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的这场大宴,一直到了第二日凌晨方散。虽则如此,安澜却没有罢朝,她似乎毫无倦意,不但径直上了朝,甚至批阅了不少奏折方才回了凤后宫中休息,而如子雁之流的女尊世界的“事业狂”亦也是随着安澜一起处理了好些政事,前夜通宵达旦的欢愉丝毫没有让她的面上流露一分一毫的疲惫。
玉锦瑟就完全没有这份能耐了,然而她如今的身份不同以往,已是大周的两大亲王之一,所以她就算是陪衬,也要硬撑着留在宫中把亲王该做的事情做完,听满堂的朝臣把该奏的事情奏完。
所以,等锦瑟回到锦王府中,已是庭宴后第二日的亥时了,此时她虽已是感到十分地疲累,却还是强撑着去看了素衣,而林素衣看到她苍白的面色也是颇为心疼,可锦瑟念及文夏咏的事情毕竟有几分愧疚,何况自己答应了杨昊将作为送亲大臣出使君傲,如此一来一回至少两个月内会见不到素衣,于是竟黏黏糊糊的就是不肯走,最后干脆和衣躺在素衣的床上便休息了,还是靠着素衣亲自为已经睡得迷迷糊糊的锦瑟换了衣,更在她颈后置上了软枕,又遣去了院中的小厮们免去了嘈杂声,自己则与墨儿两人坐在床边为她轻轻地打扇。只可惜锦瑟是没有亲眼看到这一直让自己唾弃的地主一般的享受。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时辰,素衣弯腰看了看犹在沉睡中的锦瑟,见她玉面雪白,眼睫漆黑,清澈宁静,睡得像孩童般安静而温和。素衣只觉得心头突突跳了一下,脸色微红,转开了原本专注看着她的视线。
墨儿见自家的公子这般神情,于是也忍不住会心一笑:“公子,自从您不肯见亲王以来,墨儿还以为再看不到公子这样的神情呢。”
这时的林素衣,只是静静地望着塌上的锦瑟,看着她如玉的面庞在这一刻宛如宁静的春水,漾着潋滟沉静般的光芒。这是一种清澈宁静,与这锦王府的荣华艳丽所一道编织而成的美景。
过了片刻,墨儿又低声道:“还记得那几夜,您总是睡不安寝,时常起身抚琴,其实亲王就站在院外陪着呢,只是她不让我告诉您……”他说到此处,清楚地看见林素衣的手微颤了颤。“墨儿虽未知人事,却也明白公子心中所思,可公子所想的未尝不是亲王所想的,否则亲王又怎会这般惦记公子,其实亲王心中亦也唯求公子一人相伴吧…只不过,她毕竟是大周皇族最尊贵之人…”
说到这里,墨儿看到林素衣轻轻地笑了一笑,这一笑,宛如春风,恬淡从容之至,他慢慢站了起来。虽是待产的身形,可那直身的姿势,依旧优美贵气到了极点。
一缕阳光透过纱窗,映在林素衣明净如玉的脸上,幽暗的光线交织在一起,半明半昧。
这时,有小侍轻手轻脚地前来通报,因怕吵着了休憩中的亲王,便对着林素衣耳语了几句。
素衣微微点头,曼声道:“让林大人在前厅候着,我稍后就来。”
当锦瑟小睡了几个时辰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斜阳淡淡,她微眯了一会眼睛,清醒了片刻后,这才发现自己是在素衣的房中。刚要起身,她就听到了推门的声音,一刹时,她的眼睛亮若星辰,里面装满了无穷无尽的欢喜和期待。然而来的人并不是林素衣,只是林素衣身边的墨儿,看到已经清醒的锦瑟时,墨儿脸色变了几变,欲言又止:“亲王,您醒了。”
锦瑟点点头,温声道:“素衣呢?”
