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药

阳光透过玻璃倾泻在脸上，仿佛有一层散发热量的灰尘细细接触着皮肤。班恩觉得自己是华丽大厅的一处污点：乡野村夫的打扮，粗犷的嗓音、壮硕的体型……所幸，不只是他一个人看上去与这里格格不入。

里奥可能都没顾虑到这些，他在切牛排，要么说，意图切牛排。刀与叉有规律地切割盘子，顶多碰到牛排的边缘。

“您有心事吗？”班恩问。

里奥回过神，掷出模棱两可的回答：“见笑了。”

盘子里的膳食不太合班恩的胃口，他用叉子挑起一块炸鱼薯条，注视罗比咕咚咕咚喝干半碗罗宋汤，一直在思索这孩子是如何进食的。

“这里的人都很特别。”里奥说。

“嗯。”有云遮住了太阳，阳光被撕碎斑斑驳驳地洒在脸上。班恩想起从前的黑鼻子总是喜欢晒太阳，漂亮的皮毛也总是闪闪发亮。

“要么相貌特别，要么举止特别。”里奥说。班恩回忆巴尔克的样貌与举止，再端详端详自己，觉得他说得对极了。

“请问一个黑白两色的男人，与两个手里分别拿着铃铛和……”他努力回忆谢必安的手持物是什么。时隔太久，他忘记了。

“摄影师和宿伞之魂吗？”里奥接话，“你怎么知道他们？”

“偶然见过一面。”班恩回答，一个红头发男人走进餐厅坐在他身边，望着一盘糕点愣住了，“这是新菜样吗？”裘克问里奥。

“今天部分菜是谢必安掌厨，据传是东方美食。”

裘克有意无意地多看了班恩几眼：“午安，新来的先生。”

“午安。”班恩应付道，用目光在餐厅里搜寻，“谢必安先生还没用餐吗？”不是他有多么关心他们兄弟，只是毕竟曾经起过冲突，还是留意点好。

“他和义弟去幻象大厅了。”裘克说着，给自己盛了一些牛腰子布丁。

幻象大厅。 谢必安与范无咎刚进店就看到了那排随从，听夜莺介绍完他们的功能后，各种各样的物什大小相近地摆在柜台上，范无咎买了包食盐欲走，谢必安却意想不到地停下来望着一只叫做“胡子先生”的猫。 “七弟，”他迸出一句惊世骇俗的话，“咱们买一个吧？”

范无咎与夜莺对望了一眼：“哥，您什么时候喜欢猫了？”

“比起猫，我更喜欢狗。但这只猫让我想起从前在衙门的时候，有的街坊就爱养猫，有时巡逻办事，猫就冲我们喵喵叫……”他压低声音拣了琐碎的小事絮絮叨叨地低声说，眼角流露出伤情模样。范无咎亦是伤神：寄魂于伞，难消的不只是怨仇，更是回忆。他怅然紧紧握住手中的伞柄，发现大厅里除他们兄弟二人和夜莺外，有第四个人的目光落在了伞上。

那是个较精壮强干的男人，脸颊上有一道伤疤，从炯炯的眼神到紧抿着的嘴唇可以看出，那个男人浑身的神经都绷紧了，唯一能体现生命活力的地方就是眼睛，而那双眼睛正死死望着范无咎手中的伞。

“莫不如与这小家伙相处一天，”谢必安的目光从胡子先生上收回，“自从来庄园过后，有多少日子没见过如此鲜活而无罪的生命了。”这时，他也看见了航海家装束的男人。

谢必安平和地与那个男人对视，目光微略过他工整威严的航海服，恬淡平和，不动声色。舒展的眉毛与温柔的眼眸包括教练的轮廓仿佛都氤氲在了时光里，只剩遗留下的镇定祥和。范无咎的样貌也非同一般，他有着高挺的鼻子，眉宇间一团正气，透着棱角分明、敢爱敢恨的冷峻。他们兄弟二人脸上的纹身极细致如最完美的陶瓷，若非身长、手长、脖子长让他们看起来有种诡异的美感，看着似乎与常人没有两样。

“您好，这位先生。”谢必安淡淡地说，“您对我们的伞很感兴趣？”他们两兄弟来庄园较早，与大半监管者都打过照面，没见过此人。因此他应该是位求生者。

夜莺微笑着注视这一幕。这时，第五个人出现在大厅内，她先看看沉默对峙的三人，又走到柜台前。夜莺望着她嘴角的裂缝。

“做你该做的事吧。”夜莺低语。

“园丁”笑了笑，离开了。

何塞猛地摇了摇头，像是要赶走一只讨人厌的苍蝇。他用梦游般的声音道：“你们是监管者。”

“嗯。”范无咎点头。仔细回想，游戏里也没见过这个人。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何塞努力压低声音。

“这与您无关吧。”范无咎挑眉：这人是见到监管者太兴奋了吗？

“你们手中的……”大副还欲说下去，夜莺悦耳的声音传入耳中：“三位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吗？”

大副再次摇头，昂首阔步走出大厅，临了回眸迟迟向那黑伞投出痴迷的一瞥，仿佛暖阳中砸下的寒冰，顷刻间让人不知所措。

“未曾想求生者中也有如此气概之人。”谢必安悄声说。

范无咎的关注点不同：“那人姓甚名谁？为何目光像要把我们生吞活剥了似的？”

谢必安亦是摇头。有些事与情，也许终生皆是无解。

与班恩、裘克东扯西聊了一回，里奥又回房间查看了下艾玛的人偶是否完好，他仔细睁大眼睛去看，甚至用手抚摸，可事实上，玩偶的脸完美无瑕。

明明嘴角是有裂缝的啊……

他百思不得其解。或许真是记错了吧。情绪低沉地放下人偶出去散心，由着脚漫无目的地领着他的身体走，不知何时听得身后少女清脆甜美的声音在唤：“父亲！”

