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别长陵

皇帝逝世，六师在外，京师无主。

朱棣左右商定绝对不泄露皇帝逝世的消息，而内臣马云与大学士杨荣、金幼孜商议，将军中的锡器收集起来熔成一棺，将朱棣收殓。又将椑放在辇上，每天早晚照常上膳。

他真的死了。

我只记得自己面对着这些左右大臣，缓缓地说着，“皇上最后说的是，传位皇太子。”

众人不语，大军继续朝京师进发，同时派人密报太子。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镇静。只是将他随身携带的那枚，我送给他的镶玉戒指戴在他的手上。

而后如何回京，朝堂上下如何震动，太子应诏登基，朱棣的身后事，入葬长陵等事，所有所有，我眼瞧着他们处理，却再与我无关了。

他已葬于长陵，我甚至，再见不到他了……

不，我想再见见他。

宁王见状，将身子挡在我的面前，焦急地说，“长陵在郊外数十公里，有重兵把手，你根本进不去。”

我没有看他，态度坚决，只是静静地说，“我在外头看看也好。”

随后便将他轻轻推开。

他见我如此，无奈叹着，知拦不住我，便一路跟着我，神色关切地说，“你要小心，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我知道，他说的是，朱棣突然病逝，我最后传遗诏的事。

我没有与他再说什么，径直往外走去。

……

天寿山上，眼前这个规模宏大的陵寝，就是朱棣的长眠之地。

他已归于尘土，再也见不着了。这些日子，我连睡梦之中也不曾见他。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不知，他还会记得我吗？

“是你。”在我到来时，陵前驻足的正是朱高煦。

宁王惊讶地问他，“高煦，你怎么在这。”

朱高煦没有回答他，只是直直看向我，“父皇死前究竟说了什么？为什么父皇逝世多日，密而不宣？你们在筹谋什么？”

我没有看他，继续往长陵走近。

宁王见他如此一问，分明是想挑起纷争，扬声质问，“天下已定，你如今再问，又是想求得什么结果？”

他将手直指着我，颤颤地说着，“你说啊，父皇怎么死的，你有何预谋？”

宁王一把将他的手打开，吼道，“太医内大臣都在，你如今来发什么疯？”

朱高煦看了一眼宁王，仍旧没有回答他，怒视着我，几乎咬着牙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宁王将我护在身后，几要拔剑，长陵前执守的士兵也闻声赶来。

朱高煦瞧了瞧周围的人，忽然喊道，“你根本是建文一党，接近父皇伺机篡位，图谋不轨。”

我的目光远远望着那长陵的大门，陵寝已闭，外人再也进不去了。

我呆呆地站在那，任凭朱高煦再说什么，我都没有听到。

朱棣，我的丈夫，他在那里面，他再也不见我，也不见我们的孩子了。

孩子……他怎得忍心，不见她最后一面呢？

本来是三个人的，现在只剩我们俩了，我也感觉不到痛不痛，只觉得空落落的。

我忽得想起小月牙，缓缓转头轻声问着宁王，“宁王，我的月牙长大了对不对？”

宁王转身，见我此刻这样神情，愣了一下，不复方才的严阵以待，轻轻说着，“是啊，长成一个大孩子了……”

可不是，现今她也一十八岁了。

我缓缓地问着，“她以后会怎么样？”

宁王看着我这呆呆的模样，目光突然有了些悲戚，话语间也有些哽咽，“她会安康无恙地长大，遇到她心爱的少年，相知相依，结为夫妇，生儿育女，相濡以沫，然后慢慢地老去……应该就是这样吧……”

小月牙，小月牙……

我看着他的眼睛，想象着他描述的样子，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轻轻说道，“那就好，那就好……”

宁王收起方才的情绪，认真地看着我，“你不要轻易求死。”

我看着他关切的目光，想起了那年应天城破，在宫殿嘈杂的火光之中，他在奉天殿外找到我时的神情，后来他告诉我，无论为了什么人什么事，不管我当初是为谁留在这里的，都要好好活下去。

他是这些年里，我在这里，为数不多的好朋友。

我默然看着他，轻轻笑道，又转头朝陵内看去，静静往前走着，“在这里，没有人会在意我的生死，连上天也是。”

半晌，他在我身后喊道，“可是四哥在意。”

朱棣？

朱棣，人死了，还会有知觉吗？

我是为你留在这世界的，你告诉我，现在，我该何去何从呢？

我缓缓地朝那陵墓走近。

忽得听到身后有一声响，“杀了她，她假传遗诏，她是异世而来的妖孽。”

“高煦！”

“啊～”

忽得一下，我感觉身后一阵刺痛，那个位置，那是当年在故燕王府，我为朱棣挡箭时伤的。

“我愿意，一生一世保护你。”

每一次，朱棣都轻抚着那我身后的伤疤，喃喃说着，“这疤为何一直不消呢？”

是啊，为何无论怎样的医术，都不曾治好那个伤口。

此刻，怎得还会疼痛，我受伤了吗？是啊，如若不是，后背怎得如此剧痛。

那旧日的伤痕仿佛活过来一般，狠狠咬着我，整个身躯几乎要被那伤口吞噬。我清楚地感受到背上有鲜血一点一点流出来，滴在地面上，渗进泥土里。

朱棣，你也在地下吗？

“回去吧，回到你来时的地方去吧。”

“回去的路，我早已记不清了。”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别怕，别怕，张楚楚，这世上本没有你。

我只觉得眼前开始变得昏暗，竟不知此时是何时何地，只听到宁王高喊的声音。

“住手，你竟敢在长陵伤她！”

长陵，长陵……好啊，在这里就好。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我们这些寻古的人，一开始就把自己活成了未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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