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向虎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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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山行

虎家村正经历着一场百年难遇的大旱。

已过惊蛰,可还是见不着半点云雨的影子,黄沙弥漫着村落,隐约之间能分辨出几个稀稀疏疏茅草屋的轮廓来。干旱已经持续了两三个月,这对当地的村民而言,无疑是一场巨大的灾难。本该播种的季节里,田间已然干涸,荒地的黄土上蔓延出道道裂痕。秋天的颗粒无收已成定局,去年的存粮似乎也支持不了太久时间,靠着这片田活下去的村里人到冬天似乎逃脱不了饥寒交迫了。

这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大跃进运动的风潮轰轰烈烈地席卷了全国的村镇,人民公社化也拉开了帷幕,可这个村子却始终无人问津。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虎家村的位置太过偏僻,处于盆地之间,四面环山,悬崖陡壁形成了天然的屏障,让这里与世隔绝。说来也怪,虎家村的位置应是盆地气候,降雨很多才对,往年的村子也是风调雨顺,而这年却意外经历了这百年难遇的大旱。

四面环山形成的天然屏障,阻断了与外界的沟通,在这个交通还未有发达的年代,虎家村信息闭塞,封建迷信的风气在这里弥漫的时间比这黄沙还要久。

距离村子十里地外的一座山是这里最高的山,被当地人称为虎山,传言道,在这座山上居住着一位虎山神,掌管着虎家村的社稷甘霖,几千年来都是虎山神庇佑着这片小小的村落。

虎山村村委会——全村唯一的砖瓦房里,几个年迈的老人坐在破旧的木头板凳上,围桌一圈,气氛异常的严肃。他们身上的粗布衬衫泛着褶皱,有些还打着补丁,不过也算是他们衣柜里最整洁的衣服了。

“今天把各位召集到一起,开这个会,是因为我们虎家村遇到了非常大的困难。”坐在桌子头前的人说道,他看起来是几位老人中最年轻的,比起其他老人的白发苍苍,他仅是两鬓斑白,“大家都是村里德高望重的前辈,都来提提建议吧。”

“小刘村长啊,咱村的屯粮是越来越要紧了,”一个沧桑的声音说道,满是无奈,“落到家家户户估计最多再撑一个月了,后面没粮食,人怕是都要饿死了。”

话音刚落,便引来一阵窃窃私语,唯有坐在刘村长右手边的老人不说话,他一手拄拐,若有所思。

“大家安静一下,听听张老怎么说吧。”刘村长道。众人马上又恢复了安静,十几双透露着心酸与无奈的眼睛期待地看向了这位在虎头山最为德高望重的老人。

张老是在座人中最衣衫褴褛的,仅着着一件白色泛黄的背心,一条短裤,嘴里含着烟斗,一副历经世事沧桑,看破红尘的模样。

老人不紧不慢地吐出一口烟,捋着胡子说道:“是虎山神,虎山神发怒了,惩罚我们。”

话音轻飘飘的,却语惊四座,如一块大石头砸进了湖面,众人议论纷纷。要说这张老为何是村里最德高望重的人,全因为在他年轻时候,日本鬼子就要开进虎家村,他一人前往虎山寻求庇佑,当即那队鬼子就在来村的路上遭遇山体滑坡,全军覆没,从此便成了一位神话人物。

“要想破解的话...”众人立刻又安静了下来,“就得给虎山神献媳妇儿,虎山神舒坦了,咱们也就舒坦了。”

虎家村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在明清时期,这里也发生过一次大饥荒,当时村里人给虎山神献了媳妇儿,便破解了灾难。于是这也成了大人恐吓小孩的话术——再不听话,就把你送去虎山神那教训你。

“咱们上哪去找媳妇儿,咱村女娃儿都变银子了。”

众人沉默。虎家村一直奉行着重男轻女的思想,到了年纪,正值青春的姑娘都给山外边卖来兑酒钱了。

张老深吸一口烟,慢慢道:“也不是没有办法,虎山神稀罕小孩儿,只要岁数小的娃娃儿也行,大不了死马当活马医呗。”

