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狐狸们大概都认为少年人的心思最易掌握,也最好揣摩。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自从季太傅终于磨蹭着去上朝之后,季家对季元启的管束力度骤减,得以让季元启逮到一个外出的机会。
季元启被季太傅锁在华清几经小半年,从最初的闹死闹活到数次逃家被拎回去,再到耐着性子在家里学什么经学和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觉得自己离魂飞天外也就差了一尺的距离。
他费尽心血离开华清,只为追求当年故友的下落。
寒江一别,再收到花澹清书信,上头只是三言两语写着:花家世子坠崖,生死不明。这要让他如何接受?
人是他亲自护着送去寒江,也是他与他牵着手在码头告别,许诺了无数个日后要一同去做的事,而如今,就这么几句话,便轻飘飘地告他一声:花家世子约莫是死了。
季元启觉得这仿佛是给他开的偌大玩笑,嘲他自诩藏拙不露,却未料到要搭进自己的知己故交。
季太傅看穿孙儿性子,怕他一路发疯到宣京,才想尽办法把他扣在华清。但眼见着如今战事四起,朝中动荡,哪怕季太傅再不愿意,也只得归京。太傅要走,季元启当然也要走,只不过少年吃的亏太多,索性不愿去问,干脆自己寻了机会,甩掉书侍一干人等,独自启程前往宣京。
季元启这一行动开始得十分干脆,但倘若你问他究竟为什么要执意去找花澹清,他又说不出个四五六来。
去年冬,季元启接到那封书信时当即便要走,但季太傅拦他,劝他。他犹疑着停下脚步,犹疑着跟着爷爷回了华清,就此看过白雪落,暖春生,等到了南塘战火突起,他便真的明白,花澹清是不在了。
那少年倘若仍在花忱身边,绝不可能让南塘成为第一个陷入战乱的地方。
于是季元启半推半就的,停在了华清。
旁人都爱说季家人是白鹤,骨子里清高正直,刚正不阿。维护正统,又有些几百年都改不掉的迂腐和死脑筋。花澹清头一回见他的时候,也第一眼便瞧见了他衣摆的鹤纹。
季元启讨厌极了当一只鹤。
他想做风。一阵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不为任何所牵绊的风。能像他的萧声一样,只要有风,就能游历三川四海,去往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当初,季元启设计自己和花澹清在花亦山下相遇,是打了些算盘。至于为什么要把算盘打到一个没落世家头上,他的辩解是季元鸿和那花家世子的哥哥曾是同学。
但真正让他起了接近心思的,却是路上的一次偶遇。
那时候,他纵马,甩了书侍记史十万八千里,畅快又欢愉地往前去。哪怕此行是要到明雍入学,却也让他感到逃离季家管束的轻松自在。
就在那条官道上,他瞧见了漫不经心玩弄九连环的花澹清。
少年人坐在马车之外,亲自曳绳赶马,手上却还拎着一个分外复杂的九连环。而季元启方才就遥遥望见马车上的南塘花家青莲纹,再联系一下眼下花家的情况,几乎是顷刻就推断出,赶马的人是花家的世子。
季元启虽性子跳脱,但从小却是实打实的少爷人物,从未见过哪家王公世子须得自己赶马,且毫不摆架子。由此,他不禁缀在后头,悄悄观察起那少年人。
只见花澹清姿势娴熟,显然颇擅骑术,偶尔回头朝帘子里说着什么,说得高兴了,便要弯了眉眼轻笑两声。
花澹清不同季元启在华清所见的任何人。他骨架偏小,显得清瘦,一双眼含笑时,带着江南才有的温温水汽,像一株莲。
看了一会儿,那马车碾过几处凹凸,颠簸了几下,花澹清手里的九连环也因此碰落在地。季元启望着他偏头看了几眼地上的东西,正以为少年会停下去捡时,却未料到那少年人一扬缰绳,竟是加快步子朝前。
季元启一愣,才驱马朝前两步,而那赶马的人却兀地回头,遥遥的朝他望了一眼。
这一眼惊得季元启连忙勒住缰绳。
花澹清像是在看他,又不像。只是一眼,他便回过头,赶着马车继续往前去了。
而季元启停在原地,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回过味来,不禁弯起唇角,咧出一个笑。接着,他策马朝前,俯身一把抄起了花澹清落下的九连环,在手里抛上一抛。
花家世子……
他念着这四个字,逐渐在心头形成一个微妙的计划。
再往后,就是花澹清的马车坏了,不得不换用毛驴,接着解救了一个被自己捉山鸡陷阱所困的季家少主。
花澹清问过他,怎么想着在这里等他来救。季元启嘴硬,辩解道:我哪里在这等着你!分明是你的毛驴惊扰了我!
现在,季元启回想起以前的事,终于不得不承认,是他自己停了原本飞奔往前的步子,还要说是花澹清叫住了他。
他这一缕清风,只愿意为了花澹清而停驻。是好奇,是疑问,是想探寻他的过去,参与渺不可寻的未来。
季元启抚着萧身上拴系的红穗,半晌,才将它拉近,贴上自己的额心。
他到宣京去,只是因为凌晏如的动作闹得不小。
首辅府藏了一位小公子,早就在京城圈子里传开。
哪怕季元启身在华清,稍作打听也能探听得一二。旁人借此讽凌晏如千百回,可惜承永帝装聋作哑,凌首辅又太过嚣张的在京里横着走,以至于这些闲话越传越偏,连首辅好男风都成了青红巷子里的笑谈。
而季元启只一听,就在猜那位公子是不是花澹清。
普天之下,也只有花澹清和他的恩师是彻头彻尾的疯子。不顾得失,不计束缚,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停下。
可是,他到宣京去,又能如何呢?
季元启垂眼,放下他的萧,往后一靠,望着窗外的月亮。
他要去做什么?带走花澹清吗?他没有这个能力,也承担不起带走花家余孽的下场。如果他只是去叙旧,面对花澹清,他又该说什么?问他为什么近半年都不见踪影,为什么不在南塘,为什么不和自己联系。还是问他季元鸿,问他花忱,问他为什么突然停下了追逐真相的脚步。
而季元启,你想要的真相又是什么?
你要为弟弟追寻一个答案,为兄长追寻一个答案,为季家追寻一个答案,还是……
季元启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清酒。
无人和他碰杯,他就自斟自酌,等喝得头脑微微发热,他才略微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沉进思绪最深的黑暗之中。
他不知道。
他好想做一阵风啊。
伴着花来,伴着雪去,抚过花澹清含笑的眼,然后就这么自由自在地往十八里外的青山去。再不问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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