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正月的寒风之中,下了一夜冬雪,满目之间,是我从未见过的凄凉。
西窗白,纷纷凉月,一院丁香雪。
冷风之中,那漫天的飞雪,一直飘到天边见了鱼肚白,方才止了。
元月十七,昭沁公主归去的第一天。按照大魏宫廷葬序,今日要为公主更上葬衣,并给公主修仪描容,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做,但都要赶在午时前完毕,不能耽误。
因为午时极阳,按照典制,要将正仪后的昭沁公主抱上那灵床之上,是为停瞻之礼,直至明日正午。
上午,雪虽然停了,但天色仍是阴沉,且十分的寒冷。母妃今日面色憔悴,想是昨夜根本无心安睡吧。早膳时,她心怀丧女之痛,只是草草吃了几口早膳便去了灵殿。
我陪着她走了一路。灵殿里,母妃跪在灵前的蒲团上,执着经书,一遍又一遍地念诵着经文,茳蓠说,母妃是在为前往轮回的昭沁妹妹超度祈福。似乎只有这样做,母妃心中那番难过才能好受一些。茳蓠还悄悄和我说,我的那位幼时夭折的皇兄去世时,母妃也曾是这样,诵了数日的经文。
皇礼司的人在灵殿忙前忙后。我在那些忙碌的宫人身边看着这一切的顺利进行,需要什么,我就去帮一把,尽我自己最后的一些心意和力气,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希望能送一送昭沁妹妹,让她能一路走好。
在灵殿里,母妃跪在蒲团上,伤痛的背影惹人心疼。好几次,我都不自觉地想,若妹妹下辈子投胎,一定不要再入宫闱,哪怕去一个平凡的家庭,只要她能够平安一生,就是圆满。这宫闱的美好,只是看似的金碧辉煌罢了。
一切准备停当,正是午时。公主被宫人们抱上那一方冰冷的灵床。
此刻,昭沁公主的贴身衣服被皇记司换成了白色的内衬,头戴金制大魏玲珑凤冠,内着棉衣棉裤,最外面是一件光彩夺目的珍珠团蝶百花凤尾裙袍。
就在这时……
“对不起,对不起!昭沁妹妹!皇兄对不起你!皇兄来迟了!”是太子哥哥快步闯进灵殿,跪在了昭沁妹妹的灵前。他的额上挂着些许汗珠。
“昭沁妹妹,你怎就这样去了!为什么不等等皇兄来见你最后一面!”太子跪在蒲团上,涕泗横流,痛苦地唤着昭沁妹妹。跪了一会儿,他挣扎着起身,想去那灵床之前,用手去再碰一碰那个机灵逗人的小脸。
“太子殿下!”旁边的两三个宫人想去拉住他,却都被太子用力推开,那几人险些摔倒。
“滚开!”他低吼着,似是怕声音太大会吵到我正在诵经的母妃,活像一只被囚进笼中的累的声嘶力竭的兽,“都给我滚!滚啊!”
太子似是在努力克制着自己胸口那几欲窜出的哀痛,嘴角勾起了几声冷到了极点的笑:“真是荒唐!亲妹妹被人不明不白地毒害,难道我,堂堂大魏太子,她的长兄,就连在最后一刻,再去碰一碰她的脸,记住自己亲妹妹最后的样子,都要你们阻拦不成!我看谁敢拦我!”