屋内老人无不大惊失色,就连刘村长也是一脸愕然。老人们活了一辈子,却对这传说深信不疑。不过传说归传说,落到自己身上来时难免不知所措。张老短短几句话,似乎也是当下最没办法之办法,只是这里边,多少带点活人祭祀的味道了。

而且,大家的心里,都想到了同一个人。

“羔子!吃饭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嚷道。茅草屋里的油灯忽明忽暗,将男人的身影投在土墙上,一摇一曳的。暗淡灯光下的男人已是中年,胡子拉碴,颓废不堪的模样。男人随意地将碗筷放到一张老木头桌上,在碗里盛上米汤——清汤寡水,甚至难见半粒米。

“羔子!”男人又叫道,声音透露着不耐烦。

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放从里屋走出来,是个男孩——羔子快要15岁了,可身高完全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一件打补丁的背心松松垮垮地套在他瘦小的身子上,感觉风一吹就会倒。

羔子无精打采地走到桌前,暗淡的灯光照在他脏兮兮又郁闷的脸上,显得更加凝重了。

男人可没在意他的表情,呼呼啦啦干了碗里的清汤寡水,然后将碗重重摔在桌上,桌子随之一震。他看向羔子,发现他有一勺没一勺地吃着,心不在焉的样子。

男人当即怒了,“小碧漾的,怎么着给你赛脸了?不把羊卖了你连米汤都喝不着!真是不知好歹的建东西!”

“可你也没经过我同意...”羔子小声嘟囔道。

“经过你同意?老子是你爹!枸粮养的,你也别吃了...”男人越说越气一把夺过羔子手里的碗,一饮而尽,又将碗直接摔在羔子头上“还反了你了还,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男人愤然起身,从墙旮旯堆的柴火堆里随手抄起一条木棍,“给劳资趴好!”

羔子抬头,满眼的委屈,长长睫毛下的眼睛里眼泪打着转转。男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就把孩子踹翻在地。羔子抱着头,任凭棍子胡乱打在身上,也不是第一次了,早也习惯了......

“老高!”屋外漆黑的夜里,一个声音打断了这个男人的胡作非为。一阵紧促的脚步后,一人推门而入,来者竟是刘村长。

“怎么又在打孩子呢?!害...”刘村长赶忙将地上的羔子扶了起来,拍了拍他衣服上的灰,谁料羔子挣开刘村长,撒开腿跑出门去,一溜烟便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里。

“冤种有本事你就死外边别回来!”男人用棍子指着打开的门大吼道。

“老高你消消气儿,这次来是跟你说个非常重要的事情,是张老提出来的,我也代表村委会来说一下我们的意思,这关系到整个村里人的命啊...”

羔子一边跑一边哭,跑累了,就停下来气喘吁吁地望着远处那间小小的茅草屋。这是他的家,却一点家的感觉也没有...

“不可能!”男人的声音从那小小的茅草屋里传来,这么远都还能清晰地听见...“他走了家里谁干活?...”

羔子又撒开腿跑起来,他想跑的越远越好,跑到再也听不到那声音的地方。

皎白的月光如流水一般倾泻下来,在这月光之下,是一座坟。一个小小的身影跪在这矮矮的坟前,泣不成声。“娘...我爹又打我了...他把我的羊全卖了...现在我唯一说话的都没了...娘啊...你快看看我吧...”羔子放声大哭,这哭声回荡在荒野上,回荡在这凄凉的月色里,似乎也只有他母亲的在天之灵和那轮皎洁的月亮在默默聆听这可怜孩子的哭诉。

平时,羔子都和羊说话,说自己的开心,说自己的不开心。羊是他平时唯一的朋友。羔子并非不坚强,他不愿像个小孩子一样,遇到委屈就哭着鼻子找妈妈,他妈妈在世时也经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如今,羊没了,唯一的寄托也没了,心里的压抑到了一定的程度,便会如洪水一般爆发。羔子此刻只想像个小孩子一样,在母亲身边大哭一场。

羔子的母亲是前两年离开的,得了病,没钱治。母亲走后,父亲性情大变,终日酗酒度日,变成了熟悉的陌生人。

——

夜色深沉,当羔子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那茅草屋时,灯已灭,屋里传来男人呼呼的鼾声。羔子不想惊扰,便去到了屋旁熟悉的羊圈。他抱了些干草盖在自己身上,习惯性地去看看羊,空空如也。

“羔子,羔子?快醒醒!”

