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凡,下楼吃饭了!”童文洁一边指挥着佣人把一锅土豆炖排骨放在餐桌上,一边仰着头,冲着二楼那扇紧闭的房门喊道。
方一凡坐在书桌前,正仔细地研究着东北的日军要塞分布图,星罗棋布的运输点如蛛网交错,密度之大,让他有些不可思议。十几年间,日本关东军征用百万中国劳工,在满,蒙 苏的边境地带上,修筑了十七处军事要塞,约八万个永备工事,其中包括数以千计的永久地下仓库,电站、通信枢纽部、给水站,以及大量二、三线阵地,野战阵地、****,军用铁路和公路等等,他们疯狂地将这一庞大的军事工程体系称为“东方马奇诺防线”。而在过去整整一年中,方一凡曾多次明面上跟随父亲方圆去哈尔滨方家的秋林洋行验货查账,却是暗地里摸清了周边几个要塞的位置,并跑到附近水源地偷挖了几包砂土,带回奉天淘洗。
“方一凡,快点儿。今晚吃完饭我们去你宋姨家。英子回来了!”童文洁见儿子没有动静,急忙又扯开嗓子催促了一句。
她怎么回来了?
方一凡拿着放大镜的手忽地抖了一下,厚厚的凸透镜将他眼珠里的疑惑放大,像被抻开的面团,边边角角鼓起的面疙瘩里还藏着几分翘首跂踵。
一年多前,他亲自将英子和磊儿送上去延安的车。依依之时,两人还在力劝方一凡跟他们同行。
“别逗了,光是英子你跑了,你爸就得把东北翻个底朝天,至于磊儿,我还能在我妈面前打掩护。要是咱仨都消失…”方一凡苦笑,头摇得像拨浪鼓。
“表哥,你要好好照顾小姨。”
“放心啊,磊儿,你可是有我四分之一血缘关系的表弟,以后必须注意安全。我可不想一个人给我妈养老。还有姑奶奶,你们要是光荣了,我后半辈子可得伺候四位大人。”方一凡重重地拍了拍表弟的肩膀,脸部肌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
“方猴瞎说什么呢!这么盼着我们…”乔英子眼尾一扫,提起空拳就要捶在方一凡的脑袋上,却被他轻轻巧巧扣住了手腕。
“有这力气,留着下次见面使吧?我让你打个够。绝不还手,如何?”
他脑海里正重映着三人分别的画面,突然听见房门“砰”地一声响。他下意识地翻身坐上书桌,将那张地图盖的严严实实。
“方一凡,你说你一天天的,站柜站柜不行,闲逛闲逛门儿清!现在让你下楼吃个饭都得三催四请,真把自己当大爷…”
“妈妈妈,我错了我错了。刚才晃神,没听见。走,咱下楼吃饭去。我都闻见香味了,是我爱吃的炖排骨吧…”方一凡敏捷地跳下书桌,三步并作两步,搂着母亲出了房间,在折身的刹那,反手一转,只听得锁扣嘀嗒声。
“慢点,别噎着,喝口茶。”童文洁见儿子饿兽扑食的样子,好笑又心疼:“这回跟你爸去了两个多月,连边境那边都走遍了吧?”
“可不是吗?跟着我爸治了好几个压货的老狐狸, 让他们敢跟咱洋行使绊子!昨晚上到家前,我爸还嘱咐我,少跟您提呢,省得挂心。”方一凡接过茶杯,抿了一口。
天然苦味化合物在他的口腔缓缓沉淀,茶香绽开来,不多时,又有一丝甘甜,自舌根袅袅生津,余韵绵长。
“这茶不错啊,您哪儿弄来的?”
