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陆沉,文王嫡子。
母亲与父亲的结合是策略婚姻,而我的出生是个意外。是父亲醉酒后误入母亲房间,才有的我。
人们常说酒后乱性生出的孩子,不是痴傻就是畸形。所幸我全须全尾,脑子也没什么问题。
母亲在生下我后,满心满眼期待父亲能对她回心转意。可事实并不如她所愿,我若不是他的嫡子,恐怕连路边的阿猫阿狗都算不上。可以说,母亲十五六岁嫁与父亲,已是半只脚踏入了坟墓,生下我后,另外半只脚也进了。
六岁。
我已记不得这是父亲娶过门的几房妾室了,这不重要。不管有没有妾室,我和母亲不受宠的程度,仍然是连下人都可以肆意欺负的那种。
七岁。
母亲的身体越发不好了,我知道是那几个妾室刁难,可知道又有什么用呢,父亲巴不得母亲早死。
我也想过去使点小伎俩去整一整他们,但是母亲对此很生气,我作为嫡子应该有度量。我只好作罢。
九岁。
母亲常年郁郁寡欢,加之身体不好,已经去了。父亲在母亲的丧期内,就迫不及待地把一个他最喜欢的姨娘扶正。我现在的身份和处境更艰难。
他们也不管我平日是否好好念书,是否吃得饱饭。只是隔三差五来确认一下我是否还活着,以免传出去有损文王的名声。
他们也从不祭拜缅怀母亲,甚至发现我偷偷给母亲烧纸钱,还会把火盆掀翻,把还未来得及烧的纸钱撕烂揉成一团,向我砸来。
“小畜生,跟你娘一样是个赔钱货!老爷天天吃好喝好供着你们,你娘死了,外面都在传是老爷宠妾灭妻!老爷回来冲我们发了好大的火,你倒好,你一点也不为王府的名声着想!”
“居然还有脸祭拜这个贱人,真是个白眼狼!”
“……”
外界说的是事实,倘若这几个妾室真有几分心思为王府考虑,也不会如此磋磨我和母亲了。她们只是在泄愤。
等她们骂够了,打累了,就罚我跪祠堂。
还记得母亲生前最喜欢待在祠堂,不知道她面对列祖列宗时,心里面又在跟祖宗们说什么呢?
没那几个人的吵闹,我现在才感知到身上的疼痛。我能分辨出有的伤口是用沾了盐水的鞭子打的,有些是用长指甲掐的。种种疼痛加在一起,让我只能勉强维持现在这样跪着的状态。
许是跪久了,膝盖一下开始渐渐发麻。我的神志也开始逐渐迷蒙,恍惚间,我好像看见了母亲温和的笑,以及,告诫我做人要大度的话语。我摇摇头,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艰难地站起身,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望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心中默念道:“母亲见谅,儿子一直大度到了现在,儿子想自己创出一条路来,若是睚眦必报,歹毒狠辣,母亲莫怪。列祖列宗在上,陆沉只是想讨个活路,所行所做都与母亲无关,还望不要在九泉之下为难我母亲。”
我忍住头脑发晕的不适感,郑重地跪下叩首。
母亲,是儿子让你失望了,没能一直良善温和下去。
二
十岁。
父亲碍于面子,终于送我去书院读书,只是跟其他学生相比,我错过了开蒙的最好时间,我的同窗都是五六岁的小朋友。
因我年纪最大,加之不爱说话,几日下来也没有交到新朋友。夫子有些看不下去了,不顾男女有别,直接安排了一个小女孩坐我旁边。还说这小姑娘叽叽喳喳,换了好几个人都受不了,索性让我试试。
是左丞相的幺女,她还有个哥哥。生的活泼可爱,脸上圆嘟嘟的,让人看了都想捏一捏。身上的衣裙配饰都是最好的,一看就是在家人的细心呵护下长大的。
“大哥哥,你也是第一次学这个吗?”
“不是。”之前母亲教过我读书识字,有一些底子。
“哦……大哥哥好厉害!教教我写这个字好不好啊~”
“好。”
我原以为她是想让我指点,没想到她握着笔,直接将自己的手送进我的掌心。突然的肢体接触让我下意识往后一缩,我刚想问她这是何意。她扭头,不解地看着我:“大哥哥不是说了要教我写字吗?为什么要躲?”
