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三）

“诶，原来市民们都住在地下吗？”

“我去，能扭转重力，头好晕啊……”

重力被扭转，倒悬的城市。

空眯了眯眼睛，不太适应。

带头的的那个NPC把横幅撤下来，一擦汗就笑了：“各位英雄，我带你们去见市长大人吧，听说又有英雄来了，市长大人十分高兴。”

没人吭声，NPC笑了一下，就在前面开路。

这话很诡异啊，等等，“又”？阿贝多想到这里，脸色愈发难看。

一路走着，空陷入沉思，越想越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他冲着魈“哎”了一声，对方应声看过来，空挠挠头，一下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怎么了？”见空不开口，魈主动问了一句。

“嘶……我一下忘了，等想起来再叫你昂。”空顶着魈“你脑子进水了吧？”的目光硬着头皮陪笑道。

“呵，不是重要的事情也就不必告诉我了，我不关心。”魈冷冷地瞥一眼，就不搭理他了。

空：“……”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跟在NPC后面往市政府大楼走，道路两旁都有人鼓掌欢呼，真有点英雄出征屠龙的样子。

不过……这城市的格局……街道、楼房甚至于井盖的分布，似乎都和地面那个已经死去的城市一样。

不同的是这里有阳光，歌舞升平，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一片太平的景象。

这就有点让人不寒而栗了。

因为地下，总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阴曹地府或者地狱什么的，结果一下来……

正想着，一恍神，眼前似乎飘过一个粉红色的小物什，倒是像草莓熊。空心下微动，正准备看清，结果被阿贝多拽了一把。

一抬眼就对上阿贝多隐忍着愤怒的眼睛。

“盯着女生的大腿看，你好意思吗？”

“恬不知耻。”魈骂完就静静地别过脸。

空：“……”

这好像没法解释。

说自己看到草莓熊了？先不说是不是太草木皆兵了，主要听着就像个智障。

可是如果不解释……好像更要命。

思量片刻，空还是非常诚实地说了。

两人非常给面子地没有嘲讽，魈甚至把那个还没扔的钥匙扣掏了出来，但想想又放回去了。

“先等等，见到市长再做打算。”

“我也觉得很古怪……小心一点准没错。”

因为人多，进电梯的时候分成几批，魈见众人一副猴急的样子，干脆直接等在后面，结果就只剩他和空两个人了。

这种几乎是密闭的空间里，两个基本陌生的人待在一起多少有些尴尬，空没想到的是魈竟然也不排斥。

甚至有种熟悉的感觉，就好像以前也这么做过，但空很快就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毕竟他是码农，跟人挤电梯是常有的事。

电梯门关上的瞬间，魈突然想起了什么，低声问了一句：“你说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件事？”

“不是。”不假思索地，这句话就脱口而出，刚出口空就后悔了。

因为他依然没想起，自己想说什么。

“哦。”魈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句，“那你慢慢想。”

然后鸦雀无声。

仿佛又过了一个世纪。

“前辈，和我待在一起，你不无聊吗？”

“不无聊。”几乎是下意识地，空突然说了一句，结果转头对上魈惊愕的眼神。

“你刚刚叫我什么？”

“你在和谁说话？我吗？”

两人同时开口，空尴尬地摸摸鼻子，顶着对方“你是否脑子不太好要不要看医生”的目光转过脸，笑道：“幻听了，幻听了……码农精神状态不好……”

魈没说什么，看了他一眼就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回事啊这一天天的……

可是刚刚那个声音真的……算了，破系统把脑子搞坏了……出去了一定要好好搓一顿……

出去……

两人一路无言，一直到电梯“叮”一声停住。

电梯缓缓上行，最终停在顶楼。

按照常理，这里应该是地下五百米以下，但因为倒置的重力，该恐高的人还是恐高了。

比如空。

“撒手。”魈一脸嫌弃试图把空甩开，但这人牛皮糖一般越发黏得紧了。

“你……”魈无语了，但在他彻底无语前还是问了一句，“你恐高，怎么当的兵？”

“我退伍后得的不行啊？”空理直气壮。

“……”魈这下彻底无语了。

天空是纯净的蓝，脚下的玻璃干净透明，从大平层走向对面办公室时，底下的街道一览无余。可是……魈眯着眼睛在空中搜寻，没有太阳。

各处的光是均匀的，看天色应该是晴天，可是找不到光源。

人造光？

系统里有很多违背常规的东西，继续想容易陷入死胡同。

毕竟，也不是什么都有道理。

“你们来了。”阿贝多拉着可莉迎上来，“怎么这么久？”

