绅士

德罗斯奉命去不归林的时候还想着不久前未成功的任务，他操纵柴犬找机会脱离了梅莉的视野，接着便发疯朝大屏幕上定位器的位置跑去，越跑越觉得这景色熟悉，竟是不归林。

“说起来，”庄园主抬眸瞅了眼屏幕，“德罗斯先生，你当初的另一个老部下现在还在不归林当差呢，还是做守林人。回到庄园后有没有去看看他？”

“暂时还没抽出时间，但我依照您的吩咐拜访了巴尔克，并告知了您给予他的任务。”

“同为下属，待遇不公可不好，等下事情了结，您去不归林看看班恩吧。”夜莺含笑提醒，他微鞠一躬算是应允。

按计划是要找到艾玛的，柴犬朝指定方向走了一会儿，听到沉重而又频率很快的脚步声，以为是谁来了，结果确实来了几个生物：好几只肥硕的野猪。

柴犬就这么可怜地被撞飞了，一条腿的机械零件损坏，走起来好像一瘸一拐。德罗斯硬着头皮继续操纵它。

他操纵柴犬来到不归林的一棵树下，距离定位器已经非常近了，但仍没有看到人。他操纵柴犬深入寻找。

然后就被一个捕兽夹夹了。

监听器里传出隐约的脚步声，只可惜在视野盲区，柴犬刚要转身回头看，可能是由于零件损坏不能很好运动，可能是因为那棵奇怪的树倒了，整个监控屏接受不到任何信号，成了雪花屏。

他咋舌，失措地望向夜莺和庄园主二人，庄园主好像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了，似乎早已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又好像毫不在乎。

夜莺说：“辛苦了，您可以去看望班恩先生了。”

他混沌地应了声，寄人篱下的卑微与不明就里的疑惑还是让他发声了：“那棵树上系着绳子，我刚开始没在意，现在一想，也许有人……”

“问题不是有人如何，”庄园主开口，“问题是，归根结底的途径……”

他糊涂，他茫然，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随后，我们听话而又存疑的德罗斯大人还是来到了不归林。

班恩望向德罗斯时和开门看见幸运儿时的感受一样：绝对出现了幻觉。

又绝对不是幻觉。

班恩颤颤上前问好，望向当日红光满面，如今眉目已添诸多风雨的德罗斯大人，德罗斯面庞轮廓分明，眉毛浓厚，一双眼睛富有神采，炯炯的灼热目光射向远方好像在注视内心的某种信仰。德罗斯有领导者的气质与中年人的成熟，班恩对有着知遇之恩的恩人俯下身，百感交集：“您好，请问有什么能为您效劳？”

德罗斯已经听说了班恩的事，他望着班恩头上的死鹿，永远定格的表情以及陋衣而就的穿着，心中像喝了五味汤般，口中涩涩的不是滋味。他一只手轻轻搭在班恩的肩膀，触及到僵硬结实如石块的肌肉，再回忆起昔日壮硕如牛的守林人，纯粹的眼眸中是对林子的热爱，每次他到林中散心时也总是热忱、忠诚地问他：“您好，请问有什么能为您效劳？”

那些纷飞而不可捉摸的往事呵，是冬日窗上的冰霜，太阳一照就融化了，从此而回忆，就永远存在于黎明到来、太阳照射的每一天里，只要活着，就不得不记起，再牵动另一番思绪。

“继续你的工作，班恩，”德罗斯低沉而沙哑地命令，“所有违反规则的人都需要付出代价。”

“明白。”

两人一边叙话一边往里面走，班恩想领德罗斯去木屋歇息，德罗斯摆摆手：“我想在林子里走走。”

班恩注意到，德罗斯一直在四处张望，好像在寻找什么，他先领班恩在林子外面绕了半圈，接着又擅自挑了条小道走，边走边说：“我记得这个地方通往一个空地？”

班恩点头。

“我去逛逛。”德罗斯自顾自地往里走，班恩跟在后面，当德罗斯看见那一片狼藉时，确实悄悄倒吸了口冷气。将柴犬彻底摧毁的人，不仅心思缜密，而且下手很辣决绝。

他望向班恩：“这是怎么回事？”

幸运儿笃定的神态油然出现。

只当它没发生过。

神情之肯定，甚至还有一丝丝祈求，刹那间分外清晰。班恩突然觉得这场景很熟悉，包括那双棕色眼眸。

“我不知道，上午我待在小木屋里收拾入住宿舍的东西。” 班恩也用惊讶的腔调说，不过他更惊讶的是自己对幸运儿突如其来的回忆。

“哦，那你有没有听见或无意间注意到什么？”

班恩想起洛克倒在庄园主房间时的样子，想起洛克敲开门时苍白而疲累的脸，想起洛克亲手将小树拴上绳子，矮下身躯藏在他不远处的谨小慎微，瞧着整个人憔悴瘦弱更甚，想起幸运儿最后告诫他要缄口不言时的漠然，想起最后他匆匆与自己道别时，眉眼间兼有冷漠的疏离、殷殷的期许。

“没有，”班恩强压下负罪感说，“一切如旧，一如当初。”

德罗斯惨淡一笑：“一如当初，却早就不是当初。”

幸运儿体力不支地回到医院，腿软绵绵的，简直要登不上门口的台阶，他慢慢抱头蹲下，日记本草草地扔在一旁。 小小一本日记，今天上午的行动尽管劳累，他却依然没有忘记它，在不归林，它被扔在一处草坪上，扉页被风轻轻吹开，满满都是庄园的时光。 现在它又躺在地上，窝里窝囊。

