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空吗?……可否麻烦你帮我接一下梦梦……五点……对,金桥幼儿园,大三班。”王昭君用平静得像死水的语调,嘱托电话那头,“不,请你带她在外面玩一阵,我忙完了会去接她。”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过了几秒钟,声音才再度响起:“你那边是不是有什么事?”
王昭君闭上眼,竭力不让压制的情绪漫出来:“我没事——那么,就这样,谢谢。”她迅速挂掉电话。
当初定下租这套老社区的房子,除了经济上的考量,还因为这套位于顶层的小两居光线充足,两个东西朝向的阳台,能让日升日落的景象尽收眼底。接梦梦放学回来后,她能在西边的阳台上沐浴着晚霞和微风,或做饭或洗衣,时光恬淡而满足。
下午四点半,太阳斜斜地挂在天上,光也斜斜地照进来,照在她脸上,她感到自己像一块陈年的冰,稀薄而渐衰的日光无力融化她。
老房子的瓷砖边界是由一条条突兀的黑线构成的,以前的房子不做美缝。经纬交织的黑线上,一双旧了的黑皮鞋岔着离形的八字。
“打完了?”黑皮鞋迈着吊儿郎当的步伐,一只沉重的小臂搭到她肩上。
她嗅到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烟味儿,厌恶地甩开。
“这么久不见,脾气倒涨了不少。”男人笑嘻嘻地拉扯她,作势要把嘴唇贴到她脸上。
王昭君给了对方一巴掌,更重的巴掌马上落回她的脸上,她踉跄地朝后倒,腰撞到沙发角,眼花还没消,一双水鬼般的手钳住她。
李白在路边停好车,一路跑进小区大门,找到地址上的那栋单元楼。
楼梯间里,他听到有人下楼。
在三楼和四楼之间,他跟那人相遇了,他首先看见一双穿旧的黑皮鞋。皮鞋的主人像插秧一样把一双脚反复地拔起来、插下去,每走一步,散漫的身躯颠一下。
他感到此人的不善,两个人在擦肩而过前有一个冷漠的对视。
李白没多想,直奔六楼。敲门前,他并不确定昭君是否在家。
“谁?”门内传来一个疲惫而警惕的声音。
“王小姐,是我。”
门开了。李白最先看到她脸上的红肿。
“梦梦呢?”王昭君一把抓住他袖子,语气里是提心吊胆。
“我把她送到一个开补习班的朋友那里了,这会儿她正在上口才课,你放心,她没事。”李白轻声安慰,他的目光越过她,看到了房间里的一地狼籍,他把这一切联系起来,很快猜到发生了什么。
李白沉沉地看着她,看着那美丽脸颊上刺眼的红肿,咬牙切齿地问:“是他吗?”他立刻想到楼梯间那双黑皮鞋,“——刚走?”
王昭君不说话,他却都明白了。
他转身要去追,昭君反应过来,赶紧拽他,但李白怒火中烧,任她空喊“别去”“回来”,人已闪下了楼。
那人马上要走出小区大门,李白大吼一声。对方回头见人追来,一扫吊儿郎当的姿态,娴熟地落荒而逃。待他追到小区大门时,对方彻底没了踪影。
他再回到六楼,昭君已经把地上的狼藉收拾得七七八八了。她由跪而起,姿势因为身体撕裂的疼痛而极不自然,像个被扯断了针脚还苦苦维持形态的布偶。
但王昭君不着痕迹地避开他伸来的手,又用平常的语气问他:“吃晚饭了吗?”
“梦梦放学说饿,带她吃了碗馄饨。”
“你呢?你吃了吗?”
“还没。”从挂断那通电话开始,他就一直担心着她。
“劳烦你再跑一趟,帮我把梦梦接回来,我去煮面,你也吃点?”
李白刚想说她都这样了还煮什么面,但她已转身向厨房走去。
他感到她像一池很深的潭水,把一切痛苦、迷惘、残忍、暴力通通淹没,连不该包容的也包容了,呈现给别人一个若无其事的背影,一地的狼藉收拾掉,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心里全不是滋味,四肢一阵卸力。
“这件事,”就在他转身出门前,她又从厨房出来,“请你别告诉韩信。”
李白钝钝地颔首。
晚霞散尽时,梦梦牵着李叔叔的手回到家。
三个人坐到餐桌前,梦梦的黄鸭小碗里盛着一只金灿灿的煎蛋,两个大人面前各有一碗清汤面。
“妈妈,你脸怎么了?”