天还没亮,羔子就被惊醒了,站在眼前这人,居然是刘村长。“动静小点,快跟我来!”刘村长说话跟做贼似的,拉着还没睡醒的羔子出了羊圈,快步朝着村口的方向走去。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公鸡的啼鸣打破了寂静的黎明。

“刘村长,咱们这是要去干嘛呀。”羔子揉着眼睛说道。

“先别问那么多,跟我来了就知道了。”

到了村口,已经是围满了人,基本上全村上上下下的人都来了。这群人中,停着个大轿子,张老就站在轿子旁。村里最德高望重的人都来了,如此之大的场面,可见这次事情意义非凡。

“张老,孩子带来了,瞒着他爹,实在是没办法了。”刘村长牵着羔子走到张老面前,气喘吁吁,“快给张爷爷问好。”

羔子欠了欠身:“张爷爷早上好。”

张老摸了摸羔子的头,“哎,孩子带来就好,快给收拾一下吧,太阳出来就要出发了。”

羔子发现,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除了有平时他经常见着的父老乡亲之外,还有一群提着锣鼓唢呐的人,轿子旁边站着几个脖子上挂着毛巾的汉子。

刘村长从轿子里拿出一个布包裹,走到羔子面前,从包裹里拿出几件衣裳,一件白衬衫一条黑裤子,还有一件红色的大褂子。“这也是我能找着最干净的衣裳了,凑合穿吧,收拾干净点儿,”说着又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羔子脏兮兮的脸,“羔子我和你说啊,这次乡亲们的期望可都托付到你的身上了。今天你得到虎山去,求虎山神保佑咱们村风调雨顺长庄稼,不然再这么下去乡亲们都要饿死了。”

“那为啥是我去嘛...”羔子一边换着衣裳一边问道。

“你看啊,村里乡亲们都上岁数了,谁还爬的动山啊。就属你年轻,跑得快身手好,咱们早上山去,下午就能下山回来,是不?再说,有虎山神保佑你,以后你爹还敢动你?”

羔子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起轿——!”日出东山,随着一声吆喝,一群人锣鼓喧天地向虎山起行。

直到日上竿头,一行人方抵达了虎山的山口。说是山口,是因为在这众人眼前的是一条深长的穿山隧道。原来,在虎家村和虎山之间还隔着一个小山头,要去到虎山的山脚下,这条隧道也是必经之路。说来也稀奇,这山头是鬼斧神工,看上去峭壁一样,宛若一面高高的城墙拔地而起,横在众人面前,而这条隧道也据说是几百年前,虎家村的先人开凿的。

羔子下了轿——除了他,没人不是风尘仆仆。刘村长领着羔子走到山口前,半蹲下来,“羔子啊,上去了嘴放甜点,求山神保佑,还有...”刘村长有点哽咽,但他努力没有让自己表现出来,“你自己一定要好好保重,一路上多加小心...”刘村长双手拍了拍羔子的肩膀,站起身来,“去吧,我们等着你的好消息!”

羔子发现,在场的每个人都注视着他,他们的眼神里,饱含着复杂的情绪,似乎有什么东西,亮晶晶的,像是不舍,像是同情,又像是希望。他转过身,在一众乡亲的目送下,踏进山口。

就在这时,脚下的大地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地震了!羔子一个趔趄,摔在地上。他感到无数的小石子像下雨一样落在他的身上,等他爬起来回头一看,隧道入口竟塌方了!几个巨大的石块堆在了入口处,将他和乡亲们彻底隔绝开来。小羔子跑到入口边上大喊着刘村长,他听到外面也是乱做一团,嘈杂之中还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们赔我儿子!你们赔我儿子——”

这是...

“老高你冷静!老高!”

