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有多少人能料到因果孽缘?
哪怕是天生神算,也不过是天道牵系的一颗随时可丢弃的棋子罢了。
凌晏如先一步登上高处的山亭,微微站定后理顺气息,才去眺望这看过无数遍的宣京景象。
恩师带他登高,是为了告诉他这世间之大,一己之力难能挽救天下万民,却要因不可为而为之。而他带花澹清登高,却没有那么多的心思提点教诲。
只是曾经被少年人闹得烦了,索性履行那未成的约定而已。
他不愿再教给花澹清什么。
凌晏如回身,静静看着那伏在星河背上沉沉睡过去的花家世子,手指抚上腰间玉坠,摩挲过那些被他抚摸得愈发圆润的莲花纹饰。
他们没什么不同。首辅也好,世子也罢。凌晏如或是花澹清。他们从本质来说,没有不同。都是人而已。精气与血肉骨骼一同构成的生命体,存活于世,为了各自的道路而奔波不已。
花澹清从没有选择过他要做什么。最初在宣京见他时,凌晏如接过属下递来的密信,上头记载着花澹清与季元启初识时,嘴上说的那句“为振兴花家而来”。
甫一见到那句话,凌晏如便轻轻笑了。
他知晓,这是花澹清的谎话。
倘若不是明雍书院在承永帝的授意下给花家递了牌子,花澹清绝不可能离开南塘而往宣京去。在这么多年里,凌晏如和花忱明争暗斗地为花澹清是否入局而争论不休,却没想到,这少年人洒脱如此,轻巧地迈进了这铺天盖地写满吃人的棋局。他无惧,便是为求死而来。
与此同时,那满面笑容的玉泽软声对他轻言道:大人啊,心软不得。
凌晏如松开握着玉坠的手,原地不动。等星河和步夜陆续步进山亭,他才让人重新烧烫炉子去烹茶煮酒,加上些许围炉烤吃的鲜果脆蔬,弄出了一副凌晏如本不常办的友人对酌的宴席规模。
花澹清被星河放下时就迷糊着睁开眼睛,眼下闻着逐渐飘散的酒香,才彻底清醒过来。
他丝毫不在意形象的打了个哈欠,拢着自己的狐裘暖脖,倚在星河身上,盯着围炉里若有若无的橙黄火光。他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周围是死一片的寂静,让酒沸的声音格外明显。
花澹清一怔,抬头朝前看了看。只见步夜面露疲色的摇着扇子,一副心不在焉但被强行拉来应酬的无所求的颓然模样,而凌晏如单手掌书在看,身旁还有两个小童对着围炉忙来忙去。
至于星河,在花澹清抬头的时候,他就偏颅看过来,对花澹清微微一笑:“殿下想吃什么?”
花澹清思索了一会儿:“给我拿个柿子吧。”
星河伸手持筷,夹了一个表皮微微烤皱,散发扑鼻清香的圆圆柿子进盘。接着宛如无情铁手般迅速剥掉外皮,将黄澄软糯的果肉和筷子都递给花澹清。
花澹清挑了一筷,伸手喂给星河。等星河垂首吃了,他才去挑新的,并且开口:“云心先生往日登山也会弄煮酒谈话的风雅么?”
凌晏如淡淡递来一眼,接着拿过小童给他沏好的茶水喝了一口:“少喝些酒,当心醪糟伤肺腑。”
言下之意就是,要不是带着花澹清,他是不会煮酒的。
花澹清一挑眉,尝了一筷软烂甜蜜的柿肉,不知死活地嘻嘻笑了两声:“有先生疼我,兰生怎么敢喝多?”
