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入梦,饶是除杨一叹外几人皆有经验,也仍觉这一次的岁月实在太过长久。
神明诞生于世界的需要,诞生于有智生灵对世界的依赖与敬畏,彼时初生的神明亦深深爱着世界众生,尤爱祂的信徒。
在那段最初的时光,神明大部分力量源于世界,故而哪怕众生祈愿之中不乏杀戮恶念,也不影响什么,祂博爱且仁慈,宽容亦杀伐果断,是即便是面具们也会觉得若他们的世界有此神明也没什么不好的神明。
“这样一个神明,如何会沦落到成为那主神的分身?”
“或许,是世界无可挽回的毁灭?”
而失去了自己世界的神明,被欺骗了?
“或许,但也有可能,是人不需要神明了。”
俱皆沉默,面对如此神明,他们不忍那等神被信徒抛弃的结局,但毫无疑问,这确实是最可能的结局——他们很清楚,人心惟危。
便就是他们现在看着这位神明觉得有也可以,但他们也清楚,若自己世界当真有此神明明晃晃的立在头顶,那他们的目标,大抵会加一个不弱神明之下。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阙中。他们自信与自己的道心,不会染墨。
但饶是他们,尚且如此不甘弱小,更何论,这世间容易堕落的普通人。
“继续看吧。”
梦并没有因为他们的讨论而停止,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后来人族主宰大地,这事情,果然就变得不同了。
人族主宰大地,人族数量渐多,人的更新迭代速度更是长生种遥不可及的。
信仰中的毒就此一代代的、在短时间里叠积着,来不及消化就又被覆盖一层,而这个时候,神明的力量大多来自生灵的祈愿。
人总是不容易满足的,得寸进尺仿佛是所以世界人类的本能,而神明,却偏是人最触手可及又最不可及的存在。
人将自己的欲念交付神明,但彼时仁慈的神不会满足人的恶欲,于是不满在人群中滋生,漫延。
恐惧、愤怒、贪婪,这些情绪最容易被利用,也极容易在群体中被传染,群体容易被操控和引导,最后陷入低智的癫狂。
“乌合之众。”
有人冷冷评价,人群总是如此,轻易便就被牵着鼻子走,从众心理仿佛抹去了人的思考能力。
而这样的群体,也是最容易在一瞬间崩塌的。
面具们已经看到,神明化解这一次反噬的未来,但他们没有想到,会是以那样的方式。
高天云洁的神明,在不知不觉中早已染上了墨色。
层层堆积的欲望与不满终于是影响了神明,信仰的反噬一开始没有推倒神明,但也影响到了神明的理智。神心在信仰的毒中浸得久了,亦早已失去模糊了最初的公正与明慧,此时的神明,更近于人。
此时的神明尚且留存仁慈,信仰反噬想到也是挽回信徒,但脑子糊涂了的神明,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祂将愿力与神力融合,化做颗颗琉璃珠洒向信徒——这些琉璃珠带着祂的力量与众生愿力,得之百灾皆消,心愿得偿——无论所得者是何等人,完成的愿望仅仅只因琉璃珠神力有无耗尽。
神迹的出现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信仰热潮,而充满欲念的信仰对神明的腐蚀也更深了。
但只仅仅只是开始。
“他做错了。”
看得出来彼时的神明心中尚存仁慈,但已经失去了更重要的东西——公正平等。
虽说他们与梦主感官共通,但到底不是本身,不受信仰之毒侵蚀头脑。所以,看着被拉下云端的神明,他们无不惋惜。
“他的神台,要被推倒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挥洒出去的琉璃珠有限,本该公平的神明失去了公平。
得不到的愤怒,得不到的贪婪,无法满足又更不知足的欲念,因琉璃珠而毁灭的家庭,太多太多。
毒怨一日日积累,直到无法满足欲望的万民在妒火或不满中失去理智,求不得长生的人间君王在无尽欢呼中,推倒了他们先祖在人间为神明筑起的神台。
