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风平浪静的某日,夜已深,屋外依旧是蝉鸣,偶有几声鸟雀咕咕。
墨初雪正慵懒地躺在贵妃椅上,指尖翻动书页,她读到书中一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心感震撼,她虽为女子,但也有为万世开太平之心,自己也从未想过,这句话她往后将时常提及。当望见山河万里、晓风残月,烟波浩浩卷她思绪——这江山应当物归原主的,而不是被虚心假意的撺夺者守着。更何况,如今前朝已被那人搅得乌烟瘴气,不成样子,她光听闻便觉得匪夷所思,如今这世道,她不知何时刀子会落到墨家头上来。
忠臣被贬,乱臣当道。
院里传来一阵躁动,喧闹声愈演愈烈,墨初雪合上书卷起身,她听见了黛衣的声音。
“今夜若初院已宵禁,任何人不得夜闯若初院,诸位请回吧。”黛衣说罢便要闭上门。
却被几位嬷嬷死死抵着,“来者可是陛下,今日陛下要见墨姑娘,你一个小小婢子胆敢阻拦?”
黛衣瞅着嬷嬷们身后步辇中躺着的人,目色探究,就是那人险些扰得若初院鸡犬不宁,还来墨姑娘受了伤,她心有余悸。始终不肯放人进来,她眉头紧紧皱着,正色道:
“陛下又如何,诸位嬷嬷可知得罪墨姑娘,有何下场?”她故弄玄虚地叹了口气,“还是请回吧,我家墨姑娘不见客。”
嬷嬷们哑然,墨初雪入宫前是将军府的大小姐,就算她再是没有规矩、放浪形骸,也是琼枝玉叶的贵人。如今入宫来,有着陛下护佑,若真得罪,她们几人的脑袋都不够偿还。她们面面相觑,都往后退了半步。
就在她们犹豫之时,墨初雪披着外衣来到门前,她身后跟着几位姑娘。黛衣和几位嬷嬷一同朝她作揖,“墨姑娘。”
墨初雪望着步辇,有几人举着火把,火光点亮寂静夜色,轻抬下巴,“里面是陛下?”
“正是。”为首的嬷嬷笑吟吟地应道。
只听她故作惋惜地叹了声,“我夜里不见客,送陛下回去吧。”
黛衣闻言,帮腔说道;“嬷嬷,您看墨姑娘亲自来说了,劳烦诸位带陛下请回吧。”言未毕,就要将门关上。
说时迟那时快,嬷嬷匆匆挤了半个脑袋进来,墨初雪连忙桎梏住黛衣的手,以免血光之灾。她递给黛衣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她会意将门拉开。
为首的嬷嬷面露难色,双手合十,目光中是祈求,“陛下今夜不知怎的了,喝得酩酊大醉,在宫里闹着要见墨姑娘。老奴也是实在没有法子,才带陛下前来的,您就当菩萨心肠,见一见也好。”
并非墨初雪铁石心肠,只是上回的事情,仍叫她心悸。她低眉思虑半晌,她不是后宫之人,岂能留陛下在此,于情于理,不合规矩。她还是闺阁之女,不想让脏水沾染,惹一身麻烦。而后宫妃子中,她晓得的唯有祁烟。