实际上,换做以前的花澹清,他还真敢当着凌晏如的面喝个叮咛大醉。
因为花忱离家早,哪怕花澹清年岁尚小,也要承担起南国公府在南塘的大小事宜,其中就包括与各位官员的往来应酬。这些东西,起初是由木微霜代理以茶敬酒,等花澹清再大一些,就亲自披挂上阵,与年长他不知几轮的人推杯换盏,然后回府吐个天昏地暗。
花澹清的酒量和酒瘾,也多半因此而逐渐积累。林珊宠着他,不愿他到外头喝酒伤身,也怕花澹清哪天喝高了失足摔下银沙湖,索性就自己在府里学着酿甜酒,喂花澹清的肚子里的馋酒虫。
等花澹清北上宣京读书,碍于遵守院规,不敢在山上多喝,也就是休沐日里溜下市集,打上几两小酒,自斟自酌。甚至还拉了季元启尝个鲜,勾着季家少爷一杯下肚后烧红的脸,逗他不禁喝。
花澹清有时也会喝高,他喝高的结果通常有两种,一种是爬天上树停不下来的闹腾,一种是找个地方坐下原地一秒入睡。
而惨遭这两种结果毒手的,宣京唯有宣望钧这独一份。
在花澹清第不知道多少次因为喝高了夜爬宸王府墙,而摔倒在地,把宣望钧压了个满怀后,宸亲王难得动怒的勒令花家世子不许再饮酒,花澹清这才消停两分。
然后他转头就在新岁宴上喝得大醉,摸进了首辅府,遇见了凌晏如。
这估计是凌晏如头一回见到自己喝醉的学生。只见那系着红披风的小子站在他府里的老梅树下,昂头望着扑簌雪花而痴痴地笑。雪落满他的兜帽和肩膀,而身体的主人却完全察觉不到寒冷一般,只是静静看着。
凌晏如却看不下去,担心雪融之后让少年患上风寒。
于是他朝前两步,轻咳出声提醒花澹清。
花澹清虽是醉了,却对凌晏如的声音开启了最高级别雷达识别,顷刻就站直身子,回身看向凌晏如,还有模有样的躬身行礼。好像刚才那个爬墙进府,又对梅树傻笑的人不是他。
凌晏如有不止半分的无语,但他到底没多说什么,正打算开口让花澹清进屋醒酒,就见那人眼神一瞬间的失焦后,突然直愣愣地朝他迈步过来。
凌晏如站在原地没动,只是收起了原本要说的话,安静注视花澹清一步一步蹚雪而来,然后伸手,拈起了他垂落于肩的白发。
少年人握着那些尾角早已湿漉漉的头发,又抬起眼来看他。凌晏如观察着这双如初生幼鹿般湿润漆黑的眼瞳,耳边听到鹿儿在说:“先生,怎么傻傻站在这里,叫头发也湿了。”
凌晏如听见那句“兰生不敢多喝”之后,连眼神都不想递给花澹清一个,而步夜则是嘴角一抽,用茶杯掩饰了一下自己的笑容。
开什么玩笑,他可是在苍阳亲眼见过花家世子如何推杯换盏,言笑晏晏,像只花蝴蝶似的穿来飞去也不见醉。这贼人,也就在他恩师面前装得乖巧伶俐。
也就是这独一份的乖巧伶俐,不断加深凌晏如那割舍不断的怜惜之情。
如此看来,花澹清也是狡诈阴险的主儿。
花澹清见没人接他的话茬,哼哼两声,指使星河给他斟酒。星河虽说对花澹清有求必应,但到底忧虑着这人身子,只是抬眼看向步夜。
步夜微微一笑:“这酒都是特意制的,给小公子喝些也不妨事。”否则凌晏如怎么敢摆上来。
步夜咽下最后一句,若无其事地也剥了颗柿子吃。
花澹清得了一杯酒,缓缓饮啜,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被暖意疏通,连脸颊都浮上淡淡浅红,终于让他看着多了点生气。
过节热闹也好,冷清也好,在这里的四个人多半都很习惯,故而就算一句话也不说,任寂静蔓延,只听风响酒沸,也是难得的安闲。
就在花澹清忍不住要再喝一杯的时候,凌晏如忽然出声唤他:“兰生。”
花澹清抬眼看过去,见凌晏如正看着他,一双眼眸情绪淡淡,却因隔得远,而沾上几抹冷冷。
“还想继续往下查么?”
花澹清一怔。
凌晏如从不饮酒,所以到了现在,只有他那里仍是茶香清浅,随风而来,绕着花澹清的鼻尖。
花澹清不知道凌晏如是在问他往下探查熙王案,还是往外探查前线战事。这两件事,他都在做,也都在犹豫到底能得到什么结果。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身体在逐渐恶化,清醒的时候也越来越少,而大势已去,好像他再怎么挣扎,也只是一个在无理取闹的孩子。而星河总是在他身边,陪着他无理取闹,挡住那些冷言冷语。
只有凌晏如,凌晏如从最初开始就在默许这一切的发展。他沉默的看着花澹清燃起生机,又沉默的看着他被打击而陷入沉寂。他没有出手推动,也没有暗中阻止,几乎让花澹清觉得,凌晏如圈养他也只是想看一出闹剧。
而今,凌晏如对他抛出这个问题,又想得到一个怎样的答案?
花澹清的回答重要吗?
花澹清忽地笑出声来,脸上还有着浅淡的酒红,而让他久违地眼带风流意。
“你总不能叫我一直当个废人啊,恩师。”
凌晏如没有移开视线,他平静地注视着这个总也没长大的、但旁人却以为他足以扛起一切的少年人,思考着若非那一线差池,他又会是怎样的人?
他能让大景从这腐朽中解脱么?
他不能。花澹清没有这个能力。
他再怎么胡闹,也永远是小打小闹的、蜷缩在花忱羽翼和绳索下的稚儿。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走出南塘。
凌晏如将茶盏搁置于手边的托盘上,发出轻轻一声脆响。
“西北军变,宣照已是腹背受敌。”
“兰生,你如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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