我想开口告诉她,男女授受不亲。但她的眼神太过真挚,我看到了自己的不堪和被世俗束缚的思想。于是改口道:“大哥哥只是没想到妹妹这么积极。”
“哼哼,我可是很好学的~”
附上这柔软白嫩的小手,我的心跳越来越快,感觉随时都要破胸膛而出了。手上也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发抖,写出来的字有些歪歪扭扭。
“哇!大哥哥写的字真好看!诶?大哥哥你捂着胸口做什么?是不舒服吗?”她凑近,歪头看我,还时不时捏着我的手。
除了母亲之外,我从未体会过被他人关心的滋味。见她这样,我摇摇头:“哥哥没事,只是见妹妹这么高兴,有些受宠若惊。”
“受宠若惊?我听父亲说过,这是个极好的词。大哥哥你真好!这个给你,若是不舒服,吃点就会好很多。”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放在我的手心上。
“小调皮蛋!你又在跟人说什么呢?”远处传来声音,我回头,发现是一个青年倚在门边。
“哎呀,今天我哥这么早就来接我了啊。”她吐了吐舌头,小声地跟我说抱歉。“那我走啦,明天见,大哥哥!”
“哟,这么快就认了个大哥哥,那你哥我算什么呢?”
“当然算我哥咯~”
“你个小没良心的。”
她不说话,回头看了看我,笑嘻嘻地冲我眨了眨眼。我同样以笑容回应。
目送她离开,我才打开纸包。是几个精致的糕点,我拿起一个放在嘴里慢慢咀嚼,把剩下的仔细包起来放在怀里。
小女孩都喜欢吃这么甜的东西吗?这么甜的桂花蜜,心里都甜起来了。
三
第二天上学时,趁着夫子没来,她又塞给我一个纸包:“我特意早起去西市口买的包子,你尝尝。还是热乎的。”我仍不习惯别人这样热情待我,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她很聪明,一下子就明白了我的意思:“算是谢礼咯!昨天你教我写字,我回去以后写给父亲兄长看,他们都夸我呢!嗯……我不知道你平时喜欢什么,所以就随便买了点。”
是她天资聪颖,一点就通。有没有我都不重要。
“哎呀,排了很久才买到的,来张嘴。”她索性直接上手,拿起一个包子,递到我嘴边,“快点吃,这包子还有点烫手呢。再不吃,小心我甩到你脸上,让你的漂亮脸蛋留个包子印。”她自说自话,说到最后开始咯咯笑起来,让人看了都想捏一捏那肉嘟嘟的脸蛋。
我也不忍心让她一直举着包子,直接咬了一口,热乎暄软,肉馅香而不腻,香的我都快忘记上一次吃到热乎的饭食是多久了:“好吃。”
她耐心等我把她手里的一整个包子吃完,才开口道:“是吧是吧,我就说好吃吧!我平时也喜欢吃这个的。”她突然意识到这话不妥,赶紧捂上了嘴巴。她这幅紧张的样子,突然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养过一段时间的小兔子。每每抓到它在厨房偷吃时,也会露出一模一样的心虚表情。
因为不知道别人喜欢什么,所以买了自己喜欢吃的包子当谢礼。从逻辑上来看,确实很好笑,可如果是她,确实很可爱。
以前总是想着,快些长大,这样就可以自立门户,不再被人欺辱。
有她在身边,我第一次有了想让时间停下的念头。
玩闹了一会儿,夫子来了,看我俩相处融洽,心里松了一口气,直接叫我们开始温习昨天的功课,开始背书。
她刚刚鲜活灵动的脸一下子变得皱巴巴的,好像有人马上要喂她喝黄连苦胆一样。直到夫子抽我起来背书,我才意识到嘴角一直在上扬。
“不必担忧,我会帮你的。”我轻轻地对她说,压低了声音不让夫子听到。
“哇大哥哥你真好!你明天想吃什么,我带给你!”
好像并不需要食物的犒劳,你只要一直在我身边,尽情做你自己,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满足。
“大哥哥你怎么不说话,是想要别的东西么?”
“若是你能给我一样东西,能够长久保存,让我一看到这东西就能想起你。做得到吗?”
“那我得好好想想……等我想好了再给大哥哥,但可能要等很久哦,可以么?”
“君子一言……”
“什么马难追!呃,到底是什么马来着……”
“驷马。”
“哦哦哦!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大哥哥你就等着吧。”
夫子敲了敲桌子,明显是听到了她后面说的话:“来,看你说的这么高兴,你起来给我背两段。”
“呃……”她不知道背到哪里了,一脸求助地看着我。
“融四岁,能让梨。”我小声提醒。
“哦!融四岁,能让梨,弟于长,宜先知……”她的声音逐渐小下去了。
“首孝弟,次见闻,知某数,识某文。”我不顾夫子警告的眼神,继续提醒道。经过一番提醒后,她能把内容衔接起来了,一直背到“曰仁义,理智信,此五常,本乎数”,夫子才叫停,点了其他人继续背下去。
“呼~吓死我了,还好有大哥哥在。”她坐下,顺了两下胸口,对我感激道。
“那你可得好好感谢我~”学她的语气跟她说话,感觉有些微妙。
“好~给你送份大礼!”