“爹?爹!”羔子大喊着,可是地震依然还在持续,隧道里仍然有石头不断向下滚落着,巨大的声响淹没了羔子的声音。

羔子急得快要哭出来了。这时他隐约听见外面刘村长的声音,“跑!快跑!”

没时间想那么多,要赶在这隧道塌方之前逃出去!羔子望着隧道另一头的光亮,玩命般的飞奔而去...

山口外,地面停止了震动,男人跪在地上,声嘶力竭。他醒来后,发现羔子没了踪影,找人一打听才知出了大事情,可惜还是没能赶上...

就在这时,天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阳光一时间消失不见。霎时,一道闪电划破了天空,尔后传来滚滚惊雷——暴雨倾盆如注——这是虎家村久违的的甘霖。可是在场没有人高兴的起来,只是缄默在这苍天与大地之间。

几声乌鸦的嘶喊惊醒了羔子。

那凄厉的调子由远到近,从隐约到清晰,将羔子的意识拉回到了现实。从山洞里逃出来时,他精疲力竭,只觉着头重脚轻,迈不开步子,接着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羔子艰难支起身来,揉了揉眼睛,抬起头,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望无际的云海如同一面画卷铺张开来,从脚下延伸到天边,云朵宛若卷起的千层海浪,裹挟着清风,翻涌着无声的波涛。耸立出云层的山峰就像是黑黝黝的礁石,在这波涛里若隐若现。在遥远的天际线处,日暮沉沉,夕阳的余晖绽放着绚烂的光华,给每一朵浪花镶上了金边,波光粼粼。乌鸦扑棱扑棱翅膀,从羔子头顶飞过,飞越层层浪尖,成为晚霞当中的剪影,沙哑的叫声回荡在长空,壮美而苍凉。

羔子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处于一条环山的小路上,尽管路泥泞且崎岖,不过不至于狭窄。在自己的身后,漫山斑斓,层层叠叠的林海在夕阳的沐浴下浸染上姹紫嫣红,沿着山脊没入云霄。山风拂过,落英飞花乘风起,纷纷扬扬,像是林海中升起五光十色的烟火,像是蝴蝶翩翩,又像是在这重峦叠嶂间,下起五彩缤纷的大雪。羔子这辈子没有见过这样的绝景,就算有也仅可能是在梦中。与寸草不生飞沙走石的虎家村比起来,简直置若两个世界。

黄昏是夜色的序曲。羔子心中明白,自己必须要尽快找到虎山神,完成乡亲们的嘱托。因为即便现在虎山看上去宛若仙境,可当夜幕降临,这大山森林里一定潜藏着诸多的危险。

山路九曲十八弯,羔子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久,天上已经能够望见几颗零零散散的星星。他在一片森林当中,这里古木参天,遮天蔽日,只有寥寥几许天光渗透过宽大叶片间的罅隙,能见度极差。羔子看着手上仅剩的红布条,无奈的系在了一棵树旁逸斜出的枝桠上——为了能让自己找到回去的路,他将身上的褂子扯成碎布做标记,可是到现在他还是没能走出这片森林。他几度绝望,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传说,自己就算彻底消失,应当也是无人问津吧。不过他仍然选择去相信,这是支撑着他一路饥肠挂肚走来的动力。

突然,一旁的草丛中传来簌簌声,羔子警觉的回过头,一双发亮的眼睛正盯着他!接着,两双,三双...羔子只觉不寒而栗——几匹豺狼从阴影中蹿出来,恶狠狠的盯着他,一步步地靠近...

这还不跑?

羔子脑袋一片空白,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拔腿狂奔起来。羔子从小就跑得快,虎家村里到如今也没人能快过他,就算在这崎岖不平的山林里,他的速度也没有下降太多。树木在他的眼里飞快的后退,他没有回头看,却听得豺狼的脚步一直穷追不舍。羔子一咬牙跑得更快了,脚步声渐渐变小,耳朵里只留下呼呼的风声,还有...那声音越来越大,逐渐和风声区分开来,轰隆隆的巨响似惊涛拍岸,似滚滚雷霆——柳暗花明,羔子冲出了森林,面前却是一座悬崖!羔子刹停了自己的脚步。

