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舞曲很长，时间很快，已近黄昏时分，玉韫终究不是一个年轻人了，时光在他的额头刻下了深深的痕迹，使他在这个时候昏昏欲睡。

南宫问天的目光透过已经不知换了几批的舞姬，死死盯着那三个使者，他们的目光在大殿之中交汇，迸射出片片星火；南宫问雅只是静静看着她的哥哥，她不是个愚钝的孩子，你来我往明争暗斗的气氛下波涛汹涌的暗流何其敏感，只是有哥哥在，她不担心；武勇一手支着脑袋，一手端起樽杯，饶有兴致地看着舞曲，不时瞥一眼帐门缝隙处透过的天色；神乐依然闭眼站在三人的身后，她能够感受到，那股自血脉之中流淌的澎湃正在迅速靠近。

帐门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掀开，是玉秦。

南宫问雅不禁挑了挑眉：他倒是第一次看见着戎装的玉秦伯伯，英姿飒爽威武雄壮，岁月折弯了他的脊梁，却磨不平他的骄傲。

玉秦微微朝南宫问雅点头示意，这个小公主总是有着让所有人疼爱惋惜的流水温宁，随后大步走到微微张开疲惫眼眸的玉韫身前跪下：“大家长，南夏的先遣队来了。”

“让他们进来。”眼眸划过左侧欣喜若狂的南下使者，又划过右侧神色各异却终究巍然不动的三人，玉韫眉间莫名生出了一丝戾气，终于下定了决心，“问天，你和他们谈谈吧。这样或许对大家都好。”

看来，事情的发展和自己预想的不太一样啊。南宫问天缓慢站起，不断在脑中思考着，玉韫的话语带有明显立场，他是站在南夏那一边的。否则，他也不会先应允再询问自己。

难怪，这样就能把今天的一切反常都串起来了。

现在也没有时间思考他为什么会如此，只能见招拆招了。南宫问天不断庆幸今早武勇的行为：对西门孝无条件的信任，甚至交出宏炮的使用权。

“也是这个道理。”武勇愣了一下，随机站起身来，朝玉韫鞠了一躬，“那就依大家长所言。”

“老爷子，请。”南宫问天并没有计较武勇的行为，倒不如说他这么一个举动很聪明，将神武帝国皇族也摆上了这场谈判。

“好！那就请！”

“南夏云家家主，云箜，见过大家长！”

傲慢的声音随着高大的身影进入大殿，南宫问天不禁微微挑了挑眉：熟人啊。

云箜很显然也看见了南宫问天，武勇甚至还朝云箜挥了挥手算是打过招呼了，云箜只是冷哼一声便走到使者那边坐下，惹得武勇不禁嘟囔着：“这小子真没有礼貌。”

“大家长应该知道我为何而来，我便不再多说了。”一坐下来，云箜便单刀直入地切进主题，“我南夏七万野战军距此地不过三百里，我们的目的也很简单，为报一月之前南夏三十二城被神雒带来的毒虫夷平之仇，他必须死。南夏希望玉家不要多管闲事，此事之后，玉家二十余年前协助南宫城破我南夏一柱王庭便可就此揭过。”

“说得那么好听，你连你亲妹妹都能痛下杀手，鬼知道你会不会回头给玉岛来一刀。”南宫问天一掸双手环抱胸前，随后往后一仰，饶有兴致地看向南宫问雅，“诶，是不是突然觉得你哥我对你实在是好得有些过分了？”

“我只知道哥你这掀人伤疤的行为很过分。”白了自家老哥一眼，南宫问雅扭过头去，不再言语。

玉韫看着眼下闹剧一般的你来我往，随后将目光定格在武勇的身上：“小子，那神雒我也有所耳闻，神家的第三子。他听命于皇族。那我问你，云箜刚才所说可是真的？”

“那您可真就把我问住了。”

武勇捋了捋额前的碎发，双手一张很无奈地回答：“我的确是皇家的人，可我是个军人啊，我又不参政。更何况您也不是不知道我那皇兄的脾气，亲王参政，不要命啦？而且，云箜所言一月之前，一月之前我还在玉岛，相隔万里，哪能知道神武和南夏的事呢？”

武勇转过头冲着云箜呵呵一笑：“你刚才说，神雒必须死，对吧？哎呀可惜了啊，神雒现在可是在东方海阁，你要想杀他，我的意见是先把神武帝国干趴下。”说罢，武勇和南宫问天相视而笑，两人缓缓站起身，天晶伴随炎兽的离鞘之火，自南宫问天的掌心蔓延出足以覆盖整个大殿的冰雾，“再退一万步来说，神家为我神武帝国鞠躬尽瘁，神雒为我神武帝国南征北战，我的提议是，先试着弄死我们再说弄死他的事，可好？”

“尔等怎敢！！”玉韫拍案而起，碎裂的木屑四处飞溅，“问天！武家小子！把剑放下！”