“那大哥哥再考考你,君子一言什么马难追?”
“驷马难追!哼哼,这次可难不倒我了哦~”
“真聪明。”
“什么什么?你刚刚说什么?我没有听清诶。”她凑过来,好像真的是没有听清楚一样。
夫子见她还在说话,有些恼了:“精力这么旺盛,再叫你起来背?”
她仿佛一下被人点了哑穴,像鹌鹑一样缩了回去,低头默默翻书。
我微微一笑,心里面默念道。
我是说,我的小兔子,真聪明。
四
十三岁。
父亲走的突然,一道圣旨下来,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成了文王。
我只是取了一些粉末放在他平日的饭食里,一些他们常常加在母亲中药汤剂里的粉末,仅此而已。
几个妾室没了主心骨,一下子就慌了。平时就没什么远见,生的孩子娇生惯养着,都是一群没脑子草包。
我是错过了最佳开蒙的时间,而他们,可是连蒙都没开。
成为文王后,还有许多事物需要我去熟悉,去书院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我忙了几天,总算能休息了。我看了下时辰,正好是她下学的时候,我干脆去西市口买点东西带给她。
上次她说好吃的包子……哦,忙忘了,包子铺开到中午就歇业了。那买个冰糖葫芦吧,山楂开胃,她回去用晚饭也不会涨肚子。
我在书院门口等了一会,就见她拉着她哥的袖子出来了。
“诶?大哥哥!”她一看见我,眼睛就放光,直接兴冲冲向我跑来。
“好久都没看见你了~”
“所以我来了。这是给你买的。”
“谢谢大哥哥~嗯嗯,好吃!”她接过糖葫芦,直接吃了起来。
我看到她身后的哥哥想极力阻止,在看见她吃糖葫芦的时候,表情有些痛心疾首。
“少吃点,别随随便便吃别人递过来的东西。”她哥直接拿走了糖葫芦。
“可大哥哥不是别人啊~哥哥你快还给我,这个真的很好吃!”
“先别念叨了,你想吃哥哥再给你买。”她哥板起脸,稍微凶了她一下,随后对我抱拳施礼:
“文王殿下恕罪,我家小妹自幼没规矩惯了,还望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哎呀,什么文王武王,文绉绉的听不懂。”她直接打断她哥的话,转而继续看向我,“你还是我的好哥哥,对不对?”
“当然。”
“对了,你说的东西,我已经想好了送什么了。”
“什么?”
“保密一会~你先伸手~”
我依言伸手,她从袖子里拿出一根碧绿的玉簪子塞在我手里:“我女红不好,绣的东西都不好看。这个好看!所以我就想给你。我前几天就带着了,只可惜一直没有见到大哥哥,不然早就给你了。”
“小妹,你,你!这簪子哪儿来的?”
“爹爹说这是我以后嫁妆的一部分~”
“你,你!”她哥闻言,像是被气的一口气上不来,片刻后才缓过劲来,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
对,我没有看错,的确是狰狞,而且还是强颜欢笑,努力克制的那种。
“殿下能否把簪子还给在下?”
“哎!哥你咋这么小气!这都是我的东西,我给他就给他了,哪有还把东西要回来的道理啊?”
她哥皱起的眉头拧的跟麻花一样,换句话说,能夹死十只苍蝇。
若不是左家家风良好,我都要怀疑他下一步是不是要打我了。
“好好,死丫头真是出息了。”他气极反笑,仍然不忘向我赔礼道歉,“见笑了,小妹不懂规矩,改日在下与家父必定登门致歉。”还是不难听出话里的咬牙切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上门寻仇呢。
“哥,你拽我干嘛,哎,那大哥哥我先告辞了啊!”她哥直接拉着她就走了,她被拉着走,还不忘跟我告别。
我低头看看手里的簪子,通体碧绿,在日光的照射下还隐隐透出些青色,一看就是用上好的玉做出来的。
傻姑娘。她哥确实是没骂错。我收起簪子,走回家了。脑中的思绪飘得很远。
“沉儿,答应娘,以后遇到了心仪的女子,要送她一枚发簪。”
“娘,这是为何?”
“结发为夫妻,这发当然是用簪子挽的。”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起母亲不再是那些痛苦的过去,反而是那些细小的碎片记忆。
小兔子,要送发簪也是我来送。
突然一下子反应过来,我笑了。也是,她这么小,什么是喜欢,什么是心仪,都不一定搞清楚,就是单纯给我一个可以留念的东西吧。
好,不管怎样,这份心意,我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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