悬崖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砖石万壑雷——银屏横挂,银河九天。细碎的小水珠铺面而来,如沐烟雨,浩渺中也竟架起了一道彩虹。

那几匹豺狼也从森林中跑出,喘着粗气,盯着逃无可逃的羔子,步步紧逼。羔子已经退到的悬崖的边上,脚底下便是万丈深渊。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咆哮传来,几匹豺狼被吓得身子一震。那咆哮比湍流击石的声音还要大,惊得成群的鸟雀从森林中飞起。循声望去,在瀑布顶端的一块石头上,一只老虎屹立在那里,威风凛凛。见几匹豺狼还未离去,又是一声虎啸山林。这一声比先前更加响亮,震的那几匹狼毛发倒竖,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老虎纵身一跃,从瀑布顶端跳下,正好稳稳当当的落在悬崖上,羔子的面前。羔子这才看清这老虎的模样:黑白相间,脖子上有一圈雪白的绒毛,最稀奇的还是这老虎的眼睛,一红一蓝。羔子的心提到嗓子眼,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羔子看着老虎靠的越来越近,甚至能够感受到它嘴里呼出的热气,他下意识后退,结果一个趔趄,脚下一空——完蛋——羔子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不过,一股强大的力量硬生生拽住了他下坠的身体,羔子睁开眼,原来是老虎那粗壮的尾巴缠在他的腰间。

老虎就这样把羔子从死亡的边缘捞了回来。

好像不论是哪个季节,傍晚的时间都不会持续太久,晚霞就像昙花一现,绽放出片刻的芳华后,便凋落在了浓浓的夜色当中。月光如水,洋洋洒洒的倾泻下来,竟将这瀑布映得雪白。湍流仍然作响,但一切却又显出奇妙的恬静。

羔子躺在悬崖边,气喘吁吁。他迄今经历的一切与这氛围显出极大的反差,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

坐在羔子身边的已经不是老虎,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少年的身影。少年白色的头发齐着耳朵,凌凌乱乱的,后脑勺还扎了个揪揪。俊逸的脸庞微微有着棱角,在月光下透着白皙。山风拂过,吹动了少年宽大的粗布衣裳,像旌旗舞动,也吹起了他额前的头发,露出了黝黑的眸子。月光倒映在他的眼中,幽幽地透着异色的光。

“你还好吧,有没有伤着哪里?”少年两手托着下巴,看着躺在地上似乎快要半身不遂的羔子问道。

“应该...应该没啥事儿...”羔子稍微平复了一些,“话说...刚刚好像是只老虎救了我...它是走了吗...”

“你是说...”少年的双眼变成了一红一蓝,头顶上突然支棱起两只老虎耳朵,背后黑白相间的尾巴摇了摇。

“老天爷...”羔子一只手拍在脑门上,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他想跑,但身上已经半点力气没有了,“你怕不是妖怪吧...”

少年又变回了人样,只是背后的尾巴还在摇来摇去,他努了努嘴:“救了你还说我是妖怪,好心当成驴肝肺...”

“谢谢你~”羔子看着眼前的少年,觉着他和自己见过的男孩子都不太一样。虎家村的男性,年龄往上的,往往看起来都饱经沧桑,历经岁月的洗礼,一生的劳碌落下一身的伤病。青壮年,看着都五大三粗,声如洪钟,力大如牛。和羔子年龄相仿的,一个个就像是混世小魔王,成天欺负人。而眼前的男孩,看着干干净净的,完全没有粗俗的气息,似乎很难与啸动山林的猛虎联系起来。“那...你一定知道虎山神吧...他也是和你一样可以变成人的老虎...”羔子问。

少年皱了皱眉头,疑惑不解:“你别说能变成人的老虎,这整片山里也就我一只老虎,而且你说的并不是很准确...”

“所以你就是虎山神咯!”羔子立刻爬起身来跪在地上,“感谢虎山神救命之恩,希望虎山神能保佑虎家村风调雨顺,乡亲们能吃饱...”

少年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羔子,打心眼里觉着这小子憨的可爱,“停停停,你这是...你们那边都这么称呼我的吗哈哈哈哈...”