墨玉踌躇了半晌,终于还是说道:“公子他,他刚见了我家大小姐,所以……”
锦瑟猛的一下站起身来,皱眉道:“快,带我去找他……”
明净雕花廊边,林素衣正沿着回廊默然而行,一阵暖风拂过,带来了淡淡荷香。廊边的树影将他面容衬得如临画中栩栩如生。他抬首仰望湛蓝苍穹,耳边仍然回荡着方才林綄的一席谆谆善诱。
“如今连陛下都关注了你的独宠传闻,素衣啊,你本是我嫡嫡亲的弟弟,做姐姐的看你嫁得好怎么不为你高兴,只是你读了这么书自然也明白一个适可而止的道理,盛宠而衰,登高必跌重,有些福分,得了太多却未必是个好事,倒可能为你,为我们林家招来大祸。”
“你可知,锦亲王险些当殿为你直接违逆了女帝和文家,这份胆量和魄力常人难及,可是你却受不起啊。素衣,姐姐只盼着你这一生平平安安的得享荣华富贵,如今你怀的更是亲王殿下的第一子,无论是男是女,这将来的嫡长女还是嫡长子的名分总是逃不了你的。男儿家有了这样的名分,这样的尊荣,便是那秦正君和宫里的贵君们都比不上你了,素衣,你该知足了。”
这是一种很实在的想法,素衣深刻地知道,在这个时代中,如锦瑟这样的身份地位,纵使自己心中不以为然,万般不愿,也没有办法在将来阻止她娶进一个个的世家公子来。何况,这个世上也找不到第二个如她这般对待自己体贴温柔的女子了。因此,茫茫然中。他也曾一次又一次的告诉自己,他应该要做一个不争风吃醋的,让妻主省心省力的林侧君。
他一直都知道,锦瑟对他很温柔,她的心意也很真,只要自己真的能放开心怀,这样的日子已是人人艳羡了。这个想法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可是每一次换来地却还是只有苦涩,再多的他却不敢深思,不管是如今已经娶进亲王府的公子们,还是她所必须要娶的文公子甚至以后更多的美人,这种不得不与他人分享自己妻主的未来都让他的心中直泛苦涩。原来,人就是如此的贪心,如此的不知足。
这是一个死结,他却还没有找到解开的法子。
林素衣依然面色平静地举步前行,不一会儿便看到了迎面奔来的玉锦瑟,此时她一脸显而易见的紧张和心虚,想来墨玉已经告诉了她林綄来访的事情了。
“素……素衣。”在锦瑟眼里,林素衣俨然是要生气的了,自己有没有心姑且不提,但是又娶了一个劳什子的文公子是事实,虽然……她已经又推回去了两个楚公子。
林素衣看了她一眼,微微笑了,他的笑容十分完美,清淡而宁静,仿佛是那静静盛开在料哨春风中的梅花,含着不属于这个时节的冷。
锦瑟一把拉起林素衣的手,连声道:“素衣,你别……别生气。我根本不喜欢那个什么文公子……”
“您是亲王,不该为这种事向我道歉。”他的声音仍是清润的,仿佛山间流泉般动听的声音,却沉稳不动如山,他抽出自己的手,轻轻地抬手捻下她发上的一片花瓣,那神情仍是淡淡的,仿佛在说的是与己无关的事。晨光映照着他玉白的脸,直如神仙中人。
“素衣,你信我,为了你,如今便是叫我可抛弃这荣华富贵,只与你一人,我也绝无二话。”
“素衣不值得您如此。”他低声道:“……若那夜不是我,而是别人,也许今时今日,能得亲王宠爱的便不是素衣了。”他笑得有点苦涩,向后退了一步。
“也许是你说的那样。可是世事就是如此,我玉锦瑟如今就是喜欢你,就是爱上你林素衣了。只要你高兴,我就算丢了这该死的亲王身份都可以……”
“亲王……”林素衣厉声制止她,“这样的话请不可再说了!终其一生你都必须是大周亲王,是女帝的重臣。”
见她神情一黯,素衣心中剧痛,他知道她从来志不在庙堂,若能求一人相伴于愿已足。然而,大周不会允许,女帝更不会恩准,而那些周边对大周虎视眈眈的众国更不可能会轻易地放过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玉家皇女。
若是有朝一日她无权无势,即使身为女子恐怕也只会受尽凌辱。所以这样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必须帮锦瑟早早地扼杀在萌芽中。毕竟她虽位高权重却终究性情温和,不懂权谋之术,更手无缚鸡之力,若无这与生俱来的尊贵与安澜刻意给予她的权势依仗,哪里可能独善其身。
林素衣此时俊美的脸上沉寒如冰,他垂眸,瞪着地上自己地上被阳光投射出的孤影,许久,那声音一低,语调也恢复了优雅:“您该去看看正君了。”
“我……”
“素衣只求安稳度过余生,还望,亲王成全。”他微微一福,转身即走。锦瑟只觉得唇角微凉,开阖之际,一阵风刮来,呼地卷得廊边的柳叶摇曳飘飞。
见他毫不留情地转身就走,她终于忍不住叫道:“等等!”
“亲王请回吧,素衣只想一个人静一静,还请亲王成全。”素衣头也没回,就留下这么一句话。
世事从来难两全,也许他必须如此,才能保她一世平安,至少决不能让她失去女帝的宠信。
“素衣……”锦瑟注视着他的背影,一双黑眸如明珠凝蔼,剪水腾烟,“我知道我对不起若临他们,但我宁可对不起他们,也不会负了你。这一片心,天地可鉴,你信我。”字字句句,如泣如诉。
素衣的身影依旧挺得笔直,他似乎听见了锦瑟所言,却毫不在意,只一径依旧向前走着,良久,风中才飘来他清润的声音:“您的爱,素衣承受不起。”
锦瑟终于停下了脚步,只呆呆地看着素衣如流云般远去的背影。是啊,解释又有什么用,她除了这一份与生俱来的尊贵身份和安澜所赐的亲王爵位,她还剩下什么?她甚至连支配自己命运与保护心爱的人的能力都没有。头一次,锦瑟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能与无力。素衣的话,终于让她不得不血淋淋地正视到这个现实。
柔和的阳光,伴着清风带来淡淡竹香,素衣神情淡然,凤目中已没有任何波澜。然而那一瞬间而出的深切寂寥,都已经深深沉淀进了骨髓。这样的他,让不远处跟随着的墨儿心都拧了起来。
墨儿看着他,他只希望自家公子这样的悲伤能少一点,再少一点,毕竟,天下的男子都必须走这一关,有些人看透了,于是云淡风轻,而有些人却就此沉沦,而如他这样琼姿玉立的人物,本该持一卷书,喝一盏茶,含一抹笑,对一张琴,听一曲新词,受着妻主的宠爱,可是如今,他却如此为难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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