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是如青染所愿,萧寄勄将他的两个最疼惜的孩子,过继到青染膝下。青染也如当初所说那般,将他们庇护在膝下,她是真的喜欢这两个孩子。就连她自己时不时听见,哪个妃嫔在说卫笠暖死得晦气,她也会忍不住赏她一掌。
麟蜀的贵妃娘娘,岂是一个小小的妃嫔可以诟病的——卫笠暖,只有她一个人可以讽刺,因为,她就是因她而死,她们俩就是命中注定的羁绊。
说来,陛下从未临幸过她,而且,早年就有御医把过脉。她此生,都将不会拥有自己的孩子,她绝嗣了。作为一个女人,她渴望拥有孩子,渴望听见那声“娘”。
萧凛然和萧凝霜过继到她膝下之后,她也没能如愿听到一句娘,只有那句拘礼又疏离的“娘娘”。
那日,萧凛然又拿着他的甲等回了贤宁宫。二人念旧,一直舍不得搬出贤宁宫,萧寄勄也就随了他们去了。直到后来萧凛然被送到了瑜擎,萧凝霜也就搬进了祥和宫,再后来,萧凝霜及羿之后,萧寄勄就让她在宫中自立门户。
青染那时每天都会到贤宁宫探望他们,碰巧看着萧凛然将自己的甲等,放在卫笠暖寝殿的门前。他跪在那紧闭的木门前,垂下眸,眼中被蒙上浓厚的阴霾,如今,这个甲等,他该和谁诉说。
他曾今最引以为豪的一切,如今不过被撵入尘土中,一文不值。那个甲字从前看得有多欣喜,如今看就有多痛心。从今往后,他再也听不到他娘的夸赞了。
青染走到他的身边,他也没有察觉,只是痴痴地跪在那,仿佛那木门后是他最敬仰的神明。
“阿然,真厉害,又是甲等,我记得阿然每回小试都是甲等。”青染欣慰地笑了笑,弯下腰,仔仔细细看着那遒劲的甲字。
然而萧凛然却如若未闻,只是盯着那张写着甲的宣纸,眸中失去了光亮,暗淡不已。
见他不答,青染眼色淡下来一瞬,随后又扯起笑意:“阿然的年试定然也是甲等。”
每年的中秋,先生会对每位学子进行一次正式的考核,因为一年一次,所以也被称之为年试。年试有四个等位,甲、乙、丙、丁,甲为最佳,乙则次之,以此类推。
庭院内,两个人一大一小,明明仍是夏日,却格外萧萧,院中的大树掉下许多落叶,衬得此情此景,悲凉哀伤。萧凛然依旧沉默着,良久,他缓缓开口:
“多谢娘娘照顾之恩。”忽的他朝她行了跪拜之礼。
青染赶忙遏住他,她轻笑一声道:“阿然何必言谢,笠暖……”她忽然心中钝痛,“是我最好的姐妹。”她不知为何,心疼的厉害。
刹那间,青染眼中糊上哀伤,突如其来的痛,让她难以防备。明明那个人是她亲手害死的,为什么她会如此心痛。特别是回忆起从前的点点滴滴,卫笠暖的笑颜在她脑海当中挥之不去。
原来她也会在某个时刻,那么怀念她,但她不后悔做了那个决定,从不后悔!
忽然,萧凛然悠悠开口,语气淡漠又疏离:“还请娘娘莫要唤我‘阿然’,这是我爹娘能唤的乳名。”
这话语说得冰凉,青染身躯猛然震了震,她没想到一个八岁的孩子,会不惧权威……如此直白犀利,如此没有规矩。她乃是当今皇后,他难道不怕她生气一声令下,罚他紧闭。
不可置否的,她被他的话语伤到了,就像是无比尖利的剑刺入她的胸口。她又一次羡慕卫笠暖,连她死了她都要羡慕她!卫笠暖有一个好孩子,这个孩子不会忘根。
她以为,卫笠暖死了,这两个孩子就能依靠她,她甚至可以成为他们的救赎。可是,一切都与她所想大相径庭,他们比她想象的更聪明,更独立。
宫里自然少不了他们什么,但是,他们不卑不亢,她见过萧凛然与几个长舌妇的妃嫔唇枪舌战——最后,几个妃嫔抹泪离去。萧凝霜仅仅只有四岁,却知道出了贤宁宫,什么是她能要的,什么是不能要的。
“五皇子,我还是这般唤你?”终于,青染开口了。
萧凛然一双眼眸望着她,微微颔首:“好,谢皇后娘娘。”
往后的日子过得都还算安稳,风平浪静。待到中秋,正是佳节,宫中摆宴,好不热闹。大家趁着团圆佳节,带着家眷进宫赴宴,宫宴上觥筹交错,高谈阔论,纸醉金迷,富贵迷人眼。
今日,萧寄勄亲自考查诸位子嗣,几位皇子公主虽也能答上来,但仍差了几分火候。唯有萧凛然能够对答如流,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仿佛携带光辉。
这么多年,萧凛然一直都是萧寄勄最引以为豪的孩子,那是他和卫笠暖的结晶。若是卫笠暖还在,应该此刻脸上会笑出一朵绝艳的花来,继而对萧凛然赞不绝口。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萧凛然再也听不到卫笠暖的夸赞,即便萧寄勄夸他再多,他依旧神色淡淡。
那日,大家都这个年仅八岁的小少年刮目相看,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这萧凛然日后必然是难得的英才。
拜嫦娥,吃月饼,在这样的日子里,必不可少。即便如此,萧凛然和萧凝霜两个孩子只能坐在一起,身边连个大人都没有。他们笑得开心,只有他们置身事外。
几日后,前线突来急报,靖尧城就要失陷了——但是,瑜擎提出谈判,只要麟蜀肯贡献一名皇子到瑜擎做质子,从此,两国恩怨一笔勾销。
听到这个消息,萧寄勄眉头紧锁,这么说来,这个皇子就不仅仅是质子这么简单了,他更应该说是使臣。派一个使臣到瑜擎缓和关系,长此以往,两国建起来往,恩怨也就自然而然的一笔勾销了。
问题就在于,派谁去,他的皇子如今最大的不过十五岁,都尚未弱冠。既然是代表着麟蜀的门面,就要让瑜擎看到麟蜀的诚意,此人一定要是在众多皇子中排的上号的,最好是嫡出。其次,这人要聪明剔透,更要懂得人情世故,在瑜擎不能闯下祸端,更甚还要帮助瑜擎的国事与发展,那此人,就定要有谋略、有才学。
如此严苛的要求之下,他的几名皇子,有谁可以胜任,忽然萧寄勄脑海中闪过一人——萧凛然。他聪明伶俐,甚至可以说少年天才,恰巧过继到皇后娘娘膝下,正好是嫡出之子。
这如此天时地利人和,萧寄勄甚至怀疑,萧凛然就是为被派去瑜擎而降生的!