“咕...”羔子的肚子发出了抗议。

“小子,你是饿昏了头吧,我给你去弄点吃的。”说着少年变成了老虎,跃进了森林。

没一会儿,老虎就回来了,嘴里叼着用自己粗布褂子系成的提兜儿,里面装着几个黑乎乎的果实。

老虎变回了少年的模样,他赤裸着上身,月光下能清晰地看见肌肉的线条。少年蹲下来解开包裹,拿出了那几个黑不溜秋圆滚滚的果实,走到瀑布边上,借着水花挨个冲了冲,随后来到羔子身边,递给他一个。

“你尝尝这个,这叫糕果,长得是难看了点,但味道还可以。”

羔子拿来闻了闻,什么味道也没有。

“这里是虎山的外山,能吃的东西实在不多,哦对了,这个要剥皮。”看着羔子就要一口咬下去,少年赶忙补充道,“算了我来帮你弄吧。”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羔子挠挠头,把糕果给了少年。

少年像剥橘子那样三下五除二把糕果外面的皮撕了下来,露出里面金黄色的果实。“这样就行了,喏。”

羔子愣了一下,才接过来,看的出来刚刚在发呆。

“想什么呢。”少年笑了笑。

“没...没什么...谢谢。”羔子有些支支吾吾的。原来,少年剥果子的时候,羔子望着他的手出神。这么细细长长的手指是怎么变成老虎爪子的,羔子心想。

糕果剥了皮之后,里面的味道奶香奶香的,羔子吃了一口,像大馒头,但比大馒头甜多了。

“怎么样,味道是不是很像面包?”少年看着狼吞虎咽的羔子问,顺手又拿起一个给他剥皮。

“什么是面包?我觉着像馒头。”羔子一边嚼一边说。

“你没吃过面包吗哈哈哈哈,不是很早就从西洋传过来了么。”

羔子摇了摇头,“平时我们连馒头都吃不上。”

一顿风卷残云之后,羔子坐在地上拍了拍肚子。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饱了。

“虎山的外山属实是没什么吃的,内山好吃的才多呢,之后可以带你去。”

“可是,我得赶紧回去,乡亲们都等着我呢。”

“额...目前恐怕有点难...”

“啊?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不在你的世界了...”少年耸耸肩。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白色的身影像一道闪电穿梭在森林之间。羔子趴在老虎的背上,两只手紧紧搂着老虎的脖子,两腿也使劲夹着老虎的肚子,他怕稍微一泄力就会从飞驰的老虎身上摔下来。

“我们还有多久到啊...”羔子凑近老虎尖尖的耳朵问道。

“快了。”老虎说——还是少年的声音,不过听起来低沉了许多。

羔子把脸埋进老虎后颈雪白的绒毛里,细细软软的,感觉很是舒服。这一刻,他感觉像做梦一样。回想起这一天,早上还在自己生活了十几年,那个飞沙走石的小村落,现在却骑在一只会说人话的老虎背上,在一个陌生但美轮美奂世界里驰骋。而且,之前的自己只是和虎家村大多数人一样的贫苦老百姓,如今竟身处传说中的虎山,还骑在虎家村世代祭拜供奉的虎山神身上。

羔子心里五味杂陈,想起老虎说的话。的确是,恍若隔世。

根据老虎的说法,虎山是一个位于天界和尘世之间独立出来的一个世界,是上古的神明用来隔绝两个世界而创造的空间。虎山和尘世之间的通道不定时会打开,这个通道的出现与消失也会造成地形的变动。在羔子进来之后,这个通道正好关上了,下次打开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所以老虎说羔子可以住在自己那儿,等到下次通道打开便送羔子回去。

曾经和现在,到底哪一个才真实?那些人,那些话,一点点浮现在羔子的脑海里,他甚至想起曾听过给虎山神献媳妇儿的传说——在他儿时的印象里,虎山神一定是凶神恶煞的,因为但凡提起,小孩就会被吓哭。后来逐渐长大,一度怀疑这只是大人恐吓小孩的话术,毕竟在自己家,棍棒可比这好用多了,但由于村里的人仍然虔诚敬畏,羔子也只能选择相信。直到今天,村里人的阵仗和那传说,再到真的碰见虎山神...等等?难道自己是...羔子有些细思极恐。