“他恐高，拽了我一路。”魈是一点面子都不给留，言简意赅。

“阿贝多，你们没有开始问？”空连忙岔开话题。

“不是，市长一定要人都到齐，我就问了一句，已经死去的人算不算，结果他说，‘除了遗忘，没有真正的死亡’……”说着，眉头凝了起来，再看对面两人，神情也都不简单。

“也就是说——其实那几个人……根本没死？”

草莓熊……

拼拼凑凑的丧尸……

“有点瘆人……但也不排除是巧合，空，你有没有看清那个女生的脸？”

“没有啊，待会儿去找几个NPC问问吧。”空顿了一下，“市长不是要等人到齐？先过去吧，我看那几个高中生已经打算来绑我们了。”

“别找了，”魈抚上额角，“直接诈市长吧，先把局破了再说。”

空没说错，三人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几个高中生直接冲过来就冲着他们拜了三拜。

“哥啊，您仨可算是来了……”

“干什么干什么，还没死呢！”空没好气地一巴掌把首当其冲的那位勇士呼开了，“别瞎拜了小朋友。”

“走了快点儿，我正想会会那个NPC呢。”

高中生们面面相觑。

这人咋了？

市长办公室内——

坐在办公桌后的那个男人看上去未及不惑之年，中人之姿，眉眼还算清秀，皮肤白皙到病态的程度，但属于那种一放到人群里就再也找不到的大众脸。

泥土一样普通。

实际上……比起市长……他更像是个年轻的村官，在田间地头或是在办公室内都是大写的不起眼。

“啊，听说英雄到来，我有失远迎。”市长微微一笑，欠起身子行了一礼，众人都沉默不语，但市长似乎并不觉得奇怪，温温柔柔地看着对面，目光轻轻一扫，不落在任何人身上。

“一次又一次，英雄的到来会壮大我们的城市，有些英雄被这里的风土人情吸引，就会留下，但是啊……”市长沉重地长叹一口气，语气骤然变得阴冷，他抬眸，眼光却依然温和，静静地看着众人，“可惜的是，即使是屠龙的勇士……也会长出鳞片……”

锅盖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人拽住袖口，连忙回头，魈微微低头看着他，浓密的羽睫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衬得眼睛的颜色愈发清浅，像是海棠树下的泉。

魈摇摇头。

“待会儿，有人会说。”

锅盖头乖乖闭嘴。

“我们没有办法啊……必须要杀死他们……哪有行尸走肉在阳光明媚的地面上……活生生的人只能待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啊……”

不见天日？

众人齐齐望向窗外，啊，这蓝天，多剔透！地上？那天都快黑成煤炭了。

这市长怕不是瞎？

“日日阴暗，难见太阳。”

阴暗？

阿贝多抿着嘴唇，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了市长片刻。

行，你是NPC你最大。

“市长大人，我有一个小小的问题。”空懒洋洋地开了口，他嗓音少年感十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沙哑笑意，得到允首后，金色长发的青年粲然一笑，眼里像是盛了烈阳，“既然要杀，那市长又何必派人把丧尸运到城外复活？”

“是因为只有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么？”

“我稍微冒犯一下啊，市长，您想要怎么忘？”

众人听到如此惊世骇俗的发言，一时竟不知应如何应对，但内心却莫名安定些许。

蠢才。

阿贝多眼里似有火光迸溅，空抖得也早了，轻举妄动，没必要做到这个份上。

察觉到阿贝多眼里的不友好，空只是讨好地笑了笑，口型说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但我心里有数。

我必须得狂一下。

不然局面就把控不住了。

空笑着，好整以暇地看着市长。

“英雄说得很有意思啊，难不成就让尸体烂在地面？”

“所以可以送去城外，尸体复活后就不会腐烂了。”空继续笑着，一双桃花眼本是看狗都深情，但这人就这么笑着，却逐渐让人脊背发凉……

像是你养了一只二哈，平日里傻傻的还会拆家，结果有一天，突然亮出了獠牙，一下就变成了一头狼。

阴森森地盯着你。

舌尖舔着白牙，脊背弓起，随时会向你发起进攻。

“英雄这话说得有些过了，因为他们并没有真正的死亡啊，运出城去只是为了确认罢了。”市长面不改色，“这些话先不必谈了，英雄到了本是喜事，我们自然是应该为诸位接风洗尘，先吃饭吧，吃饭。”

“市长真是……”空眯着一双江南烟雨杏花眸，这句话逻辑错误简直不要太明显，“算了，吃饭大过天，我再说一句闲话吧，市长，您好白啊。”