“太早了。”
梦境中清醒旁观的人见证了神明在云端落下,但莫看神明洁白的羽衣在坠落中染上阴翳,他们都知道,这次,神还不会败。
有人不忍地闭上了眼,又厌恶地转过了头。
“是啊,他们不该如此早的触怒祂。”
与生灵相伴而出的古老神明,祂的力量,哪里是那么容易推翻的。
这的确不是结束,为毒怨腐蚀的神明确实堕落了云端,但未曾如人所愿坠落凡尘——祂到底还拥有着世界所赋予的力量。
那是一段血腥残忍的时光,哪怕面具们自诩心性坚定不为外物所动,见惯杀戮,在看着那一段岁月时也不由得白了脸色——堕落的神明以武力逼迫生灵信仰于他。
在那之后的时光,有一句话形容得很好——要相信神的威能,不要相信神的仁慈。
祂在人间以千万白骨砌阶成山,筑起高高的神台,叫世人跪拜,洒落的琉璃珠一次次引起争斗,贪婪与恐惧使反抗的人群一次次分崩离析。
“走到如此地步,真不知道应该骂谁了。”
人间的下场无法不说咎由自取,若非他们的贪得无厌,为一己之私推倒神台,崩毁了神明最后的理智与爱,也不至于招来如此横祸。
神明也已经叫人无法同情,他洒落人间的琉璃珠就是混乱灾祸的源泉,是祂自己铸造了神台塌陷的结果,一切不过是咎由自取。
更何况,他的杀戮太过分了。
“只能说,他们当真是双向奔赴了。”
一样的向下坠落,但终归,可惜了最初时,那个宽容公正的神明。
带着毒的信仰将神浸染得愈发邪妄,在后来遇见宇外的窥视者后,这个神的做法显然已经完全失去了对生灵的爱。
祂洞悉于自己信徒的反抗之心,祂分裂自己的一缕神魂,伪装成因庞大迫切愿力而诞生的新神,带领信徒走上了反抗之路。
白骨筑就是神台为新神度化推倒,但新神又如何敌得过古老的旧神呢?祂理所当然的在人前杀了新神,在人后接手那庞大的愿力。
祂用新神与其信徒的尸骨铸就了新的神台,就在那旧神台的遗迹之上,在前人的骨灰之上,筑就一台更高的骨山神台。
——祂以新神身份伪装度化实在收走的众生死亡的怨气,被祂铸成武器,用以逼退宇外的窥视者。
——反抗之人对祂最后的怨恨,成了祂最得力趁手的武器。
“我有点不忍看下去了。”
苍白的面孔无力又悲恸,神明不可揣测,但如今仿佛拥有人心的堕神,他们却是能看得见他的走向。
“祂分裂出去的那片魂魄,未必没有受愿力影响。”
毕竟,是那样热烈的信仰,热烈到,尽半都是干净纯粹的信仰,是对美好未来的向往与付出的决心,与最初时祂所接收的信仰何其相似,那般相似温度,祂的分魂,如何能不受影响?
而也正因如此,祂才会愈发愤怒且不理智吧。
“如果人间一直如此,那祂早晚死于自己。”
世界危机暂解,而祂,却果真回不去了。
堕神将人间当初了他的游戏场。
新的神明一次次诞生,一次次陨落,白骨筑就的神台一次比一次高,何其绝望。
但旧神与宇外窥视者战斗的消息,旧神与新神的对战一次比一次坚持得更久的眼前“真实”,旧神信徒疯狂的打压寻找,又一次次点亮人的信心。
堕神带着信徒反抗自己,一边给予希望,一边打碎希望,甚至逼着人以各种酷刑结束了带他们反抗的新神的性命,看着人的崩溃与恐惧,将众生愚弄于股掌之间。
祂确实强大,宇外的窥视者被他所杀,能量被掠夺补充世界,世界生灵所生的怨气成为他的武器,完美的循环。
但他没有看见,针对他的阴谋已经成型。
那是一个清秀却至善的女孩,她是新神千万信徒中一个普通的医者——她身上汇聚了所以死在堕神手下宇外窥视者的祝福,是天生星辰般的姑娘,不耀眼,亦明亮温暖。
谁会不想摘下天上闪耀的星辰呢?
堕落深渊的神明毁灭太阳,遮蔽明月,却终于凝视了一颗乍不起眼也并不刺眼却又温暖的星星。
汇聚了祝福的女孩纯善真诚,她的信仰勾起了堕神最早的记忆,祂与地上生灵和睦共处几乎平等互助的记忆,那是他无法忘怀又无法释怀的记忆。
祂爱上了这个姑娘,如同祂爱自己最初的所有信徒。
祂在这一次的新旧神明对决中让新神赢了。
新的形象,亦或旧的形象,为了祂的姑娘,祂伪装出最初自己的模样,博爱宽容,公正善良。
祂用尽一切去爱祂的姑娘。
“什么是爱呢?”