一时间,强烈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刘村长的谎言,父亲的虐待,村子里的黄沙漫天.......羔子脑子很乱,他不知道应该相信谁,虎家村似乎比虎山还要险恶,回不去似乎更好,但翻过一座山之后又会遇见什么呢?好像值得庆幸的是,所谓虎山神并不是凶神恶煞的妖魔鬼怪,对自己也挺好的,虽然只是目前,拿不准以后......老虎还在奔跑着,羔子感觉此刻已经不是骑在老虎的背上,而是被命运裹挟着、席卷着,去到一条扑朔迷离的路上。

“到啦!”不知过了多久,老虎载着羔子抵达了目的地,“这里就是内山了。”老虎趴了下来,让羔子好下来。可是羔子仍然坐在背上,没动静,老虎转头看向羔子,发现他泪汪汪的。“怎么了这是,发生什么了?”

“没事...”羔子从老虎身上下来,抹了抹眼泪,心里暗暗骂自己不争气。

老虎变成了少年,看着羔子心事重重的样子,少年既疑惑也担心。

“我只是...有点...害怕...”羔子说话的声音小的跟蚊子似的。

“放心,有我在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你。”少年几乎脱口而出,“等到下次通道打开,你就能平平安安地回家。”

的确,在虎山这片,以少年的能力,保护好一个人类小孩实在是绰绰有余。

“但是...”羔子的眼泪有点不受控制,尽管他在极力抑制,“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是...就是...”还是决堤了。

这下子少年也有点蒙圈,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去安慰眼前他觉得有点憨憨的小孩。羔子的模样让少年想起那些和族群走散的动物幼崽,孤独又无助——尽管他也经常帮助这些小动物回家。“我知道你是为了来找我才来的虎山,所以我肯定会保证你安全的,虽然我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来找我...”少年轻轻拍着羔子的背,“没关系的,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和我说。”

羔子点点头。情绪就像天气,晴朗与风雨交替,让人觉得自己的坚强与脆弱都超乎想象。羔子也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内心突然变得敏感起来,好像是自己羊被卖了之后,心里总是空荡荡的,无人诉苦,只能憋在心里,久而久之,一点小小的事情都会引发蝴蝶效应。

少年牵起羔子的手,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让他好受一点。

月亮隐进了流云,星宿沉没了山岳,本以为青辉暗淡了天地,谁料点点的微光照亮了林间。果真如少年所言,虎山之于尘世,换了人间。奇花异草,难呼其名,似灯笼,似烛火,流泻幽幽的光。野芳阵阵,放眼望去,胭脂靛青,丁香月白,争奇斗艳,在夜里竟也淌着华彩。篁竹丛丛又闻流水淙淙,摇光之间竟也挺立竹青苍柏,蒙络摇缀之后,便是静影沉璧,水雾氤氲。少年和羔子都没注意到,闪烁着微光的,还有他们牵着的手。

羔子觉着,就好像有一股暖流涌进心房,神奇地冲淡了悲伤与酸楚。“因为在来的路上,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村里人根本就没指望我能回去,我是被他们抛弃了...”

“怎么会这样想呢?”少年见羔子好了些,便松开了手,那闪烁的微光也倏尔不见。

“在我们村,一直流传着关于你的传说...”于是羔子一五一十地把他知道的讲给少年听……“所以...”

“所以你不要瞎想了,他们不会抛弃你的,等到你能回去我一定把你安全送回去。”少年安慰着羔子,“不过话说回来,你当时应该也知道来虎山挺危险的,为什么没有拒绝他们呢?”

“当时没想那么多,心一横就答应了。”

“那你也是真的虎,万一被狼追那会我没发现你,你可就完蛋了。”少年挠挠头,“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叫高洋,因为是在羊圈里生下来的,给了这个名,然后据说五行缺水,所以在羊前面加了个三点水,你叫羔子就好,大家都这么叫我。”

“好嘞,小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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