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内部果然也很潦草,但科伦丁没空搭理。他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来,开始尝试恢复记忆,大多数操作都是通过脑机接口技术完成的,所以整个流程并不费劲儿。
很快,记忆开始一点点涌上来。他首先想到的是一张拥有灰色眼睛、精神抖擞的老脸。那是他父亲的脸。
科伦丁的父亲是个热衷于旅游的人,他去过很多亚洲国家,然后就像电影里的倒霉探险家一样,把某种冒着血雾的诅咒带了回去。
一次旅行结束后,他声称自己成为了教育界的专家,还发誓要把自己六岁的儿子培养为成功人士。据说他那个国家的教育是很先进的,但在他眼里,世间一切教育都不及他的先进,只有他懂得培养成功人士。
科伦丁自小时候起就表现得像个天才,但他不懂事,不在乎什么优秀或成功,这让他父亲非常不满。倒也没关系,无非就是一巴掌的事,一巴掌下去,他就能明白进取的重要性,实在不行就再来几下,又不能把手打坏了。久而久之,科伦丁的进取心有了提升,但是还不够。也不知道多少才算够。
科伦丁的父亲在中国听说了一个词,叫“打鸡血”,起初他并不理解,但听说打鸡血能让人亢奋后,心里就一直惦记着了。后来找到机会,他当真拿着注射器给科伦丁打了鸡血。极大的自信使他不去考虑后果,但事实是,科伦丁被注射后当即倒在地上,脸色惨白,浑身抽搐,昏死过去。全家第一次乱了套,因为把儿子养到六岁要花不少钱,一旦死了就亏大了。不过后来科伦丁凭着惊人的意志力醒了过来,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科伦丁的天才父亲开始反思:儿子差点没命了,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是教育方式出了问题?最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不再给科伦丁打鸡血了。他决定给科伦丁换血,让科伦丁体内的每一滴血都换成鸡血。
医院不会提供这种服务,只能手动操作了。他准备好一把刀、一桶鸡血、一个空盆和几个注射器,再用洗洁精消毒。他割破科伦丁的动脉,鲜血立即喷出,与此同时再用注射器往科伦丁身体里注射鸡血。一边放血,一边注射,二者的效率基本相同,从而维持了总血量的平衡,直到换血完成。
不出所料,换血过程中的科伦丁又一次倒在地上抽搐起来。这次比上次更严重,科伦丁的父亲却认为这是装的,就算不是,他也相信以科伦丁的意志力能抗过这次磨难,所以便没有理会。十几分钟后,换血完成,但科伦丁断了气。
科伦丁的父亲用五分钟来确认这个事实,然后焦虑起来。
他想起一位教育专家的名言:养活儿子花的钱全白费了,世上最大的悲剧莫过于此(其实说这句话的不是教育专家,而是他自己)。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有什么办法呢?从经济学上来讲,最好的做法是止损。沉思许久后,坚强的他收起悲伤,索性又回归了巴掌主义,连续打了科伦丁十几个巴掌。
然后就像电影里那样,奇迹发生了,科伦丁身体抽动了一下,面色的苍白被浮现出的红色占据,呼吸也逐渐恢复过来。一定是巴掌促进了血液流动,科伦丁的父亲想。
又打出几个巴掌后,科伦丁猛然睁开眼,各项身体活动都恢复了正常(至少看起来是正常的),甚至可以说是精神抖擞。顿时,全家人都在为此而欢呼,为成功的教育和成功的教育产物欢呼。
这个故事告诉人们,每一位成功人士背后都有一窝成功的家人。在全家人的期盼下,科伦丁上了学。
他的老师似乎不太专业,大概是把学生都当小孩儿看了,平日里就喜欢扯些幼稚的话题,比如梦想。
当被问到梦想时,大多学生的眼神中都闪烁着莫名的激情,仿佛他们离梦想近在咫尺。他们的回答大多是“我要当科学家”之类的,也有稍微新奇一点的,比如“世界和平”。至于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科伦丁,他被老师叫起来时还在思考如何回答。
我想赚钱,然后出名,他想。但一个天才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有些不够档次。要用一句话概括他的终极追求,该怎么说呢?最后,他想到那段作者对他说过的话,便开口了:
“我的梦想是让自己的飓风席卷世界的舞台。”
自那时起,家人的期望与科伦丁的梦想真正汇聚成为一条流。
科伦丁可不是随便说说,他无时无刻都惦记着梦想,并为之付出行动。他认为“席卷世界的舞台”就是站在社会顶端,所以他成为了全校最优秀的学生,每次考试都能拿到最好的成绩,尽管他上课都在研究些与考试无关的东西——比如反物质。
反物质是正常物质的反状态,正反物质相遇后会相互湮灭抵消,产生巨大能量,这是最白痴的白痴都能理解的。科伦丁想把它用作武器,也许它也能帮他实现梦想。
总之,科伦丁的学生时代一直在研究各种怪七八糟的高科技,一直在为梦想拼搏。他从来不听老师讲什么,他大部分的书本、试卷都被用来做实验和上厕所。老师和父母倒觉得无所谓,考试能考好就行。
科伦丁的故事放在某些作者手里,大概会被扯成一段又臭又长的网络小说,尤其是接下来的内容。
后来,科伦丁的青春期到了,变叛逆了。或许在某个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说在学校里坐着毫无意义,于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翻出学校边缘的墙,淡定自如得离开了。其它学生见状发出一阵掌声与欢呼。
这事儿让他家里人知道了,可了不得。他们把他叫到面前,先来个巴掌主义,再把嗓门挂到最大档,咬牙切齿地开始一顿唾沫横飞的痛骂。
“你知道我们为了你花过多少钱吗?”