洛克一向爱惜书本，可惜身上没有足够大的衣兜可以装下日记本，否则书皮也不会沾染了泥土。

“你怎么了？”一个人走来，“你总算回来了。艾玛说你去取日记本了，居然耽搁这么久。”

“您好，莱利先生。”幸运儿一手拿着日记本，一手扶膝摇摇晃晃站起，莱利离他两步远，西装革履的他好像并不屑于扶洛克一把。但他最后还是出手了，一面呼唤艾米丽•黛儿，一面抓住洛克的一只胳膊，让洛克稍微倚着点他，直到艾米丽赶来。

“快回去歇息。”她说，扶着洛克进了医院。

躺在床上实在是最舒服的感受，床单的材质不是什么高贵的料子，只是普通的棉布白床单，洛克躺上去觉得疲惫得要散了架，身子要深深陷在床中。

他摘下眼镜让医生上药，沉沉睡去。

里奥被请到了幻象大厅。 他踏进幻象大厅，夜莺冲他一笑。

“里奥先生，请您来是为再次提醒您，今天上午班恩•佩雷兹先生要入住你们所在的古堡了，请您做好迎接新人的准备。”

“我没有忘记，或许，我可以在十一点的时候就去接他，让他在宿舍里和大家吃一顿热气腾腾的饭菜。”

“再好不过。”夜莺说罢，将一个小小木匣递给里奥，木匣为檀木制成，上面雕刻缪斯印记，用银色涂抹于图案的凸处，里奥粗糙的大手称得它是那么精致小巧。 夜莺示意他拆开，里奥打开匣子，看见里面有一个用丝绸包裹的物品，有点笨拙地捏住一个角抖开，有一个小人偶掉入匣子中，翠绿色眼眸，朴素草帽。

“这是给您的特别赠礼。”夜莺说，“算作，我们将你们父女二人拆散的一点‘补偿’吧。”

十一点整，里奥前来迎接班恩。两位体格几乎同样壮士的男人握手时，里奥觉得班恩的手掌布满老茧，班恩觉得里奥的皮肤有些粗糙。他们同时盯着对方的脸，一个只能看见面具，除面具之外一大半脸都缠上了绷带；一个看不见脸，但鹿头的嘴一张一合，传递出人类的声音：“幸会。”

“幸会。”里奥说，边客气地要帮助班恩拿行李。

班恩拒绝了，他的行李只是一个小包袱，用不着费事。

一个小男孩在宿舍门口咿咿呀呀玩儿着什么，一位头发又长又僵，像是请化妆师做了独特发型的男人倚在一棵大树旁。

里奥领班恩直接进了大厅，左转来到门牌号为F103的房间：“一直以来，这里都空着。现在归你了。”

“多谢。”班恩觉得宿舍还有许多房间，“还有很多宿舍是空闲的吧？”

“……确实。最特别的是二楼F201，它的左右两间都住了人。”里奥告诉班恩，F201像是刻意空出的房间一样，新监管者伽拉泰亚来临也没被允许入住那里。

闲话一会儿后，厂长离开，留给班恩独处的空间。守林人站在偌大的房间内，倒好像乡野村夫初次进城一样畏手畏脚了，他从未想过自己有如此大的一个房间，那柔软光滑的床单静静铺在又大又宽的床上，向他发出呼唤。他摸了摸——很软很软的被褥，强壮的身躯仿佛都能陷进去，他睡惯了硬床板，面对难得的享受机会却有些不自然了。他初次来欧利蒂斯庄园时德罗斯男爵曾在大厅接见过他，但他没有进入城堡内部……贵族生活便是这般的华丽与奢靡吗？老同事巴尔克天天睡得如此享受吗？——不对，班恩记得，德罗斯男爵给巴尔克建了个实验室，他有一个多月都待在实验室里。

我得去见见那位老伙计。

班恩想着站起身，F102为里奥的房间，比他的房间更靠近大厅。此刻，那深棕色的门扉正紧紧关着，脖子上套袋子的小身影正站在门前徘徊。

这个孩子在此之前还在不归林和他发生了冲突，班恩还不那么愉快地记得，他盘算着要不要向小鬼头打个招呼，罗比就扭头看向他，那神态动作像一个需要帮助的探险家看见了自己落下的医疗包——直接欣喜地猛扑过去抓住班恩的衣服下摆。

“你干什么？”班恩吓了一跳，他的反应就像洁癖的人身上的白衣服突然溅到了污点——直接扒拉开小孩的手，向后退了两步。

“我们见过。”罗比站在原地，有点委屈，“您把我忘了。”

班恩想，我不可能忘记的。

“我没有忘记。”他用安抚的语气说，尽管他不太擅长这方面，“你在干什么呢？”

“我有事找里奥先生，但不清楚他在不在。”

班恩敲了敲门。

“没用的，我敲了好几遍了。”罗比说，“无应答。但我刚刚明明看见您进了自己的房间后，里奥先生就回房间了。”

“或许，你们可以稍等片刻，有时候人就会犯这个毛病——思考一个问题太过认真，太过痴迷，要么像啄木鸟啄树似的，一味钻牛角尖，那可就不妙了，他会像溺水的人一样沉在自己的海洋中出不来了。”

一个低沉、有磁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仿佛灵巧的手指轻轻按下钢琴的低音键。不，钢琴是死物，可那声音却有灵动的魅力与优雅，隐隐有些如同阳光下泛着七色光的玻璃那么空灵。班恩从未听过如此蛊惑人心的音色，集礼貌、优雅与风度于一体，还没回头时他就猜出来了：说话者一定是位绅士。

果真是位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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