此刻心中已有定夺,她轻笑一声道:“这样,劳烦诸位嬷嬷将陛下,送到祁贵妃宫里,之后的,陛下何去何从,听祁贵妃如何说。”
几人心中盘算着,点头称是,朝墨初雪作了一揖,遂唤人抬起步辇,往玉淑宫去。
见他们离去后,墨初雪才暗自松了一口气,不知此举是对是错,遂将院内姑娘们遣散,关上院大门,落下门闩,素手缓缓垂落,转身回了屋。她不知院门外的世界,天翻地覆,只是读书习字,夜未深便酣睡。
玉淑宫的的门被敲响时,祁烟正在屋内聚精会神地绣着桃花,画柳听见声响便出去放下门闩拉开门,见着是陛下跟前的嬷嬷,便委身作揖。不必多言,画柳明亮双眼,聪慧地瞧见步辇中半躺的人,先是怔愣须臾,随后迈着几许雀跃的步履,回了屋。
“娘娘,陛下来了!”画柳笑着,如今她家娘娘也有恩宠福分,看今后谁还敢在背地里,嘲她家娘娘是不宠妃。
闻言,祁烟放下绣棚,方才一言她差点扎破了手,“走,去瞧瞧。”
嬷嬷见款款而来的祁烟,恍若神明,将将便要跪在她跟前,祁烟连忙拉起年迈的嬷嬷,身后竟有好几位年事已高的嬷嬷,陛下真是会折煞人。
“贵妃娘娘,老奴实在是没有法子了,陛下今日吃了酒,醉得厉害,闹着要见墨家姑娘。可那位墨姑娘夜里不见客,就让我等将陛下送来玉淑宫,娘娘您给奴才支个招吧……”
祁烟见不得这般场面,随着年岁更迭,越是活得久越是仁厚。倘若在从前,她定会以爱莫能助为由,遣走众人,可如今她是如何也说不出,祁烟为抿起唇,遂低声道:“罢了,就让陛下留在玉淑宫。诸位嬷嬷,回去好生歇息。”
接过洛凤城时,他大半个身子依靠着她,洛凤城双眼迷离,半梦半醒,身上的酒气,浓厚浑浊。如今也顾不上风度礼仪,所幸画柳是个机灵姑娘,立马接过陛下一只胳膊,让人进了屋。
画柳又十分知趣地带上房门退下。
洛凤城毫无顾忌地躺在床榻上,祁烟退下他穿的黑靴,置在一旁,又到了一杯浓茶,递到他唇边。
“陛下,来喝口茶醒醒酒。”祁烟声音低缓,眸色温和,像是在哄着三岁小孩。
这对此刻正醉醺醺的洛凤城来说,十分受用,他眉眼间难得平添温润,乖驯地做起来,双手捧着茶杯,慢慢饮下。他如今唯命是从模样,祁烟从未见过,此刻她心中无人触及的柔软,被触碰,仿佛推开了一扇紧闭的大门。祁烟欲要再倒杯茶来,却被洛凤城抬手桎梏住纤细手腕,她比不得墨初雪,此情此景无可逃脱。所幸,他并未刻意用劲,只是牵着她。
“你为何也这般对朕?张口闭口便是陛下,如此疏离,难不成你也要逃离,不可能,朕不准你这般想。”他宛如胡搅蛮缠的小孩,伸手便要环抱她腰身。
祁烟哑然,避之不及,怎的醉了就变了个人似的,人前人后倒是有两副面孔。她任由洛凤城的脸隔衣贴在自己小腹上,她不忍看,伸手贴在他额头,温热但不烫。无缘无故怎会如此,他对自己从来一派冷淡,只顾及礼数,她想到洛凤城是从墨初雪那,吃了闭门羹过来的——许是认错人了。
她语气无奈,只当他认错人,“陛下您好好瞧瞧臣妾,可还知臣妾是谁?”