“你对得起我们吗?你对得起谁!”
“你考虑过我们的感受吗?”
可别说,他还真就没考虑过别人的感受。他这辈子唯一考虑过的是他的梦想,而不是别人的死活。
科伦丁依旧我行我素,不肯回学校。他开始投身于各种科学仪器的发明中,整天闷在一个房间里不肯出门,要不是里面偶尔会传出点敲敲打打的动静,别人一定会以为他死在里面了。不久,他搞出了更先进的脑机接口技术,家里人得知后欣喜若狂,让他把技术卖了赚钱赚名声,他不肯。他的家人又开始咬牙切齿。
但钱总是必需品,买研究材料就要花钱,登上社会顶层实现梦想更要花钱,科伦丁到底还是要赚钱的。于是他开始通过不干净的渠道出售高科技产品,但他给所有产品都置入了自毁装置,一旦产品达到使用期限或其内部构造暴露,自毁装置就会启动,毁掉整个产品,从而避免技术被别人窃取。这工作一干就是十几年,其间他发明了各种东西,还发了财,他的家人又开始欣喜若狂。
有钱就是离梦想更近一步,他的下一步就是获取名声。他花钱认识了一位贵族女人,加布里埃拉,并与其交往了三天,三天过后两人决定结婚,尽管他们都看不上对方。他们都不年轻了,不会像年轻人一样互亲互啃,结婚不为别的,他图她的知名度,她图他的钱。事实证明,二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科伦丁继承了他父亲的教育理念:一个成功人士的孩子也应该是优秀的。现在他结婚了,但缺个孩子,或者说,缺个教育实验的产物,缺个梦想的必要成分。
于是有一天,家里凭空出现了一个婴儿,科伦丁还给这婴儿取了个怪名,叫十三。设科伦丁对人类的正面情感的平均值为1,则他对这个婴儿的正面情感的估计值取整数为13,这就是十三名字的由来。
加布里埃拉对十三的出现并不感到意外,毕竟她也知道家里出现过多少古怪的实验产物,但她不知道十三对科伦丁意味着什么。她以为那是个未成型的生物武器。
然而科伦丁本人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怪异情绪中。十三令他心不在焉,令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顾虑。他心底里长年堆积着钢筋混凝土的废墟,在废墟之下有什么东西被灌注了生命,正在挣扎着试图爬出来。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觉得惶恐。
某天,科伦丁盯着十三看了很久,没有说话,只是盯着,盯着这个有些肥胖的婴儿。十三伸出小手,轻轻触碰他的胡须,嘴里发出简单的音节。
“鸡血。”科伦丁突然说,表情是麻木的。
十三也在看着他。
“鸡血。”他重复道,眼中闪过一丝可怖的神色。
尽管科伦丁不是十三的亲生父亲,但他必须像个父亲一样将一些必要的东西传递给十三。需要传递的东西多的是,比如期望,和鸡血。
自某个瞬间起,他坚实的理智崩塌了,他天才的大脑停止了思考,他登峰造极的生物学知识消失地无影无踪,科伦丁·哈扎德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鸡血,他要让十三的体内流淌着鸡血。
他把十三带进实验室里,进行了长达几小时的设备调节。其实原本只要几分钟就行,但这次他反复检查了每一个细节:血液运输系统、突发应急系统、生命数值监测系统、有机体兼容调控系统……全部正常,但他还是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确保任何一个螺丝都没有发生任何细小的偏差,才按下了厚重的启动键。
换血手术外加手术后的调节需要一晚上的时间。他失神落魄地回到卧室,服下大量安眠药物。
很快了,废墟下的生命挣扎得逾发激烈,破茧的日子即将到来。
第二日清晨,科伦丁起了床,无视了加布里埃拉发的牢骚,软绵绵地走到实验室门口。他右手搭在门把手上,握紧,又放松。金属门把手沾上他手心的汗,印出清晰的指纹。他预想过开门后可能出现的上百种情景,现在要面对唯一的一种现实。
“嗞。”
门开了。
在实验室地板的正中央躺着一个人形生物。它头顶长着肉质的冠,近看更像是腐烂的肉块;双眼则长在太阳穴的位置,十几秒也不眨一下;没有唇,取而代之的是尖尖的喙;浑身上下毛孔粗大,里面长出了血红色的羽翼,边缘还渗出黑色的物质。
它爬出来了,从废墟中爬出来,发出新生儿的哭号。他不是人,而是怪物,是产物,是被钢筋混凝土强奸过的废弃物。
它睁开眼,费力地扭头,直勾勾盯着他,淡灰色的瞳孔在颤动。它张开尖嘴,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
“十三。”他说。
让你的飓风席卷世界的舞台。他自出生起三十年来一直以为实现这个梦想就是要赚钱,要出名,要有一个成功的儿子。可这样做对吗?天才的科伦丁·哈扎德掌握顶尖的科学技术,却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现在他发现,钱、名声和成功的儿子加起来不等于他的梦想。
可他已经付出了不知多少代价来追寻那些东西。他付出了时间和精力,以及一个本该是婴儿的婴儿。
有点庸俗,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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