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是残酷、血腥、压抑的,无可厚非,经历过无数次厮杀的他们很清楚这两个字究竟埋藏着多少血泪和痛苦,但同样的,战争是他们进步的最快途径。
白天,一位自圣城中奔出的孤骑打断了他们的僵持,同样的银白铠甲与苍穹烈阳相互辉映,完整覆盖了脸庞的面具下传来沉闷而薄情的声响:“王邀各位入城。”
终于要见到他们口中的王了吗?
期待、畏惧、憧憬和向往.....无数情绪揉捏作复杂二字,浮现在六人的眼底。
包括慕容莎。她实在不知如何面对这个几乎没有感情可言的父亲。
曾经那个束发之年意气风发少时得志的燕王,也已经过了天命之年,稚嫩和蛮横被剥离的同时,沉稳同衰老和疲惫一同爬上了他的脸颊。
他的底子其实是极好的,甚至不需要像王都那些贵家老爷一般打扮自己,就已是能和年青人比美的模样。
即使如今,他依旧风华依旧。
或许,也只有他的几个近臣能够发现,王实在是憔悴了许多、苍老了许多。但这是不应该的,至少在他的子民眼中是不应该的,尤其是在圣城逐渐繁荣的今天,他们明明正在逐渐取回被遗忘进历史了的、先祖们的荣耀。
夜风略过都城,厨房灯火重新升腾,在没有号角的年代里,人们如同腐朽的枯树,生存是唯一的长路。临强敌之威而不惧、萌无愧之名而忠勇,见过坚如铁石的意志,又怎会瞧得起散如流沙的堕落。
窗外的瓣鳞花已经盛放,粉红的花瓣在瑟瑟悠风中摇曳、颤抖,吐露着淡淡的暗香。
红的花、金的地、银的楼,在闪烁盈盈星光的夜空下,构成一幅静谧清幽的画卷,仿佛能沉淀心内的千愁万绪。
他们被以天色已晚的理由,安排进民家的客房内先住下。
这里离神雒大开杀戒的地方很近,近一月的时间依然没有完全洗净血腥的压抑,即使闭上眼陷入沉睡,依旧能在悠悠梦境里被幽幽不甘的低吼缠扰。
天将明。
院子种的树已经快落完了叶,满树的枯枝映在汇鸿青天,被黎明最后的清冷月光照得镀了一层薄薄的银色,很好看。漠上岚风轻过,卷动着胡杨最后的清香直扑鼻面,还未来得及记住,便已经被开始哗啦作响的叶吸引了注意。像是急于脱离父母羽翼的孩,还未了解清楚远方,就匆忙踏上远途。
有那么几片叶飘到后院老井口,忽然没了力气,就那么坠下,在水面浮浮沉沉,冰凉井水浸透了叶,折射到井底斑斓的光迷乱在那一条条叶脉间,随着它们蜿蜒的路,与它们一同地,沉入井底。
在小屋里,在并不舒适的小床将就一晚的东方铁心睡得还算不错,数年风雨飘摇的沙场征途,已经让她那认床的小怪癖好了不少。
她是被书页轻动的声音唤醒的。
才寅时两刻,他着了一席纯白衬衣批厚袍坐在桌前,点盏暗淡煤油灯,聚精会神得捧着一本书册勾勾画画,口中还念念有词。
他什么时候起来的?
伸手轻轻拂过床沿下南宫问天将就一夜的被褥,还能感受到丝丝温热,看起来他才起来不久。
自己又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记得昨夜来同他商量对策,几近子时也未说出个一二,她便昏昏沉沉地朝床榻一倒,陷入深睡去。
东方铁心微微有些发愣,嘴角不知究竟是该向上还是向下,只是心头不禁暗暗感叹,数年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她,竟然会有一日连身旁如此巨大的响声都无法察觉。
究竟是她睡得太死,还是他起身的动作实在太轻?
沙漠最后的城池下总有一种能挡住所有的庇护感,除了时间。无论是为何奔波、前往哪里的人,都可以在它们的阴影里寻求片刻凉爽安宁,然后再次上路。
南宫问天,似乎真的是自己的避风港,即使再波涛汹涌的情绪,都能被他周身弥漫的安静淡淡抹除。
如辞过九重山林雾中华,孑然回眸刻万里轻纱入心头,负长衫冉白衣,恍惚中只记得他饮浊酒听喧哗、洗素剑泡清茶。
闺中梳装,思念染白了额前几丝碎发,东方铁心不止一次地羡慕着诗词中那些掷樽共酣笑谈洞庭的逍遥诗人,想象着总能听闻到踪迹的他会是如何一席戎装或布衣,或衣锦还乡洗尽曾经白眼或抛下一诺醉卧明月楼,却从未想过他会绝尘走千骑,饮风宿雪后决绝转地身离去。
突然感到肩上逐渐加重的力道,南宫问天猛然回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温柔恬淡的脸颊,熟悉又陌生。
陌生的是她早已长开,而他却未曾经历的模样。
熟悉的是她虽已变化,却依旧内骨相似的笑容。
“啊,你醒了。”一句平淡的话语,就算两个故人打过招呼了,再回头几分,却见她只着了一层单衣,不免有些蹙眉,“尚且夜晚,去多穿点儿,西域的星空很美,同样也很冷。”
东方铁心还是趴在南宫问天的肩头,发梢垂在他的胸前,伴随她的一举一动撩拨着他脖颈几份肌肤:“你还好意思说我。”
“......又要打仗了?”