“乔卫东送的。”童文洁轻描淡写的语气就像去市场买菜时,摊主搭上的几根葱。
“得,八成又是小日本的东西。”方一凡把茶杯随手磕在餐桌上,低头扒饭。
“这牢骚你在我面前发发就行了,等会到乔家要是再瞎秃噜……”
“您儿子我还没蠢到不会逢场作戏。”方一凡嘴里含着排骨,嘟嘟囔囔地要母亲宽心。
重庆江边码头
王一笛挑了个空僻处的石墩坐着,把脚上的高跟鞋一甩,双手撑在身后。看着粼粼江水,她的心总能平静些。进特训班第一天起,她就意识到,自己的纯真与柔美将作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一点点地被蹂躏殆尽。
还记得那是一个阴云密布的上午,十几个跟她年岁相当,面容姣好的女子,被关进了一间密室。凶神恶煞的教官命令她们将衣服全部脱去,必须一丝不挂,然后面对面站好。
她就像一头受惊的小鹿,抖抖索索靠在密室墙壁的角落。这群女子里,有的跟她一样瑟缩一旁,有的颤颤巍巍解开盘扣,但更多的则是面无表情,快速利落地将衣物抽丝剥茧般蜕下。
“进了这个特训班,还装什么无辜纯洁?脱个衣服就不愿意,以后让你杀人挖心呢?命令我只说一遍,听不懂的,子弹会替我给你重复。”教官乜斜着几个不为所动的女子。
越过了羞耻的心理障碍,接下来的潜伏、追踪、暗杀、格斗、爆破,种种艰苦似乎都已让她麻木的感官神经自动过滤。
“你们是士兵、身体就是你们的武器。”教官重复了无数遍的口令,让她在午夜梦回的时刻,簌簌沾衣。
很多时候,她不愿回忆起联大的日子,总觉得那是一种亵渎,玷污。当初那个面若桃花的国文师范女学生,如果看见现在这具顶着脂粉的行尸走肉,必定会感到恶心,惊悚,幻灭。
冬天的江风卷起旗袍一角,缎面上的芍药还是那么娇美,在风中扭动着,似乎怎么都不会枯萎。
王一笛想起在联大时的仲夏,她总喜欢顶着大檐草帽穿街过巷地到翠湖边看美术科的同学写生。因为生得好看,她总被拉着当模特。有一回,她正靠在树墩上,作出一副静眺的姿态,不巧被路过的方一凡和林磊儿瞧见了,便来百般逗她玩。画画的同学灵光乍现,大笔一挥将他们都囊入篇幅。林磊儿后来向那位同学讨来了画,粘了一朵自制干花,写下“惜怜佳人倚枝羞,我亦盼伊开颜久。”送给王一笛当礼物。
“想什么呢?夏天早过了,现在是冬天。”她不由得喃喃道。
这厢,林磊儿从客船上下来,拎着两只箱子。本想按图索“寓”,去到新租的住处。奈何人流如织,一梭一梭从眼前扫过,挤得他晕头转向,只想先找一处落脚的地方喘口气。
王一笛结束了短暂的放风,收拾心情准备离开。却发现自己脱下的高跟鞋不知去哪儿了,只能赤着脚丫开始低头寻找,一不小心跟提着行李的林磊儿撞个满怀。
“这位女士,对不起,我……”
迥然相对,伪装何易。
“我来重庆工作的,政府教育司科员。”林磊儿局促地坐在街边小铺的藤椅上,两件木箱无处安放。
“我也在政府,秘书处”王一笛早就学会了脸不红心不跳地报出自己的挂名职务。
“醪糟汤圆来喽!”老板一声吆喝,两碗白莹莹圆滚滚的汤圆在桌上颤巍巍晃着,热气一个劲儿地冒。
穿着丝缎旗袍,单裹一件呢子大衣,她实在需要这份温暖来驱散寒意,她迫不及待咬下一口,伴着红糖汁,软糯绵沙。唇边来不及擦去的口红,跟碗里的枸杞粒一样。
林磊儿忍不住打趣起来,她也不恼,只是微微一笑。能再有这样的场景,她做梦都不敢想。
甜,发端于唇齿,在口舌处搅得风生水起,却在心头落得百转千回,让这段美妙的时间更为缠绵。
“英子她们怎么样了?你知道吗?”林磊儿细嚼慢咽,似乎想把这顿夜宵的时间拉到无限长。
“不清楚,我也想道别来着。可大家都走得很急。陶子好像是去华西医院了吧。”王一笛在桌下绷着找回来的那只高跟鞋,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地面。
“我跟表哥在东北老家呆了一年,表哥是做生意的料,我干不来。而且还是念着西南的水。大学四年,冬天都暖和。”林磊儿扯出衣角,擦了擦眼镜上食物扑腾的蒸汽。
“据我所知,季杨杨倒是一直在西南航校。不过也从没去看过他,我这边事情多又杂,秘书两字重千斤啊。”王一笛不再以足叩地,又开始掂着瓷勺,碗沿被碰得叮啷响。
“挺晚了,我给你指路回去吧。”她把领口紧了紧,起身准备叫来抬滑竿的脚夫。
“你坐吧,我慢慢走,熟悉环境。”
“你初来乍到,我可提醒你,这边山路一直不好走,夜里黑,会摔的。”
“难行,才要求索。”林磊儿朗然一笑。
“我早说过吧,你不适合机械系,该来读国文师范。”王一笛双手抱在胸前。
“不知机巧精研,大器皆是表象。你快回去吧,穿这么点衣服,会感冒的。”说罢,他喝完了最后一口醪糟甜汤。
比起林王二人的风月快哉,此刻黄芷陶的世界只剩雪花飘飘,她提着一盏油灯从窑洞里出来,发现周围山崮已是皑皑。手边的光亮在院子雪地投出一朵“高岭之花”。
她想起那年冬天,六人在一间小食肆里,借着头顶的吊灯玩手影,墙上投影出千奇百怪的姿态,让她捧腹。
季杨杨手指不知怎么摆弄出了一个轮廓分明的飞机雏形,引得乔英子连连称赞。
“你们肯定弄不出来,那是我跟飞机有缘分!”
“要是我能做出来呢?”方一凡假意挑衅。
“谁能做出来的,我给学小狗叫。”季杨杨松开十指,心想着他们肯定没戏。
于是余下五人都开始尝试着,黄芷陶本无心参与,但看朋友们起劲的样子,不想扫兴。就也跟着四人回忆起季杨杨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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