宫人们被呵斥得怕了,忙都退去一旁。
我站在一旁,紧紧压抑着悲伤,但那痛彻心扉的感觉,仍逼得眼泪从眼角溢出,沿着面庞径自流下。我仿佛刹那之间失去了控制它们的能力,唯一能控制的就是那涌上咽喉的哽咽。
太子那暴戾之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涂了名为泪水的苦毒,在我被悲意浸泡了一夜的心口一寸一寸地凌迟。我努力想要平息这难以规避的伤感,在一瞬间复燃。
在渐渐湿润的视野里,灵殿的每一分空气都在被撕扯着,在撕扯之间,支离破碎着。
我没有想到,从小骄傲到大的太子哥哥,往日里喜欢笑话弟弟妹妹的太子哥哥,本心之中,竟如此地爱着昭沁妹妹。望着太子哥哥跪地痛哭的模样,我心底生出了好些歉意和愧疚。
平日里,可能,错怪太子哥哥的,太多了。
虽然太子哥哥常笑我和皇兄们不如他,虽然他确实有些骄傲自满,甚至偶尔还有点蛮不讲理,虽然他昨天未能到场,但他身为太子,想必是有极其重要的事情在身,实在脱不开。
我并没有怪他未至之意。
今日,他是第一个来到灵殿停瞻之礼看望昭沁公主的人。
用丝帕拭了拭泪,我来到太子身旁,跪在蒲团上,望向抽泣着的太子,平了平心情,以尽可能平和的语气道:“太子哥哥,琳琅知道,你和琳琅一样为昭沁妹妹的死而痛心,难过。但是,太子哥哥,琳琅相信,昭沁妹妹看到我们如此,一定会很难过的。我想,妹妹最不愿见到的,该是爱她入骨的亲人们为她悲痛欲绝吧。”
“皇妹,”太子望向我,又转头看向昭沁妹妹的方向,眼圈很红,语气透着自责:“我做为未来能够继承父皇之位的人,竟连自己还没有满月的皇妹的最后一面都没来得及见到。你看,我是一个很差劲的哥哥吧。”
“皇兄,昨日你没有来得及赶到,并不是出于你的本意,对么?”
太子歉意道:“昨日确有要事在身,皇兄我实在脱不开身,等终于抽空之时,已经是方才了。”
“既然不是本意,那琳琅觉得,皇兄便不要这般责怪自己了,不要说什么很差劲之类的话贬低自己。琳琅理解的,想必所有人都能够理解的,皇兄是当朝的太子,必然会需要参与许多事情,脱不开身实在是很正常的。”
“可是……”
“皇兄,除了杀人凶手、律法规制和普天神佛之外,没有什么能够随意决定命运和生死。太子哥哥,你是今日第一个来灵前瞻望的,已经做得很好了。”
“真的么,琳琅?你当真是这样想的?”
“是的,皇兄。”
太子闻言,望着我的眼神中略过片刻的喜悦,转瞬,却升起愧疚:“皇妹,素日里我总是嘲笑你,却没想到皇妹你竟如此通情达理,如此善解人意。”他低头,突然一抬袖子,向我作揖道,“皇妹,往日种种,皆是皇兄的错。日后,我定会好好照顾皇妹,还望皇妹能够不计前嫌。”
“皇兄,可是戏言?”我勉强笑了笑。气氛太过悲伤和严肃,我想要调侃一下。但私心里,我其实很是相信他能够做到。
“怎会?皇兄我可是当朝太子,当然是说到做到,君无戏言。”他抬起头,眼神明亮,饱含着我从未见过的认真和笃定,“皇妹和怡妃娘娘如有需要我帮助之处,我必会鼎力相助。”
说罢,太子伸出手,轻轻放在我的双肩之上,手心坚定而温暖,惹人顿感安心。
父皇说的没错,太子李昱朗虽然表面稍有顽劣骄纵,但本性确是个心怀天下苍生社稷的朗朗少年。
“那皇妹便承蒙皇兄有心关照了。”我感激道。
下午,太子走后,隋锦柯、二皇子、三皇子也相继前来灵殿,瞻探了昭沁妹妹。
隋锦柯没有像太子一般大声呼唤昭沁妹妹的名字,她一直在蒲团上跪着,哭了好久好久。我与隋锦柯相识已经十多年,好像从未见过她为了何事哭得这般伤情,但也几乎不记得她有轻松自在地笑过。
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晚上,月明星稀,寒风微拂。
母妃在灵殿断断续续跪了一日。见天色不早,便唤我陪她回到枫翠宫。
回到宫里,和母妃只是简单用了些饭食。
梳洗一番之后,便到了该回寝殿的时辰。
连翘和彩雀送我回到寝殿,我吩咐了她们前去休息,大家都忙了一日,也该是累了。
二人辞别离去后,我关上门,回头望去,偌大的寝殿静了下来,点点烛影之中,只剩下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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