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晏如感兴趣的事情太少,爱好也太少。似乎他从来也不去定义自己“喜欢”做什么,登高不过是曾随恩师做过,就此养成的一种习惯。
所谓登高而望远。站得越高,才越能看清这芸芸众生,明白有的人生来于山巅,故而能俯瞰尘世,怜惜世人苦厄。而其他人只能用不同的方式往上爬,以杀证道,踩万千枯骨朝上爬。最终得以畅快笑出声来,明白“目中无尘”乃是一种深重罪孽。
凌晏如不是那生来即巅峰的宠儿。他不过是万千个朝上爬的人之一。
当他第一回同恩师登上这足以俯瞰全宣京的高山时,恩师问他,目之所及,可有囊括天下?
还是少年的凌晏如仔细思索,反问道:“既然人永远无法看清自己所踩的地方,何来看尽天下?”
老先生捋着长须,但笑不语。凌晏如并不执着,只是重新看向远方,心中并无半点波澜。
他绝不是世人眼中所看到的那样一个恪守伦理纲常的死板首辅,但也并非全然弃大统不顾的叛儒者。凌晏如只是认为,倘若这世间无道,他便会做那修正世间的道。
如此叛逆猖狂,恐怕会叫世人侧目。
君不君,臣不臣。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不如全都撕碎重来,才能求一个善终。
花澹清伏在星河背上,逐渐有些困乏。原因无他,星河背得太稳,而他左右又没什么事做。
步夜缀在不远不近的位置,看样子不打算和他们多说话,而凌晏如始终在前面,星河也没有赶超的意思。于是就导致了如今这种三人成行的局面。
花澹清起初还要闹腾星河,但闹得多了,星河也使用了免疫屏蔽大法,让花澹清无乐子可寻。
无聊的小少爷打了个哈欠,又伸手去兜帽与披风的间隙里捋出星河的头发,唇角勾了一抹笑。
星河嘴上不说,实则也是个爱美的。单凭他这头长发,就是花澹清不曾见过的长度。也恐怕是花澹清见过的“长发及臀尖”的美人。
皆说美人长发,坠于白玉背,愈看愈勾魂。
星河发色本就独特,如浅紫琉璃一般被花澹清握在手中,缠了几缠,不禁让他想象这头发铺开贴附脊背的景象。
这么想着,花澹清不免又笑,同时困得打了个哈欠,往星河的方向又蹭了蹭。
他不太清楚凌晏如为什么非得拎他出来登山,哪怕他曾经也黏着凌晏如,请他允了自己一同前去,但到底是没想过还不到一年,凌晏如就兑现了当初的诺言。而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现在的他早就没了当初那龙争虎斗的活力,遭山风一吹,就因冷而困得厉害。
况且,要说起登山……
他就不得不想起文司宥。
文司宥是第一个在宣京带他登山的人,还是在大晚上,下着雨的大晚上,带着他可爱的学生吹着冷风登上九百九十九道白玉阶。美名其曰,练习天文课所授知识。
花澹清却只想对他翻白眼。
这一届的明雍学生还有哪个不知道,他文司宥除了第一堂天文课上得正儿八经,其他时候,哪次不是单独给花澹清开小灶做特训。看似变着花的折磨他,实则让花澹清很怀疑这是文司宥借着公务为由头,用兄长的身份带他出去玩。
这是一个很令人惊悚,且没有足够想象力是无法得出的结论。
花澹清总觉得文司宥是以他的兄长自居。
和凌晏如这种自觉把自己摆在长辈位置上的亲昵包容不同,文司宥也很纵容花澹清,并且是一步一个陷阱诱导他吃了苦头、又教他处世之道的纵容和忍让。
比起对待一个有趣的学生,不如说是在认真对待一个年幼无知的弟弟。
故而,当花澹清知道文司宥家里还有个老幺的时候,也生出了“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那有些低级趣味的捉弄和包容,多半真是文司宥的兄长属性作祟。
一旦想起那个文司宥带他夜半爬山的经历,花澹清的脑海里就不免会浮现文司宥折下芭蕉叶的模样。
文司宥很瘦。甚至可以用孱弱来形容。
他是花澹清相遇之人中,极为少数的不曾习武的那一部分,虽然身量不小,但到底没有那股子武人特有的肃杀感。但同时,文司宥身上既不是贺之州那样的文人风骨,也不像谢行逸的娇纵金贵。文司宥是包藏祸心的狡诈狐狸。
穿得顶顶漂亮的大氅,眯着眼睛摇着尾巴,打量和他相处的每一个人。
而那晚上折芭蕉叶躲雨的文司宥,就是一只不喜欢沾湿皮毛,而躲在芭蕉叶下的矜贵狐狸。
花澹清记得冷清的月光如何勾弄文司宥洁白的衣袖,也记得那双像是沾满山间晨雾而湿漉漉的眼睛是如何看向自己。
文司宥问他,有没有从登山中学得什么。
花澹清已然忘了。他从不记这样的人生哲理或是故事。
他学不来,也不愿去学。这或许可以解读为是少年人的叛逆,但从更深层次来说,花澹清就是单纯的不想去学。因为不喜欢。
花澹清的眼睫轻轻颤了颤,从朦胧的睡意中将自己抽离出来,看着远处逐渐显形的宣京一角,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他最近越发喜欢回忆。好像那些过往再不仔细反复咀嚼,就再也记不清楚那样。一旦诞生这样的念头,那哽在心口的隐秘的危机感就在反复翻涌,似乎在向花澹清宣告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
世人称这样的事实为命运,而卜卦之人称它为……天道。
而此时,蝶谷之内,秋惊墨卜出了他难以置信的一卦。
“……不可以。”
惊墨捏着一块卜筮用的白玉片,凝视着眼前的景象,脸上浮现少有的茫然和不知所措。他的面色比往日还要惨白,由此让脖颈和手臂上的青筋脉络更加清晰。
他像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和眼前的虚无对话。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惊墨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再也无法压制胸腔翻涌上来的气血,当即就喷出一口血,吓得旁侧的人来扶他。
他挣扎着想要收回手臂,最终却是没有力气般软倒在仆从怀里,眼睛仍然直勾勾地盯着沾染上他血沫的那堆玉牌。
两耳嗡鸣。
旁侧的灵蝶也因惊墨骤然起伏的心境而躁动不已。它们环绕在惊墨身侧,却迟迟不敢落下。而惊墨没有分出注意力,眼睛朝上一抬,凝视着头顶的雕花横梁,似疯似怔般颤抖着嘴唇:“错了、我竟然错了……”
仆从听见他的自言自语,心中着急,一边给他擦着唇角的血,一边把他往榻上抱:“家主,您不会错的,千万不可再探天机了!”
“……错了。”
惊墨依旧死死地盯着那些浮雕,最终力竭般松去全身气力,竟是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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