说罢,就见他目光好整以暇地仔细打量她,脸颊微红,以证他还醉着。最后微微颔首道:
“你是朕明媒正娶的贵妃,烟儿。”
祁烟微怔,自己从未听过他唤一声,烟儿。如今还是头一回,还是在他醉意朦胧时听见的,顷刻间,心头滚烫,好似经年梦。她却近乎下意识地要逃避,她承担不起这模棱两可的爱,怕他醒后认不得。
情深以往醉经年,大梦黄粱清醒时。
她抬手推动他肩头,“陛下,我要给您倒杯茶,先松手,就半晌很快。”目光落在一丈之距的圆桌上,她慌乱得都不以臣妾自居。
倏然掌心间一阵湿漉,她回眸,不偏不倚对上他氤氲眼眸若柳叶,他正握着她手腕,轻吻她掌心,洛凤城眼睫颤动,好似无辜。继而加深了吻,卷着痒意愈见深,像是鹅毛挠了下她心间,正胡乱发颤。
“我不想喝茶,你就在此陪我可好?”他唇见翕动,并未自称朕,指尖抚上她脉搏,为她把脉,隧听他轻笑声,“跳得很快,还有些不稳,紧张么。明日让御膳房做些下火的,你嗓子不好,还要养胃,少吃寒食。”
他眼眸诚恳,像是老道的郎中。祁烟诚惶诚恐,她何曾被如此真挚、温情对待过,可她眼中并无雀跃、也无欣喜,只是缕缕忧愁从心底漫出。面对眼前苦苦心悦了那么久的人,她不羞不燥是假的,镇定自若都是强装出来。
细看,她耳尖已羞红,祁烟顺遂他意,笑道:“我听陛下的便是。”
洛凤城悄然取走她手中茶杯,置在床头,隧躺在床榻上,一直不曾松开她玉手,祁烟缓缓坐在床边,两人之距,伸手便可触及。洛凤城指尖轻柔将她垂落鬓发,挽去耳后,声音中是慵懒惬意:
“夜深了,歇息吧。”
他来之前,她便摘去发钗,褪去外衣,着素色中衣,想着绣完那片桃花瓣便入睡,谁知洛凤城突然造访。闻言,她便为他褪下外衫,卸下冠,方才坐回床边,便对上他炽热目光,如此热烈,祁烟仓皇垂眸避开。
祁烟的手被他牵起来,她正疑虑,忽地唇边一阵温凉,她错愕,欲后退分离开。他却一手桎梏住她双手,一手搂过她腰身,阖上眸愈见深邃,她指尖发颤,便被他握起缓缓轻揉。
她心跳得厉害,耳尖红得发烫,动也不敢动,她不知该如何做,舍不得推开,她像是悬溺在深海,不是如何上浮,也不知如何下潜。那就全当今夜是做了大梦一场,全当他认错了人,清醒后,她依旧做那个不受宠的妃子,他依旧是她无可近身的帝王。
思虑平息,她逐渐笨拙地迎合着,洛凤城双眼半睁,目中情愫难以言喻,只是更热切地拉她奔赴向迷离梦境之中。帐纱落下,可难褪去羞与涩,她始终不敢睁眼看他,惶恐地蜷着身子,头埋进枕中。他凝眸,俯下身唇边覆在她染上绯色的后颈,感受她似畏惧般地发颤。
“烟儿,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他在她耳边低语,温热气息肆意扑撒在她耳廓,祁烟抬手欲捂住耳朵,却被他牵住手,在唇边轻啄。
僵持半晌,祁烟认命般地睁开双眸,眼前一切模糊又清晰,两人如今靠近。他额角冒得汗她都看得如此清楚,她抬手指腹擦去他的汗珠。
顷刻间,旖旎不由言说。
烛火照对影,恰如诗中缠绵悱恻。
迷离之中她凤眸纠缠着妩媚,瞧他眼角是殷红,眉眼难藏渴求、念想,她低低唤了一声,“阿城。”
洛凤城在看着她那张脸,越看心中越是荒凉,她们像又不像。可越是不像他便越是要在她们眉眼、轮廓间寻出相似之处,以慰自己不安的心。
不禁轻唤:“初儿……”
他渴望在她身上寻觅一丝,她身影,要给自己此刻不明所以的怦然解释。
却不曾想往后余生,眼前真正的人会住进心里。
听他一言,祁烟眼角划过一滴泪,心中难言哀痛,好似被人剜下一块块血肉。她如是告诉自己,一场梦罢了,怎敢奢求更多,她所爱如此渺茫。如今即便不是她,她也心满意足,虽是这般想着,泪却难以抑制,她终究,只为另一人的面孔而活。
她就做一世痴儿,任人如何评说,她都无怨无悔,落得何种地步,都是她自己作茧自缚,她认。
渐入佳境,难舍难离,只道情深似海;夜太漫长,满园春光,只道花好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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