他的丽莎似是刻意打扮了一番，脸上似乎淡淡打了层护肤品，整个人俏生生地站在那里，青春的光鲜亮丽比以往更勃发地表现出来，更重要的是她的神色：以往私底下见面时，丽莎的眼眸总是在欣喜上蒙了层担忧与惶恐，她害怕被人发现他们的父女关系。但这次，她的眼中只有狂热的欣喜。

“丽莎……”里奥亲切地呼唤。园丁把头埋进他结实的怀抱里，他觉得女儿身上少了些什么……少了平日的淡淡花香。

“今日没去花房吗？”他缓声问。

“嗯，我急着告诉您一件好事：夜莺得知我们的父女关系了，并允许我们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每天见一次面！”

欣喜与心酸席卷了里奥，万语千言、万千思绪都哽在喉中，这位父亲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只是说：“好、好……”

“那我先回去了，否则艾米丽小姐该着急了。”丽莎挣脱开父亲的怀抱。是啊，不能忘了正事，那个艾玛的朋友，她要先一一见一遍才好。

“好……”里奥眷恋地望着喜形于色的女儿，娉婷的身影终究消失在视野尽头，徒留手指间留下的风……

中午时，洛克被艾米丽叫醒，勉强吃了些午饭。艾玛在和艾米丽研究修缮花房需要用到的种子和工具。他看见一个穿绿色风衣的身影火急火燎地跑进来，忙戴上眼镜细瞧。

是梅莉·普林尼。她站定后双手不安分地绞在一起，忽然又松开攥住衣角，一只脚幅度极小地蹭了蹭地板。她即使气喘吁吁也没摘下面纱，但这些举止出卖了她此刻不安和愧疚的内心：“对不起，艾玛小姐，我把小柴弄丢了。”

艾玛急匆匆地与梅莉一同出去了，艾米丽将刚调好的放了葡萄糖注射液的针管和托盘放到幸运儿的床头柜上，说他和薇拉中午吃得太少，一会儿注射些补充能量。

“本来打点滴也行，但输液器坏了。”她急匆匆地解释道，终究放心不下艾玛出去追那两个人了。

中午的病房，只剩下幸运儿和薇拉、黛米两人，克利切和莱利中午回去吃饭，现在还未回来。幸运儿无所事事地想到今天上午，黛米曾偷溜回宿舍喝酒大醉一场，被园丁扶着回去歇息几小时后，艾米丽为此有些恼火，因为她伤痛还未完全痊愈就私自出院。

“我还没注射过葡萄糖呢，”幸运儿打破气氛说，“你们呢？”

黛米和薇拉摇摇头。“我就不用注射了，”黛米开玩笑地说，她现在醒酒了，多少为上午的失礼感到脸红，“艾米丽可能巴不得我不吃不喝三天三夜，醒醒被酒精麻痹的大脑。”

她开着善意的玩笑，幸运儿与薇拉都笑起来。薇拉想起了什么：“艾米丽小姐说注射器坏了，怎么会呢？”

幸运儿知道这件事：“是莱利和克利切先生上午打了次架，克利切绊倒了挂着吊瓶的那几个架子，然后……”他想起克利切哇哇大叫的样子和艾米丽被气笑的场景，一时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其他两个女孩也是一阵乐。黛米把头埋进被子里说：“跟我喝醉时有一拼。”

薇拉本来要把床帘放下午休，听了这话接茬说：“说出这种话来，说明你还没醒酒呢！”三人又是一阵乐。

多么奇妙的一刻：在这个阴森恐怖的庄园，三个访客暂时放下戒心相互打趣。幸运儿敛起笑容望向旁边窗台上插着干花的花瓶。刚刚那一刻，仿佛这里只是普通的医院，三个病友在各自的床上盘算出院的计划：或许可以去公园散心，或者去朋友家吃一顿……可笑谈过后，压在心中的阴霾滚滚而来。他沉默了。

黛米与薇拉之间很少接触，两个女孩子又絮絮谈论了些别的，甚至将话题引到如何制作带有花香的美酒上来，黛米见幸运儿不说话，方才的良好气氛多少有些低落了，打趣说：“外面是不是阴云密布啊，洛克先生？”

“并没有。”幸运儿回答。天气一派晴好。

“那么洛克先生的心情与天气成反比啊！”黛米说，薇拉抿嘴一笑。洛克摘下眼睛躺下，开玩笑道：“怎么会？只是有些疲乏了，不像你睡了一上午。”

黛米脸上宿醉的酡红淡淡地又呈现了出来，但她不生气，反倒说：“酒后睡觉很香甜，因此我不困。幸运儿下次也试试？”

“得了吧，”幸运儿笑着说，“搞不好就睡得晨昏颠倒了。”

艾玛走了进来，手上的托盘端着三个热气腾腾的汤药：“三位好兴致。艾米丽小姐在帮助我找狗，托我先回来供三位将汤药喝下，有助于身体尽快康复。”

黛米还没缓过神：“不了不了，有这个还不如喝酒。”

薇拉恐怕黛米玩笑开过了头，连忙说：“她开玩笑呢，有劳你了，艾玛小姐。”

幸运儿接过艾玛递给他的汤药，一股清苦的味道钻入鼻中，他皱了皱眉。汤药是新冲的，有些热，热气腾腾从碗中而起，仿佛死神在雾帘后暗中窥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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