市长猛然一顿，一直平和的眼睛突然有一瞬间的凶光。

但只是一瞬间而已。

已经够了。

阿贝多长抒一口气，心想空这家伙竟然还真的有数，线索已经确定了两个，还有一个——

“市长，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魈冷冷淡淡地开了口，瞥了空一眼，然后目光落在市长的脸上，仿佛笼着霜的月光，“你有印象吗？”

众人：！！！

阿贝多：不是吧，你还要诈什么？！

“那到没有，不可能见过。”市长很平和地答道，“像英雄这般容貌，只要看上一眼，又怎么会忘？”

“哦，抱歉，大概是昨晚月光太暗，我没看清。”魈诈人不像空，眉眼一段风情皆是戏，他平静无澜，信息都藏在言语间，没有丝毫强调，像是在陈述别人的故事。

“毕竟尸群太大了，晃眼过去，真的很容易看花。”

“你说什么太大了？”那个头部去中心化的大叔插了句嘴，只赚来魈毫无感情的回眸一瞥。

一下就给人吓闭嘴了。

其实魈有这种怀疑也没错。

假如死去的玩家会同时成为地上的行尸走肉和地下的居民，那么NPC也很有可能是一一对应的。这么看来……除掉丧尸的突破口应该就在这里。

市长应该是个特殊的存在，假如他没有撒谎，那他就是那个大BOSS。

可是万一，他撒谎了呢？阿贝多想着，一个劲儿地盯着那张毫无特色的脸。

除了白以外，找不到特点的脸。

“英雄不信我？”走向餐厅的时候，市长还在问。

“没有，市长先生自然是要选一个最安全的回答。”魈对答如流。

“我……”市长看着魈，眼里似乎有些意味不明的情绪，“英雄真的见过我？”

“那就没有吧。”

市长：“……”

尸群那么恶心，多看一眼都会让他想吐，他还去注意脸？不存在的，诈一下而已。

魈毫无身为“客人”的自觉，一马当先和市长并排走着。他虽宽肩细腰腿又长，但毕竟是少年体型，即使和非常普的市长站在一起也显得有些单薄。市长高他小半个脑袋，出于礼貌，对话的时候他略微仰视。

灯影沉沉，细碎的影子在他线条清晰又不失柔和的侧脸晃过，整个场景竟有了几分模糊不清的暧昧。

此情此景，早有些小女生开始想入非非。

我真服了，这俩哪来的CP感。空心里愤愤的，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说不清道不明，空眼神逐渐阴毒，刀似的直割市长的脖子。

不爽。

非常不爽。

不知道原因，但就是不爽。

市长摸了摸脖子，有些发凉。

好冷啊……寒气深重……看来得加衣服了……

一张长桌十余米，有些昏暗的灯光一打，红酒愈发显得幽艳，晃动着隐隐约约的暗光。

你说这是饕餮盛宴，有人信。

说这是鸿门宴，更有人信。

众人落座，一片咽口水的声音，却没人敢动。可莉本来还眼馋面前的甜点，一看没人动，她也乖乖巧巧地坐在阿贝多旁边，对面是魈。

其实大伙儿自昨天进入系统以来就都没再进食，除了魈把训练时带的的压缩饼干给了可莉，然后满脸写着“谁抢谁死”地守在旁边，直到可莉吃完。其余人是粒米未进，早就饿得胃疼。

更有甚者，觉得丧尸的味道也许不错，多放料酒去去腥，搁锅里焖一焖再浇上豆瓣酱……

啊……

“空，你说……这下面，会不会也有贫民窟？”魈看着一桌子的奢华，幽幽道。

“肯定的啊，”空这回倒是没感叹这孩子脑回路路清奇，但还是有些吃惊，“你还小，没出象牙塔，很多东西一开始看着膈应，时间长了你就习惯了。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呢，人都是各过各的，钟鸣鼎食和饿殍遍地并不矛盾。”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谁都没错，这就是事实。

“但他是市长。”魈没死心，缓缓重复一遍，“他是市长。这座城市是他在管，他有权力，就应当负责。”

终究是少年心境，空想笑，却笑不出来。

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曾有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我算是强者了吧……我来渡人。”

“前辈，我来渡人。”

扑面而来的，是厚重的尘灰，风中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只看到那人耳郭，微微一星光点。开口想说什么，喉咙却涌上一股铁锈味。

疼得剔骨剜心。

千言万语道不出，喉头腥涩，心中洪波，待到出口时，唯余一句 “珍重”。

他愣愣地瞪着魈，目光停留在他右耳的耳垂上。

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

除了一个乎愈合的耳洞。

盯着这个耳洞，他突然难过极了。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特别特别难过。

只是一个认识不到一天的人而已，四舍五入，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

怎么会啊……怎么会这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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