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经常去楼里看她。
戏子在这里已经待了十一个年头了,没人在乎她怎么来,为什么来。
那戏咿咿呀呀地唱啊,有时候悲断人的肠子,有时候拗口得很却让人忍不住跟着调儿唱起来。
戏子的贵妃醉酒唱得一绝。
他总爱去看,就听她咿咿呀呀,侬言软语,那双眉目送秋波,嘴角上扬的时候勾了魂似的。
他知道戏子从哪来。
早年大清国灭了,宫里的人走得走散得散,她一个小格格,无依无靠,自己跑来这黄雀楼里唱戏。
那时她才六岁,刚到了记事的年纪,习惯了荣华富贵,又不得不离宫去。
他八岁,以前偶尔随着爹爹进宫送贡品,看过她几眼。
从前他见她的时候,都是要低头行礼的,如今她站在台上,窈窈窃窃地走上前,躬身说句:“参见大人。”
他待她总是特别的。
戏子一直都是下九流的行,有他衬着自己,这几年从来没什么人对她冒犯过。
黄老板来过几次,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满是横肉的身子令人作呕,那只肥大的手刚要伸向自己时,硬生生被截了断。
“黄老板,”他挡在她面前,“这戏子我包了好些日子了,可不让外人碰,黄老板怕不是刚来黄雀楼不知道规矩?”
那男人只得讪讪笑着赔脸:“确实是我不识规矩,冒犯了冒犯了。”
后来再没来过。
他转身,想看看她的脸,只见她又躬下身子,行了个礼。
“谢谢大人。”
那头低得快着地。
“不必。”他走下台去。
乐声又响起,台上的人继续唱着,吊着嗓子,甩着阔袖,头又抬起来咿呀唱,那眼送着波水。
偏生不敢看他。
他经常去找她,时不时吃会茶喝点小酒,送些自己从外头带来的礼物。
她住的屋子越来越大,里面的东西也多了起来,什么洋镜子、西洋油灯、望远镜,全都有。
好几个夜里,手挨着手,喝着同一盏酒互诉心声。后来越吃越醉,那红唇凑进来,说了些什么他也都听不太清了。
他一直都以为是这样水到渠成,把她从楼里带走,两个人去任何地方都可以,看海看山都行。
戏子爱唱戏,给她搭个台,做自己的角儿。
1931年。
大家伙都说,中国就要被日本鬼子拿去了,离这地方是这样近。
谁人都怕,届时听戏的人都少了。
戏子依然站在台上,台下的人来来往往,他却一直在。
那晚他还是问了。
“愿意和我走吗?”玉扳指被他不安地转动着,就等他一句话。
戏子吃了口茶,抬头看他。
她很少抬头看他。
她这一眼就勾人魂魄。
玉扳指被扣在桌子上,衣衫掉在地上,心似乎已经落在肚子里。
日本人越发嚣张,据说不过几日就要来了,他也越来越怕。
“走吗?”他说。
那张媚人的脸映在烛光里,摇了摇头,起身整理自己的梳妆台。
凤冠就放置在梳妆台旁,她挪了挪,从柜子下边拿出个紫檀木匣子。
里面放着一枚平安扣,镂空金丝搭配着,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
“我在这里唱了这么多年,全靠大人仰仗。”
戏子把平安扣拿起来,挪着步子到他面前,头稍微低着,双手递上。“这平安扣是我身上最值当的家伙,拿来答谢大人的照顾,还望大人不要嫌弃。”
“你对我可有一丝真情?”他问。
戏子身子未动,头压得更低了些:“大人说笑了,戏子只唱戏,不爱人。”
他气得心乱,赌气般收起来,转身离开,只撇下一句“以后若出了什么事,别指望这着我。”这样的狠话。
他没有回头。
身后的人也没抬起头过。
日本鬼子终究还是来了,他们走来着黄雀楼,要了这里唱戏最好的戏子,听着戏。
一曲又一曲。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腰身弯下又直起,身边配戏的兢兢战战,唯独贵妃还在戏中演得惟妙惟肖。
黄雀楼的头魁戏子火了。
日本鬼子次次来黄雀楼都点这一出贵妃醉酒,大家私下窃窃说,没有一个人敢告诉他。
整个城里最大的商户家,谁敢?
可他那院子里黄雀楼这样近,怎能听不到?
心烦意乱,心里担心她却又不知如何是好。最终决定下洋问外边认识的官儿要点洋人带来。
他这一去,回来时人便不在了。
那夜来了个大官,点名要让那戏子去屋里聊,说是聊,实际上干些什么谁不明白。
可没过多久,只看到纸糊窗户被溅上一道红色,魁梧的日本男人就这样倒下了。
后来那戏子吃了毒药跳了河,捞上来的时候身子都泡肿了。
房里的凤冠还放着,她身上什么也没有。
他在街上听到这个消息,玉扳指掉在地上,浑浑噩噩捡起来,漫无目的地走着。
神都丢了。
才哑然想起她之前给过的平安扣,刚从衣襟里拿出来,手一抖,滚在地上。
被另一只手先捡起来。
“这不是缳玉格格的平安扣?”那声音说道。
他抬起头,“你认识?”
“怎能不认识,我幼时在宫里当差,就是格格的侍女,她手里拿过什么,一清二楚。”
“这可是太上皇送给格格保身用的,当今世上只有这一枚,娘娘还说要收起来给格格做嫁妆。”
那女人继续说:“后来娘娘走了,日本人搜了家当,平安扣不见了,格格也丢了。”
“是吗?”他把那平安扣收回来,“那你大概是认错了。”
“我可不认识什么格格,我只认识戏子。”
她唱了一辈子的戏。
贵妃醉酒是戏,低头不敢见是戏,说不爱人也是戏。
他以为自己在戏外,其实不过是在戏里。
他还记得那句话。
“戏子只唱戏,不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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