“为什么这么说?”南宫问天手中的笔甚至因为她的话停了下来。
“我发现了禁军斥候的飞鹰。”说起这个话题,东方铁心的眸子明显黯淡了几分,能够照亮整个书房的煤油灯依然拉不回她眼底一丝丝的亮光,“很多人想要我们死。无论是故人、新人、老友、或者旧敌。皇城里的、皇城外的。我从来没有做过他们口中的那些事,可他们总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窜托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杀我。”
“结果呢?”话毕,南宫问天才发现自己失言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我把他们都杀了。”
又一次看清南宫问天的模样,看清他眼底的担忧和迫切,东方铁心刚刚微皱的眉头,又悄无声息的散开,思索片刻,烛火下的她依旧笑得有些无力的苍白,“我不喜欢杀人。可我不杀了他们,他们就会杀了我,就算他们不会杀了我,依旧会有其他的人想要我的命。就算我能逃开他们,支撑着我站立起来的东方海阁,也会付之一炬。”
晶莹泪珠出现在眼角,又被她果断揉搓开来,揉得旌城时突生奇想描画上的琴萝纹路在眼角晕染,在眉目流转,在心头盘旋。烛火静静燃烧在柜台,照亮这个还算宽敞的房间,这个排局更像是寻常贵家书房的房间,在这个地方,他和她,都显得格格不入。
可不一样的是,他有足够将这一切驯服的温润尔雅,有将这一切为之所用的翩翩风采。而她呢?好像除了一手被吹得神乎其神的杀人手法和能让小儿止啼的恶名,就什么都没有了。
东方铁心陷入沉默失了神,眼前的一切逐渐朦胧,朦胧到她甚至看不清他的灼灼目光。
她总是有那般魔力似的,让待在她身边的人,像是在烟中雾里,笼罩轻烟薄雾,似真似幻,实非尘世中人,不知年月几何。
如瀑的白发从肩头背心垂落身侧,显露的肌肤是那般雪白,不似天启城养出的女子,清丽秀雅、娇美难言,虽从小多病,嫣然一笑,却真如异花初胎,美玉生晕,明艳无伦。
她的肌肤间总是少些许血色,显得苍白异常,若有病容,虽然烛光如霞,照在她脸上仍无半点血色,更显其清丽绝俗。
她如容貌般不食人间烟火,本该情窦初开谈婚论嫁的年纪,却在此之前遭了当头一棒,把她击得头晕目眩失了方向,让她迷了方向,失了自我。
南宫问天看得呆住。
“世间最残忍的事情是什么呢?”
那日,年轻的当铺老板似嬉戏玩闹般对他说出的话语,南宫问天终于有了答案。
“所谓世间最残忍的事情,就是将最姣美的东西,在最欣赏她的人的眼前,以最残酷的方法彻底摧毁。”南宫问天尽量使自己不要去看她,尽量使自己不听使唤的目光不要聚焦到她的脸庞,皮肉包裹的青筋暴起,握得掌中书册都在瑟瑟发抖,恍惚窗外夜月凉风过,南宫问天愣了愣,缓缓松开了已经被他抓得不成样子的书册。
东方铁心的疑惑南宫问天无法解开,这是他不知多少个无法同她解决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同样也困扰着南宫问天。
有人轻叩门扉,将发愣的二人唤回了神。
南宫问天正想起身,却见东方铁心已经迈步走出,微微一愣,索性坐回了远处。
起身开门,只见一位西域服饰、用面纱遮住半脸的侍女正用托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躬身道:“神雒阁下吩咐的、为南宫阁下熬煮的汤药已经到了时辰。”在侍女诧异的目光中,她微笑着结果接过汤药,听侍女喋喋不休地说完叮嘱转身离去,又目送她出了院,才合上房门。
右手两指握住勺子,颠药的手法还有些生硬,东方铁心问:“我从不知道,你会在入夜的时候发寒,冷得浑身无力。瞧瞧你在冬日里调戏神雒的样子,像一个病人应该有的模样吗?”
看着东方铁心将吹得温热的汤药用勺子送到嘴边,南宫问天轻轻抿起嘴角,却有了笑意,微微张口含入汤药,有些缓慢地吞下:“在边陲游荡的这几年,陷入过不少以一敌多的境地,也落下了不少的伤,伤多了,总会有那么些后遗症的。大夫看过了,没有多大的问题......神雒怎么会知道?估摸着就是那次说漏嘴了吧。”
“没事的,无论有多大的问题,都没有事情的。我找到你了,我会尽全力治好你。相信我。”冰凉的两指抵在南宫问天还未来得及闭合的唇上,故作温柔也依旧清凉的声音悠悠入耳,“若要说理由的话、若是非得找一个理由的话,你是我唯一的——旧友、挚友。这个理由可以吗?”
“心儿......”
还是那两只手指,只是这一次,她用了好大的力气,用了那般严肃的神情:“我说了,相信我。”
灯芯燃烧的滋滋声清晰可闻,许久,南宫问天才卸了劲儿,轻轻点头允诺下来。
时过境迁成追忆,记忆里那个一直活在他谋划的棋盘中的凤雏,竟已然张开庞大的双翼,将他笼罩在下面。
似梦幻的,东方铁心白皙得发光的脸颊下竟生了几丝血色,笑得那般让人难以接受的绝伦:“我现在,挺好的。而且......不是还有你吗。”
白衣尧尧飘然踏尘入世,浩然正气盘卧衣衫间欲纵身长啸,却才发现那名为羁绊的锁链已将她层层捆绑,挣脱不得。
两袖清风雅致,是独属于世家沉稳弟子的翩翩,周身凝于眸间的踌躇,将还未来得及沉溺在他的温雅中的人,拉入那活过无数修罗场的决绝。
两人就这样彼此依偎,任由目光在一页又一页的书卷上,沉默地穿梭着。
他们,都是彼此在这荒诞世间,漂泊流浪许久后苦苦追寻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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