他依稀记得,有一回,麟蜀近半个月,蝗虫如潮,在田野中肆意作祟,闹蝗灾,让众臣也束手无策。他将此事对着妻儿诉说一通后,本没想他们能给出什么法子来,那时萧凛然年仅六岁,却说出了一个及其精妙的方法。
“蝗虫之所以泛滥成灾,只以为它们乃是群居而生,并且繁衍能力极强。在短期内,可以将蝗虫引聚在一起用篝火燃死,但与此同时,还要抑制蝗虫的繁衍,也就是清除它的巢穴、幼卵。”
“但是,消灭蝗虫皆有利弊,仍需要从长计议,不过,短时间内,遏制蝗虫还是绰绰有余。”按照萧凛然所言,如此一来,不出两年,蝗灾就得以控制,百姓也不会再闹饥荒。
如此聪明的孩子,说实话,他舍不得将他送出去,但是如今局势使然。他也是迫不得已,才将他送离麟蜀的。
诏书送到贤宁宫的时候,萧凝霜紧紧拽住萧凛然的衣袖,竭尽全力地歇斯底里:
“哥哥不要走……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是哥哥?”
“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哥哥?为什么不能是别人,我只有这么一个哥哥了,你们也要把他抢走!”
“为什么要将我的亲人一个一个的夺走……我萧凝霜欠了你们什么,要这么对我?”
她拼命地哭喊着,肆意宣泄自己的忿忿不满。她才四岁,就听得旁人说着、念叨着什么是世道,什么是亏欠。她自然不懂这些,可她晓得瑜擎很远,兄长要离开,一别不知几载。
宦官愣愣地站在原地,显然是被这个年仅四岁的小孩吓到了,萧凛然接过圣旨,挥挥手,将他遣走。那宦官逃也似的离开,谁成想,他会很多年以后会成为一个极其老道的御前公公。
皇天有命,岂是她哭喊几句就能收回成命的,萧凛然垂下眼眸,他觉得又亏欠了一个人,他明明答应过他娘要好好照顾凝霜的。
他弯下腰抱住瘦小的萧凝霜,抬手顺了顺她柔软的青丝:“不哭,凝霜,哥哥会回来的。”
“哥哥不许抛下我。”那个小孩,哭得指尖颤抖却依旧倔强地拉着萧凛然的衣袂。
很多年以后,他再次回忆起离开麟蜀的那一天,一切依旧十分清晰。那天,所有人都来送行,他看着浩浩荡荡一行人马,萧寄勄站在最前面,眼眸深沉地凝望萧凛然,一言不发。
萧凝霜拉着他的手,泪止不住的往下落,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低头抹泪,萧凛然看到心中一抽一抽的。他周身都散发着一种无力感,半晌,他抬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花:
“别哭,哥哥很快就会回来的,这段时间,凝霜要乖乖听话,不要捣乱。”
萧凝霜乖巧地点点头,她目送着萧凛然上了马车,萧凛然掀起后面的遮帘,看着萧凝霜朝她笑了笑。马车缓缓轱辘向前,那个身影越来越小,忽然,又渐渐近了,萧凝霜追着马车跑了起来。
一边追着马车,一边哭喊着:“哥哥,哥哥——”
忽然,她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嘴里还在念叨:“哥哥、哥哥别走,不要走啊!哥哥……”
萧凛然看不下去,狠下心放下遮帘,任由着哭喊声离自己越来越远,他鼻尖传来阵阵酸楚,直袭脑海。他无力阖上眸,就在那瞬间,脸颊上多了两行清泪。
虽然他知道,终有一日他要离开这个地方,但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这么近、这么突如其来。如今打得他措手不及,其实他也不知道,此行一去会是多久……他出言哄了、骗了萧凝霜。
——他说,他很快就会回来。
马车越走越远,他离开了这座城,离开了这座充满他年少所有回忆的城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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