“不小心撞了一下。”
“你撞哪里了?”
“送快递的叔叔搬冰箱进电梯,不小心撞到我了。”
李白听着她不打草稿的谎话,觉得好笑,一边把汤底的猪油翻上来,一边说:“你妈妈脾气真好,这都不生气。”
王昭君听出他语气里未消的火,不动声色地捏了把女儿的小脸蛋:“我当时想赶紧接梦梦回家,就没跟快递员叔叔生气。”
“妈妈,我也很想你。”
“好,我知道,快点吃,蛋要凉了。”
梦梦扒了两口煎蛋,转头看向李白:“李叔叔,我妈妈煮的面是不是很好吃?”她语气是很卡通式的,抑扬顿挫。
“嗯,特别好吃。”他也很卡通地回答她。
“我妈妈煮的面都可以去开面馆了,是不是?”
李白看到她鬼精鬼精的表情,笑道:“你是不是也想吃面了?馄饨消化光了?”
梦梦“嘿嘿”地笑,笑起来更像个儿童动画里的人物。
“我吃过两口了,你不嫌弃吧?”
“不嫌弃。”
昭君并不制止,只劝一句:“别挑太多。”
吃完晚饭,昭君拒绝了李白帮忙洗碗的请求,梦梦在客厅茶几上练字,李白就靠着厨房门跟昭君聊天。聊到梦梦大班读完明年就该念小学,李白就在脑海里搜罗哪个教育系统的亲朋能帮忙办理入学。
闲暇之余,他还仔细打量了这间屋子,虽然老旧,但处处被昭君收拾得井井有条,桌布窗帘也都纤尘不染。
“你会弹琵琶?”
“以前学过,很久没弹了。”昭君顺着他的视线,看到电视柜角落里摆放的琵琶,一边用干抹布擦手,一边说,“那是我老师留下的,到我手上没多久就坏了,断了根弦。”
李白提出想看看,她答应了。她从厨房出来,李白正在摆弄她那只坏了很久的琵琶。
“你也会弹?”她从他的手法看出他具备的经验。
“会一点。”他发现这只琵琶音色很好,暗自决心要为她找一组新弦。
天色渐晚,两个成年人走到门口送别,同时心照不宣地看了一眼客厅里津津有味看动画片的小孩,走廊里静悄悄的,晚风从窗外吹拂进来。
他看着她脸上未消的红肿,其它证据已尽数被她销毁了,只有这红肿能证明今天确确实实发生过什么。天气渐热,而她穿着一件高领的白色打底衫,他隐约猜到她领子下还有经受暴力的痕迹。晚风中,她像一朵单薄的白玫瑰。
“今天的事,谢谢你。”她柔和的声线在廖落的晚风里,格外动听。
“不用客气。”他觉得自己还什么都没做,“重言他……见过‘那人’吗?”
“没有,他俩没见过。请你别把这事告诉韩信。”她又一次提到,“我不想他担心。”
“我理解你。重言名门清流出身,从小就是好学生好榜样,做事守规矩——但有的事没法靠法律和规矩解决。而我不一样,我这人打小就不怎么务正业……”
昭君安静地听着,却并不相信他对自己的调侃和贬低。
“虽然我也算不上什么人物,但对付地痞无赖还能有点门道。”他看向昭君的眼睛,深沉、抚慰、纵容、理解,全在这双眼里腌渍,呈现熟化的美态。他真诚无比地低声说:“所以,再有类似的事,至少别瞒着我。”
昭君接受了他话语里的情谊,顺从地点了下头。他被她这个举动触动到,情不自禁伸手,抚摸她的脸。
红肿的皮肤似乎有异常的温度,像有蚂蚁在他手里密密麻麻地爬。他的怜惜膨胀得要撑破心脏,夹杂着对美好事物被暴殄天物的痛恨,汹涌的情绪形成漩涡,吸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才猛地回神。他触电般收回手,转身下楼,楼灯应声而亮。
她站在楼道口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螺旋状楼梯的拐角,目光黏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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