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澹清的信在战火中辗转几番送到花忱手上时,他正在审视沙盘,并听着身旁人传递的寒江军情。
情况和花忱之前预料的差不多,蜀中军行军迟迟,军内两派逐渐划分,各自倾向威武将军和宸亲王。至于碧水驻军和天枢军交战,也因地势和火力压制而初见僵持之势。
“叶军师,有您的信。”
小厮按照指示将信放在桌上后离开,花忱仍在思考着南塘粮田产量和城中情况,直到理清头绪,才将信拿起一观。
那是极为熟悉的字。
花忱没有认不出的道理。
毕竟这字正是他亲手教导,一撇一捺塑成的狂草。
见到“叶韵亲启”四字时,花忱垂了垂眼睫,而后兀自笑开,轻巧撕去封口,拿出了其中薄薄一张信笺。
其中所书不过寥寥几句:叶韵兄,树欲静而风不止。万分盼望,莫对花家出手。
花忱捏着信笺,反复看了几遍,终是闭眼,朝后一靠,觉得额角猝然疼痛起来。像是拉了许久的弦被人猛地一拨,就此泛起绵绵密密的苦痛。
他们是兄弟。
花忱也早该知道,他学不会“恕”,花澹清也学不会。
当初,爹娘离家往宣京时,母亲抚着花忱的脸,对他细细叮嘱着:“忱儿,你要记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早晚会担起家主的责任,便要多多照拂兰生。不要让他太聪明,你明白吗?”
他当时如何作答?
只是点了点头,还是茫然无知地看着母亲,抑或是坚定地选择保护他的胞弟?
花忱很难确定。
再往后,是元南国公身死,花家一夜跌落。说是树倒猢狲散,也毫不为过。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宣京的讣告才不急不缓地交到堪堪和木微霜比肩的花忱手上。当夜,花府找他请辞的丫鬟小厮要多少有多少,就连花澹清的乳娘,也变得懒骨。
花忱在演武场枯坐了一晚。木微霜寻到他时,只见大公子鬓发散乱,手持一柄长枪,用力凿下“恕”之一字。
木微霜替他梳发,挽了不适合这个年纪的玉冠,又替他换上衣服,在腰间坠青玉莲花。最后,花忱走在她身前,去迎接从四面八方涌来吊唁的宾客,以及迫不及待要分一杯“从龙之功”的母家旁系。
直到把宾客送得七七八八,花忱终于得以放平笑了一日的唇角,拎着花澹清的蒙学字词走进灵堂。他把书册合着纸币、纸元宝,尽数烧给了元南国公夫妇。
隐忍。蛰伏。在确定自己不能成功给予敌人致命一击时,能做的,只有无尽的忍耐筹谋,等待最佳时机的到来。
花忱不知道自己在忍什么。
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爹娘身死的疑云,但他已经感受到了骤然崩断的关系网,和迫切期望分家产的血亲。
那么,他要让花澹清也感受这一切么?
花忱不愿意。
于是他挑走手心落的一缕烟灰,势必要求得花澹清平安顺遂,长安喜乐。
直至……直至他收到宣望舒递来的那一张薄薄的信笺。
这都是该的。
花忱看着火苗一点点舔舐烧尽信纸,徒留一捧边缘仍在悬烟的灰烬。
距离上一次的冲突已经过了三天,在这看似死寂缓和的三天里,外头的人依然想进城,而城里的人逐渐麻木。
南塘不再那么有烟火气,但仍然有为了谋生的百姓摆着粥铺。花忱不允许他的南塘出现“战乱便要烧杀掳掠”的风气,因此派遣碧水军驻城巡逻,让一切变得没有那么糟糕。
城里和城外,双方都在等彼此的疏漏。
自古兵家算攻城之战,不是攻粮草,就是夜奔袭。两相争斗之下,最有可能陷入泥泞的死局。
南塘一战,已经过了三月有余。眼见酷暑将至,梅雨也要紧随其后。
花忱把该算得都尽数算过,现在又思考起了花澹清的这封信。
他摸不准他的胞弟现在想做些什么。
花忱知道,花澹清的性子拧成了一股麻绳。不合衬他的心意或是违背他的原则,就要将事情彻查到底,或者头也不回的往下冲。也正是这样天真赤诚的性子,才会让宣望舒一步步诱着他往寒江来。
花忱原本以为,寒江的那一场意外,让他的兰生短暂的退缩往后,甚至让凌晏如将他尽数庇护于羽翼之下。
而如今呢?是他执意要烧尽心火与自己相抗,还是他在赌自己和宣望舒还有回头的可能?
花忱觉得,他的幼弟还是天真。
花忱亲手修剪了花澹清的羽翼,让他飞向青天,又让他眷恋归巢。如今,却是他的兰生要站在自己面前,对他说一句:忱哥,你我终是殊途。
既如此,殊途便殊途。
无所舍,就无所得。
倘若他做得不果断,就是对不起曾经的自己和地下亡魂,也对不起花澹清因他而遭遇的飞来横祸。
事已至此,哪有回头路可言?
他身后,是泥沼,是火海。是宣望舒揽着他轻声细语:火已经烧起来了,南国公。
花忱起身,倾倒了那一盏纸灰,对着身后静候多时的人说道:“既然七月流火将至,便去放火种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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