玉秦仍然低着头，嘴角却勾起了一丝笑意。大伯有后啊。

南宫问雅站起身来，最后朝玉韫鞠了个躬，款款道：“二叔公既然心中早有选择，我等便不再叨扰徒增笑话了。云箜说得很明白了，二叔公只需要坐上壁观就好，接下来还是由我们自己来面对。”

“好好好，看来，我们能在这里提前解决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了。”

隔着手套发出的沉重撞击声传来，云箜的额头开始显露出阵阵青筋，随后，缓步走向大殿中央，“我敬佩你们几个的勇气，也嗤笑你们的愚蠢。我不知道，你们怎敢！！”

云箜张开双手，无数炮火自空中倾泻而下，玉韫在惊愕和不解中，同他坚守的王位一起，被烈火燃为了灰烬。

即使死前，他依然能看清，他的忠仆依然跪在他的面前，巍然不动。

或许在那一刻，玉韫的确是笑着的吧。

“西门孝！这他娘的是个什么情况！？”

神乐尽全力张开的能量巨盾下，武勇只能讲南宫问雅护在臂下，朝耳畔的传话器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他能看到云箜在这样凶残的炮火中，不顾一切地朝着他们走来，南宫问天已经横在了他们和云箜之间，持剑等待着。

“那帮南夏的疯子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隔着三百多里，竟然精确定位轰炸玉家堡！玉家堡现在上上下下就是一片火海！”传话器的那头，嘈杂的环境中西门孝几近嘶吼的声音传达着炮火外的讯息，“女娲星船拉伸了百丈才能避开炮火的轰炸，依然有几发砸在舰载护盾上，现在宏炮除了把我们自己从护盾内炸成碎片，没有如何用！”

神乐抽出时间，朝武勇他们喊道：“我没有得到神家先祖的承认，护盾是开启不了多久的，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快点儿！”

“等等！这里是女娲星船，炮火、炮火好像停了！？——是神武舰队！！”

喧嚣的烟雾中，南宫问天将已经脱力的神乐搀扶起来，与同样迷茫的武勇对视一眼后，才惊觉眼前本该眼龇欲裂的云箜早已消失不见，头上长达数里的庞大旗舰遮天蔽日，将他们和女娲星船一起遮蔽在船体的阴影之下，它的周围还有众多舰船拱卫着。

“小子们，接下来回到女娲星船，然后停靠到旗舰上来。这已经不是你们能够插手的事情了。”神荼的声音自旗舰那泛起阵阵涟漪的护盾内流出，他总是这样，带着一股足以让所有人安心的厚重沉稳，“但这也是你们迟早要面对的东西。现在这个时候让你们见见，也不算坏事。看着吧——这些来自黑暗时代的遗产，曾经人类与众神抗衡的骄傲，是怎么一步步沦落为同室操戈的凶器。”

“现在向所有神武帝国舰队通告：这里是旗舰不灭号舰队指挥官神荼。玉家堡西南方向三百里发现鸢莺国旗舰，先锋舰队已经开始交战，左翼侦查部队通报战场情况，右翼侦查舰队、右翼突击舰队准备启航，把南夏的火炮给我打掉！”

“这里是右翼主舰逐星号，右翼侦查舰队已经出港，右翼突击舰队准备启航。”

“很好，诸君，武运昌隆——左翼第三连侦查舰队，汇报先锋舰队战损情况。”

“目前先锋舰队锋刃级主舰长歌号、护卫舰重岩号、叠嶂号、突击舰沉默号、怒涛号、螭雷号幸存。先锋舰队损失六成以上。”

“……下面陆地部队的情况怎么样？”

“北冥白熊军和西门铁拳突击军仍然在为南宫城龙骑士们坚守登录港口，东方海阁的舰队至少要七天后才能抵达，南夏的野战军已经出发，规模是我们的十倍以上。空投仓已经准备完毕了，下令吧，神将。”

“这里是长歌号，突击百人队已经就位。”

“还不是时候，重岩号、叠嶂号护送长歌号脱离战场，游走待命，沉默号、怒涛号、螭雷号随后撤出。。”

“最后，所有未进入战斗的舰队和脱离战场的舰船，以不灭号为基准全速靠拢，准备升空……正面交火！”

南宫问天沉默地踏进庄严肃穆的指挥室，武勇和神乐都收了些伤，正在包扎中，南宫问雅照看着女娲星船上的诸位，最开始的那一轮炮火让他们都有或多或少的伤口，但还不至于向另外两位一样直接被抬到了医务室。

“你来了。”

“嗯。”

回首点点头，就算是两人打过招呼了。神荼对南宫问天的印象相当不错，所以倒也不介意和他多说几句：“如何。”

南宫问天的目光在周围数十个操作台间来回游走着，最后定格在一位又一位操作者那精美压抑到包裹了整张脸庞的面具，不禁微微蹙眉：“我记得，神家对外宣称的是仅存三人。”

“本家的确如此。”招招手，神荼将南宫问天带到身旁，微笑道，“令尊刚刚接手南宫城时，南宫本族只剩下他一位幸存者，可时至今日，依然有许多南宫旁系的战士们奋战在第一线。”

