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在皇陵的日子枯燥而无味，我每天跟着工匠们学习制俑的技艺，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会在房间内偷偷摸摸地对着月光，用刻刀刻下他的样子。

那是我记忆里占据了我整个人生的他。

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即使我做错事情，都会无限包容我的他。

我的手也因此留下了各种各样的刀痕，有深有浅，可将烧好的小人俑揣在怀里的时候，我又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起码让我觉得，他还在我身边，那个我心里的他，还在我身边。

李斯来看过我，他对我的处境表达了同情。

“你不该与陛下争执，他是天子，即使他错了，做臣子的也得顺着他的意思。”

我对此嗤之以鼻：“那是懦夫。昔者孔子有云：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他为君，我为臣，辅佐他纠正他是臣子本分。”

“可你看看你如今是什么下场？”李斯笑道，“陛下信奉法家，你应该清楚。”

我算是看清了李斯的真面目：“大人无需多言，道不同，不相为谋。只希望大人还能记得二十年前《谏逐客书》的情真意切。”

李斯的笑意渐冷。

“陛下老了，我老了，很多人都老了，可你……”李斯叹了一口气，“你还和二十年前一样固执，有今天的下场，不足为奇。”

李斯走后，我想了很久很久，我难道没老吗？

其实我也老了。

年轻时的爱意浮于表面，可现在的爱意被冰封在心里，只剩下一身的刺。我固执地认为，一切都可以回到从前，可他们都告诉我，他们变了。

没过多久，就传来了“焚书坑儒”的消息。

我想起与李斯的交谈，有些惶恐。我抬头看了看天，明明蔚蓝又清澈，可我却看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

再这样下去，他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不敢想。

又过了三年，赵高得了始皇的召令，派人将我秘密接回，对外宣称病逝，我又回到了秦王宫。

此时的嬴政，已病入膏肓，瘫在床上不省人事。

“从今天开始，就由你来全权负责照料陛下。”赵高说道。

我隐约嗅到了阴谋的味道：“是陛下让我回来，还是赵大人想让我回来？”

赵高微微一笑：“你是我师妹，我怎么可能让你一直待在皇陵？”

“你到底想做什么？”我突然心悸，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你好好照顾陛下，其余的，你无需多问。”赵高抚上我的脸，我厌恶地朝反方向避开，赵高轻哼了一声，用力地捏住了我的下巴，“从前师妹不是最喜欢和我亲近？怎么在皇陵待了三年，反倒与我生疏不少，是怪师兄没让你早点回来吗？”

我用力推开他，怒吼道：“乱臣贼子！我早该知道你有不臣之心！”

“师妹，这天下不是他嬴政的天下，能者居之，这是恒古不变的道理。”赵高理了理自己的衣服，看着我说道，“你如今已经不是他的臣子了，无需再为他效忠，你看看他这个样子，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令人畏惧的嬴政了。”

“你住口！我不许你诋毁陛下！”我挡在嬴政床前，捍卫他最后一丝尊严。

赵高怒极反笑：“他害你害得还不够吗？你跟了他二十年！除了一个空有虚名的女相之位，他有为你做过什么吗？你为他出谋划策，殚精竭虑，甚至以女子之身出去打仗，可他呢？他照样留恋于各国美人之间，你在他眼里算什么？他没有让你嫁人，又不肯给你名分，你为他做了这么多，可他却让你去守皇陵！”

“是我自己不要嫁人，是我自己心甘情愿，是我自己要守着他一辈子！”我咬着下唇，“是我自己喜欢一个我根本不能喜欢的人，这不是他的错。而你，赵高，你口口声声为我想，说得比唱的好听，你自己就没有私心吗？一口一个师妹一口一个师兄，我都替你臊得慌，在你害死师傅的时候，你在我心里就已经死了，你早就不是我的师兄了！”

“你知道？”赵高眯起眼，像只伺机而动的狼。

“是师傅让我将这些事埋在心里，他是真心待你，也没有想过拆穿你，可你呢？”我冷笑道，“你辜负了师傅，也辜负了曾经的情谊。”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只要能达成所愿，纵使遗臭万年，我也甘之如饴。”赵高看着我这副豁出去的架势，嘲讽道，“至于你，就跟你喜欢的始皇陛下，了此残生吧。”

赵高走后，我腿一软，摔倒在地，根本不敢回头看床上昏迷不醒的嬴政。

陛下，你瞧，我弱成了这个样子，我谁都保护不了。

陛下，我到底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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