滴水不露伪装成背离本性的另一个模样,放下收敛一切怨恨只为对方高兴,从自己心中神坛走下,从尘埃里开出一朵花讨好于人。
这是爱吗?很难说这样没有底线的行为不是爱。
但是……
“祂爱的,是这个祝福体,还是祂最初的信徒?亦或说,是最初的祂自己。”
但是爱的本质又是什么?是对方,还是自己?
“他爱的是成全,对他自己的成全。”
少女叹息着,为这个世界与那个神的发展。
“人生来有缺,如我们这些修炼之人,所求根本便就是道心圆融。”
“人的成长,就是看清自己,接受自己,舍却这一路走来过程中造就的桎梏缺陷,让这颗心长成一个不破不染的圆。”
审视自己,认识自己,接受自己,补全自己。
“这个神明生来便接近圆融,可惜被俗欲所染,神心渐缺,变成了充满恶欲的人心。”
“他未必知道,也未必不知道。但如今,他因那个祝福体而想起来了最初的圆融状态,想……回到那个状态。”
但是已经变成布满尖刺的人心,如何再回归最初圆融的神心?
他在利用那个祝福体,与其说他甘愿为那个祝福体伪装成最初的自己,比如说,他利用那个让他感觉与他最初信徒无比相似的祝福体,让自己找回最初的形状,要用祝福体来来斩断舍弃他这一路染上的恶欲,把自己从碎片补全成圆。
他用她来填补粘合自己。
“这不是爱。”
“对,这不是爱,爱是与对方一起成长为两个可以携手并进的圆,而不是和对方凑成一个圆。”
爱是让自己与对方更好,否则,便不过是欲罢了。
“神不懂爱,他依旧满身人欲……”
这个神,结局已定。
神明的姑娘将要迎来死亡,但是,未能圆满的神,如何能舍弃自己的圆满?他费尽一切为姑娘续命。
神的私心引起了人的恐慌,他们祈求他大爱天下众生,不要执着于一人。
但落入陷阱的神如何听得进去呢?
祂哪里能放手完美的自己。
缺陷未全的神愈发极端,恐惧神明变成旧神模样的信徒将姑娘偷走,落入宇外窥视者的手中,神明将姑娘救回来之后,为了救回姑娘,终于向世界的本源动手。
祂的心脏被醒来的姑娘掏走。
此时祂方才得知,原来一切不过是针对他的计谋。
人也不是完全蠢到无可救药的,新神一次次的折戟,神台一次更高过一次,当真没有人看出来真相?
憎恨神明的人与宇外的窥视者合作,打造出了完美契合堕神的姑娘,而在堕神与姑娘在一起之后,拼凑而成的圆开始侵蚀,堕神以为自己在回复圆融,其实却是被姑娘一点一点引导向更加极端的方向。
终于,在不可抗力将拼凑的圆撞散开之后,神对圆融的执念爱意已经超过了祂对这个世界本能的爱。
生灵背叛世界,只为杀死堕神。
而世界,容忍宇外窥视者与自己生灵合作,并未给予堕神半丝警示,甚至让没有参与计划的无灵智生灵亦亲近那祝福体……
或者在一次次接受堕神给予的源自宇外窥视者的能量时,世界亦被侵蚀。或者世界看着自己创造的生灵一次次大量死在堕神手中,满世界充斥着亡者的怨气,亦早已厌弃了堕神。
羞愧于自己背叛世界又愤怒于生灵与世界背叛的堕神,看着世界被蚕食时的求助与那维系着他生命的世界本源之力,终于疯了。
祂到底还是神明,对这个已经濒死的世界有言出法随之力。
祂拖着整个世界一同死亡。
但或许,是世界仍旧爱祂,世界死亡的力量并没有杀死堕神,他在一片废土上存活着。
祂被主神捡了去,以为祂复活世界为交换,让祂去为主神攻略各个世界的气运之子。
作为曾经的神明,祂自然知道主神是在谋夺一个个世界,也未必不知道,复活祂的世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只要有一丝希望,他便无法放弃。
看不见尽头的轮回一点点磨灭掉堕神的希望与记忆,直到漫长岁月中祂连自己都忘记,只记得自己要复活一个不可能的世界,最后,失去了太多力量的祂在绝望中无力对抗,于昏迷中被主神同化。
祂的世界依旧是一片废土,与他的心脏一起,保存在主神的收藏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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