“好吧，我换一个问题。”南宫问天双手环抱在胸前，食指轻击着臂甲，眺望着越来越近的其他舰队，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云箜呢？”

“被接走了。”

神荼大手一挥，两人身前凭空投射出一道光幕，上面正是神雒等人，“空间折跃，千年前人类从神祇们手中学到的能瞬间跨越千山万水的技术。虽然能够使用，但人类至今没有掌握它的具体运行方式，搭载了空间折跃能力的也只有这些舰船。而这些黑暗时代的毁灭性武器无一不是国之重器，平时多潜伏在暗冕之塔附近，以应对魔兽之灾。”

“为什么？为什么曾经的人类拥有如此无上威能的战斗装备，而今天的人类连火药都能视为皇族禁忌？”

“因为战争。”

神荼的眼眸明显黯淡了几分，这是南宫问天第一次在这个无冕之帝的脸上看到如此澎湃的波动：“人类为了拜托神祇的束缚，进行了足足一个世纪的惨烈战争，打空了无数代青年。到了真正驱逐神明的那一天，时间的跨度已经足以使曾经英勇无畏的人子的后代们，忘了自己为什么而战、为什么而死。之后，就是惨烈的内战，可笑的是，人类百年内战中，黑暗时代的遗产被损耗摧毁的比例甚至高于人类与神祇的战争。”

“也是自那个时代开始，神武帝国原本的主导者神家打到了旁支全灭、主家仅存数人的灭族边缘。也是那时，神武一世才登上了帝位。”

“百年内战，摧毁了人类过去千年建立的繁华昌盛，开始了人子之间永无止境的相互厮杀，时至今日。”

“兄长，沉溺过去毫无意义。我们不愿意，不代表他们也是如此，犹豫的人就连哀叹的资格也没有。”许久未听见的话语声回荡在指挥室内，画面中，神雒穿着与神荼别无二致的、神武帝国独属于神家的银甲白衣，那一头束起的青丝竟凭空挣开玉冠，同眼眸一起，渐渐从发根至发梢开始褪色，直至变成纯洁如雪的霜银，“闲聊到此为止，我们该做正事了。”

“也是。”

神荼点头算是同意了神雒的话，南宫问天以为他会继续下达命令，可神荼却走向一边，将正中央的空位让了出来。

大门在泄压的轻轻噪音中开启，银甲白衣的女子沉稳走出，跨过一层又一层操作组，最后停在了神荼身前约半丈的位置。

南宫问天认识她，阿兰，神家的管家。

“这里是不灭号旗舰，”阿兰的声音清澈异常，犹如幽幽深空中降下的神谕，“侦查舰队输送情况。”

“侦查到十八艘主力舰，敌舰可能三百有余。”

“总共两百八十一艘。”阿兰纠正道。

总数是神荼手下舰队的两倍，而主力舰则是达到了三倍，突击队长秦云认为这场空战不会有任何胜算，匆匆赶来的武勇提出了反对，这源自于这位最年轻的亲王打过的无数战役，同时，神荼和阿兰对此表示了肯定。

面对通讯频道中秦云的嘟囔疑惑，阿兰解释道：空战的撤退可能白白葬送半数军舰，而迎战，需要解决的只有敌人。

“更何况，他们的舰队上插着南夏和鸢莺两种旗帜，这是一支联军，还是一支混编联军。”神荼饶有兴致地观看着侦查舰队送来的影像，“看来，我们要面对的是两个各怀鬼胎的对手。更何况……”

这时，南宫问天只见神荼莫名地露出了一丝笑容：“更何况，既然云箜出现在了这里，按他的脾性，总指挥官一定是南夏的人，而且大概率是他的亲信。但是吧，这小子手下的亲信，往往……脑子都不太好使。”

这个时候，阿兰开始通报全体舰队成员：“神武帝国的战士们，我是神兰、神家首座、太阳王之长女。我们将面对妄图摧毁我们舰队之敌，他们不仅想毁灭我们，更是一次又一次踏足我们的故土，妄想毁灭我们的国家。”

“如你们所见，我们并不占优。但三百年年前我同幼弟和各位的先祖们一起，推翻父神以及他的同僚们已经证明，表象并非现实。”

“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可能会死，但若我们将牢记自己所属，如果我们不会像恐惧屈服，如果我们能牢记自己的职责，敌人就将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惨烈的代价。”

“我们或许不会迎来胜利，但胜利的曙光降临时，那绽放的未来必有我们的献血浇灌！为了神武帝国！！”

随着阿兰的演讲结束，集结完毕的舰桥上万籁俱寂，接着，无数的呐喊声响起，一开始仅仅只是舰桥上的几十个人，而随后，更多的呐喊从通讯频道里传来，成千上万的欢呼甚至让通讯频道几经过载，久久不歇。

三百余年了，犹如当年的远征舰队一样，战士们高呼着神子的名字，高呼着不灭的荣耀，只是这一次，不再是航向未知的恐怖，而是航向人子的烈焰。

一瞬，在不可察觉间，阿兰的眼角湿润了。这一切，仿佛远征军团再临，只是当年光辉早已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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