:“先生别忘了,沐将军死的如此令人悲愤,余下景南军部如何肯罢休?圣上压着他们不动,名义上是平乱齐安,但倘若齐安不乱,可不是有了北上的理由?玉浅山手下握着璇玑涯这一江湖势力,又占着山庄不放,然谁说其他江湖不动?文人墨客也好,以往战将也罢,能号召来的人,总是比想的多。”
花澹清三言两语,像是拨弄棋局般轻松惬意。凌晏如却看得分明,他和花忱一样,玩弄手中红线制衡之术,与帝王家又有什么分别?
但最为可笑的是,就连他凌晏如,也被死死拴系一块儿,难能动弹。
他拿起那杯早就冷了的茶,正欲饮下,却感到自己臂弯一重。再抬眼,是花澹清走到他身边,坐在他旁侧的软垫上,将下颌搁置他的膝头。
“腿好了,便如此大胆了么?”
花澹清伸手,从凌晏如掌中夺走那杯冷茶,却喂到自己唇边,浅啜一口。
少年人皱了皱眉,将茶放到一边,嬉笑道:“冷了难喝。先生叫他们再烫一壶。”
凌晏如不说话,用空了的手轻轻抚顺花澹清的头发,垂眼望他:“你要如何?”
花澹清不偏不倚地同样与他相视:“请先生允我,携兄长为天下赔罪。”
凌晏如难得哂笑,手上力度却仍旧轻柔,与他眼底的风暴相比更显可怖:“无论事成与否,花家到底脱不了罪,你清楚否,兰生。”
纵然没有凌晏如的拉扯,花澹清也微微昂头,露出了一截无害玉白的颈子:“天下安定,才是你我都想要的,恩师。”
白发人沉默着。他垂下头,挨近花澹清。肩上的白发就此随着他的动作尽数滑下,若有似无地撩过花澹清的面皮,带来欲说还休的痒意。
“自今日起,你就是我本家的表亲,首辅府的客卿。我会奏请圣上,指派你牵引蜀中流民。”
“——大人!”
步夜被凌晏如这话惊得扇子都打不稳了,上一个首辅府客卿就是现在的谋反头子,这回还来一个?凌晏如真是不怕他头上的欺君帽子太多,再加一个也无妨?虽说他原本藏着花澹清也是砍头的大罪……罪多不嫌重是吧?
抛开这一切不谈,花澹清就算迈着老寒腿似的颤颤巍巍走两步,凌晏如就真的放心把花家世子丢到蜀中?万一他心存不轨,反手加入宣望舒再一口咬死蜀中,那凌晏如……
步夜看向凌晏如,忽觉得复杂万分。他到底是为自己的学生谋了数条退路,只不过无论哪一条,都没有他凌晏如。
原本做好了将天下倾覆的打算,又何必因一个稚儿狂言而放弃一切?难道就因为花澹清自己治好了腿,凌晏如就能够这么轻松地放手不管么?
是凌晏如太相信他,还是根本不相信?
步夜认为这俩师徒实在是难以琢磨,非常人可理解的诡异组合。于是他喊了一声凌晏如,又闷闷地坐回原位装死。
花澹清面对这样的结果,也只是微微一笑。
他说过,凌晏如是这世上最心软的人。他可以牺牲拥有的一切,但他不忍看那血流成河的代价。起初,是因为自己理想的寄托者再无可能,才让他剑走偏锋,宁愿做个玉石俱焚的结果。眼下,倘若花澹清能帮着他扶持宣望钧上位,凌晏如自然会选择损失更少的那一种。
况且,花澹清也不觉得,凌晏如没给他自己留选择,否则,怎么会也去密切关注弋兰天的动向呢?
花澹清握着凌晏如的手,笑得一如既往地乖巧:“学生知晓了,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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