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夜晚。
宣京已到了宵禁时分,诸家灯火渐熄,也只有部分街巷中分散着零星火光,照亮其中做绣工的女子,或是忙活第二天早餐摊点的商人。
首辅府的大门被急促叩响。
似乎早就在等待一般,门应声而开。那白发紫衣人不急不缓地从里走出,看着身前的大理寺少卿。
步夜朝他拱手一拜,低声说着:“宫中急召,大人随我一道罢。”
凌晏如冷然敛眸,并未有束冠整衣的打算,就这样散发便衣地上了入宫的软轿。
等凌晏如到了大殿,又被引着往内殿去时,随意扫过身边同行的寥寥大臣,不出意外的没有季太傅的身影。但尤其令人惊讶的是,同行者中竟然有渊亲王宣行之。
凌晏如很快就收回视线,如同往常的一脸冷淡,与周身略显肃穆凝重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
承永帝仍然是不拥朝服的懒散模样,眼下散着头发,扶着窗棂探身看向外头的月亮。
“深夜邀诸位爱卿进宫,所谓之事,不外乎寒江之乱。”
大景的皇帝挑起一抹棂棱上的寒露,轻声道:“军情急报,漠海挥戈南下,直取玉梁。罗宛意取天泉,诸爱卿,如何看?”
凌晏如很想说一句,武将皆在外,他承永帝招一堆文臣来此讨论如何看待罗宛、漠海趁虚而入,又有什么用?
然而,他终究一言不发,沉默以对。除了几个激进派的年轻臣子和大公主麾下的主战派,旁的大臣俱是眼观鼻,鼻观心。几句争论落下,宣行之才缓声开了口。
“依臣之见,漠海来势汹汹,罗宛虚实不明。倘若天泉兵力南靠,宣京无异于将自己暴露于虎口之下,西北还要防范渠戎,唯有邬兰主和,才可缓天泉之急。”
承永帝拈着指腹上的残霜,终于回身,看向宣行之。
这位曾率众世家力抗外族入侵,从炼狱造的宣京城里撕出一条生口的皇帝,如今乌发散乱,骨瘦形销,只剩眉眼间依稀可辨出当年靖安帝的冷硬坚毅。
他和宣行之的温雅敦厚不同,一个果决,一个坚韧。
但皇帝终究是被自己搞垮了一切。
他久久地凝望着宣行之,就像数年前那一个艳阳高照的正午时分。
那时候的承永帝还是四王爷,宣行之只是他的九弟。
四王爷拎剑,望着地上已死去多时的老八,又抬头看向其后站立的、如同一缕缥缈白烟的老九。
宣行之唤他四哥。四哥。
问他: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承永帝伸手,旁侧侍奉的老太监几步上前,替他擦干净了指腹上的冷水。
皇帝垂眼,走到书桌前,抚过一张张陈列的军情要务。
“渊亲王所言极是。如今情形,比之当年靖安之变,也不遑多让。昭阳同宸王征战寒江,为的也是借势巩固西北,就是不知,是他们去的快,还是我的侄儿挑唆得更快。至于玉梁,不得不防。不过我这大臣们啊……内阁的人在,大理寺的人在,书院的人在…六部是磨磨蹭蹭不来,太傅却是老了。那兵部……又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凌晏如见怪不怪。承永帝这两年来病得越发重,见谁都想刺上一刺。
果不其然,等承永帝阴阳怪气了几句,就把步夜等大臣赶出寝殿,只留下他和宣行之。
凌晏如耐着性子说完自己的看法和建议,随后就拱手匆匆离开,不想参与兄弟修罗场。
等他走出宫城,不出意外地看见站在门口发呆的步少卿。
见凌晏如过来,步夜抚了抚衣袖上的露水,两步朝前,与他并肩。
如同往常一样,由步夜起了话头。
“大人可想好了?”
“这是我想好,它便能好么?里头那位说不准哪天想不明白,你我都要上前线督军。”
“大人,可莫要开些玩笑。下官是要问你,可想好留不留世子了。”
凌晏如轻飘飘地看了步夜一眼,隐约有警告的意味。而步夜仿若无所察觉,继续说道:“听说楚家的儿子,曹家的女儿俱是披挂上阵,如今季太傅意求隐退,文臣清流也只知道树大统,至于暗斋……说不准眼下坐山观虎斗,偷乐不已。”
凌晏如和步夜都舍了来时的软轿,由人提灯,缓步步向首辅府邸。
许久,凌晏如才开口道:“如今,他还能去哪?”
步夜的谈话戛然而止。
但凌晏如没有停止的意思。
“少年人,哪个少年人年少时不以为自己能做出一番事业来。我见过多少信誓旦旦,最后却沉沦不可知的少年人。兰生也是其中之一。我不叫他看这大景青石下的腐朽骸骨,又盼着他能踩着这些攀青山。如今,他走不动了,我们却不能停。步夜,比起我,你怕是更为心疼他。”
步夜的笑隐隐维持不下去般,缓慢地放平了唇角。许久,他才叹息一声,应道:“大人啊。当初,你如何看重玉浅山,便是如何看重花家世子。只不过,一人沉沦,一人夭折,世道皆如此。你要借玉浅山的力掀翻这片天,又要拽着花家世子…我心疼他,也比不过首辅,可莫要折煞我了。蜀中那边,彧家已经上下打点清楚,弋兰天看似散了穷奇会,但实际上什么情况,都拿捏不准。”
说到最后,步夜沉默许久,才悠悠补上一句:“大人若欲同蜀中那位把酒,可要赶着些了。”
凌晏如哂笑一声,抚了抚腰间的青玉莲花。
“同他喝酒,便是无端惹人心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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