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澹清早已经过了对节日还会心潮澎湃的年纪,尽管他今年只不过十六。
他的身子日渐消瘦下去,哪怕步夜用药膳轮番吊着他的命,也无法阻止身体肌肉的流失。他开始变得越发容易骨骼酸痛,严重的时候,连弯腰去抱琼也做不到。
星河心疼他,夜夜替他做着热敷和关节活动,但收益甚微。
花澹清看他着急上火的样子,不由得反过来安慰那个慌了神的青年,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我没事。
及至中秋,花澹清的脸色也没变得多好,全靠身上那件红衣裳和狐裘暖脖衬了衬气色,看起来就像一个富贵养着的小公子。
南塘花家素来习惯青绿二色,佐以素荷为饰,让人瞧起来便能窥见其清白风骨。但花澹清也只有名字和“清白风骨”沾了点边,谁人不知,这花家二公子素日最喜欢红。
男子穿红,穿得不好,就会妖冶怪异。花澹清却随心所欲,一身红袍搭上玄黑大氅,加上高高束起的马尾,举手投足皆是少年意气风流。
而自从他住到凌晏如府上,首辅府裁的衣服就变得艳丽起来,连用的料子都换成十数年不曾订的华贵衣料,甚至还有无心苑的新衣。花澹清原本想劝凌晏如节省一点,但看着自家先生一脸的无所畏惧,他也只是吞下那些话,穿上凌晏如给他买来的衣裳,由着旁人把自己收拾好。
倒也不是他娇气到了如此地步,只是太过费心劳力,恐怕会累到不行,搅了其他人看中秋的兴致。
等他被人推到内院时,便看见了站在树下、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凌晏如。
花澹清一时恍惚,无数个记忆片段在他脑子里调皮的交错而过。
凌晏如总是会在前面等他。
从幼时起就是这样。花澹清永远都在看着凌晏如的背影,却不担心追不上他。
只要他喊一声“云心先生”,不论凌晏如是气他恼他、忙碌或如何,也总会停下步子,朝他看过来,再无奈地应道:“过来。”
明雍桓媱那场闹剧之后是如此,南塘牵他寻纸鸢亦如此。
那是他们相伴渡过的第一个落雪天。花澹清玩性大,饶是落雪天也要出去挂纸鸢。鉴于以往有墨九渊险些被他吓疯的事迹,只要小公子出去放纸鸢,身旁就得有人跟着。
自然而然的,这任务落到凌晏如头上。
凌晏如不推拒,只是牵着花澹清的手陪他往城外走。
他们一边走,一边路过那些仍然穿着单薄,却不肯早早收摊的商贩。花澹清的眸光从他们身上扫过,落到那些泛着腾腾热气的商品上。
凌晏如恍若未觉般仍然拉着他朝前走,并问道:“依兰生看,如何治城?”
只要捡到空闲,小公子的先生就会朝他抛出诸如此类经世致用的问题。
花澹清歪头想了想,把思绪从那些热粥薄饼上拉回来。
“圣人之道,以民心为重,百姓为先。”
凌晏如垂眼看向抬头的花澹清,弯唇露了抹浅浅笑意:“孺子可教。”
花澹清那些经世致用的学问和以后日子里所采用的的理论,几乎都是凌晏如手把手教给他的。倘若没有那段与西席朝夕相伴的日子,他绝不可能长成之后的花家世子。
眼下,凌晏如听到木轮碾过地面的声音,于是偏颅看他,让花澹清撞进那双无论如何也看不厌烦的紫眸。
花澹清越是看着眼前的凌晏如,那些回忆就越往他脑子里钻,无端搅得他胸腔窒闷,仿佛有情感即将冲破他强行拴系的枷锁,把他整个人的肉身撕的粉碎。
他收紧藏在袖里的手,朝凌晏如弯唇一笑,唤他:“云心先生。”
凌晏如方才还生冷的脸庞,因他眸中漾起的柔情而微微软化。他低声应了少年人的呼唤,又走上前去,抚了抚花澹清毛绒绒的领子,看得出来对这身衣服十分满意。
“冷么?”
花澹清轻声笑着:“哪会冷?只是我穿得都赶得上冬日里,先生不嫌弃就好。”
凌晏如没有回答,只是又替他掖了掖领口:“走吧,步夜在外头。”
花澹清穿得实在是太厚了。饶是当年玉泽畏寒,也没像这少年一样,不过是中秋的时节,就把自己裹了一层又一层。
普通人都会因着这热度焖红脸庞,而花澹清却依旧少有血色,惨白着一张满是病气的脸。
凌晏如遣了下人,自己推着花澹清朝外走,一边走一边思考,该往花澹清的屋子里再用无烟细碳燎热,才好让他睡个安稳觉。
始终跟在暗处的星河瞧着他动作,不免勾唇嘲讽似的一笑,遥遥缀在身后,望着凌晏如把花澹清带上了马车。
花澹清本以为凌晏如会让他在后门出府,却没料到这人是直接将他带到正门。要是这样也就算了,凌晏如在让他上马车之前,居然亲自把他从轮椅上揽进怀里,就这么明目张胆的抱着他进了车厢。
花澹清倒吸一口冷气,抓紧了凌晏如的袖子。
凌晏如没看他,动作十分迅速地和他一起登上马车,再抚下了帘子,才伸手去解花澹清的斗笠。
只不过在他伸手之前,花澹清已自个儿将斗笠取下,不可置信地望着凌晏如:“先生!?”
和他一样一脸不可置信的还有坐在旁侧的步夜。
步夜目睹了凌晏如抱人入车的全过程,险些捏碎了自己手里的茶杯,满眼的悲痛欲绝和一丝丝浅淡的摆烂倾向。
凌晏如扫了他们二人一眼,接着慢条斯理地把备好的小暖炉放在花澹清怀里:“如何?”
花澹清忍了又忍,最终忍无可忍,却还压着声音,怕惊扰了外面:“您怎么能抱人坐马车?万一让旁人看见了、况且他们已经看见——”
“那又如何?”
凌晏如开口打断了花澹清的质问。
凌晏如原本是最守宗法礼教,甚至在旁人眼里倾向于铁面无私的无心之人。如今说出这样一番话,反而让花澹清都愣了两愣。
平日里,凌晏如在府里宠着他,花澹清安心受着,是因为那是在首辅府,凌晏如的地盘。可如今形势动荡,多少人都在为这即将动荡的王朝而勾心斗角。可凌晏如倒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不怕再被参几本子就罢了,但要是让宣京的百姓对他滋生出什么流言,那才是花澹清最不堪想的事情。
否则他又何必隐忍这么久,不出府招摇,给凌晏如惹麻烦?
花澹清满腹心思,不知道怎么才能撬得开他恩师的脑袋,看看里头装的芯到底是不是凌晏如。
而步夜嘴角一抽,给两位祖宗各倒了一杯茶,再专心看他没处理完的册子。
像是没觉察到花澹清的复杂眼神和无声责问,凌晏如只是将手搁在花澹清手中的暖炉上,直视着他:“冷吗?”
花澹清微微张口,想说,这个问题在出府之前,凌晏如就问了一遍。
他原本该再强调一番,不要让凌晏如再把脏水让自己身上揽。可他看着那个人如此认真的眼神,平时再如何巧舌如簧,此刻也尽数熄火。
花澹清的手指颤了一颤,终是无奈般握上凌晏如的小指,缓声说道:“云心先生,我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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