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

夏日的午后，街道几乎没有行人。炽热的阳光将路边绿植晒得直挺挺，斑驳的墙壁上还有大片仍未剥落的墙皮，一只纤细白嫩的手轻轻贴了上去，随着前行的步子，脆弱的墙皮被一一扫落在地。

靠坐在车子上小憩的清洁工听到动静，拿下头上的帽子大声道：“哎——不许破坏环境！”

纪和梦默默收回手，改为双手拎着绘画班统一派发的布袋。

“真是，刚扫干净的路...”清洁工睁着困顿的眼睛，下车取了扫把转身朝墙皮脱落的地方走过去。纪和梦停住脚步，回头望了一眼，抿紧嘴巴，继续沉默地朝奶奶家走去。

奶奶家坐落在通往郊外的一条大路上，屋子背后尽是一望无垠的树林，再向更远处眺望，便只能看到灰蓝的山脊裸露在天空下。

已经有些年头的自盖房的房顶似乎在不久前重新刷了漆，蔚蓝而崭新，像只倒扣的船。

奶奶弓着腰在院子里的小块土地上忙碌着，丝毫没注意身后站了一个人。

“奶奶。”

纪和梦出声喊道，但声音太小，甫一出口就被铺天盖地的蝉鸣声吞噬。

日光实在强烈，纪和梦舔舔干燥的嘴唇，张口再次喊道：“奶奶。”声音比第一声大了许多。

奶奶转身去拎水桶，直起腰时不经意看到了纪和梦，她眯着眼睛打量了几下，一张布满皱纹和褶子的脸瞬间笑开了花：“梦梦来啦，怎么这时候来？看这天热的！谁送你过来的？”

奶奶倒腾着一双小脚，上前给纪和梦开了院门，眼神还在向外飘着。

“奶奶，我自己走来的。”

她将布袋挎到左肩上，伸手接过了奶奶手中盛了半桶水的塑胶桶。

“走来的？哎呦我的小孙女，看你晒得脸都红了，快进来。”奶奶拉着纪和梦的胳膊，示意她放下水桶。

纪和梦顺从的跟着奶奶进了屋子，这栋老屋采光很好，阳光从早到晚都能进来。不过比起外面强烈直接的阳光，这屋内阴凉许多的感受让人忍不住叹喟一声。

接过奶奶倒的凉茶，纪和梦立即喝了几大口。

她自小就生得白净娇嫩，被太阳晒了一路的脸微微发红，倒给她瘦弱的小脸增加了生气。

“你爸呢？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来？”见孙女沉默不语，奶奶冷哼一声，脸上透露着不满：“那女人不让你爸回来，我知道，我都知道。她对你好不好？”

纪和梦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一点声音。她看着奶奶关切的眼神，忍不住鼻酸起来，嘴巴一撇，眼泪就浮上了眼眶：“我想搬来跟你和爷爷一起住。”见奶奶似乎想要出言劝解，她扭着身子不情愿地哭道：“那个女人怀孕了！”

晚饭时爷爷回来了，手里拎着防蜂帽，一进门就坐在了椅子上抽烟。

奶奶厌烦地拍拍他的腿，示意他拿出手机：“快给东升打个电话，让我问问他到底什么意思？这个怀孕了，就不要前头那个生的闺女啦？早知道这个样子，还把她生下来受苦干什么！”爷爷听懂了话里的意思，皱着眉头打断老伴：“胡说什么！”

纪和梦从厨房端了碗温热的绿豆汤出来，放在了爷爷面前。

“梦儿，啥时候回来的？”爷爷打量着孙女，端起碗几口喝光了绿豆汤。

“晌午。”

纪和梦刚走回厨房，就听到外面隐约传来了奶奶的质问声。

“...梦梦还小，你让她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你的心也太狠了！...是不是她的意思？...算了算了，你们没一个靠得住的...以后梦梦跟着我们住吧，省得受气...”

奶奶的声音越来越低，纪和梦动了动僵在原地许久的脚，轻轻地将碗放进了水槽中，而后打开了水龙头。

在水声的遮掩下，纪和梦无声地哭了起来。

奶奶家一直都有她的房间，起初没什么家具，后来奶奶用老年金给她买了一扇新的衣柜。桌子还是旧的，上面的红漆脱落的斑斑驳驳，纪和梦在床边坐下，将手放在上面来回摩挲。

“梦梦，早点睡觉啊，明天坐你长平叔的车去学校。”

奶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纪和梦默默点头，又回过神：“知道了。”

她脱了鞋躺上床，灯光微弱的床头灯一直亮着，她睁着眼睛盯着虚空看了许久，才缓缓入睡。

纪和梦曾经转过两次学，一次是因为爸爸工作调动，一次是因为爸妈离婚，她被判给了爸爸。

加上这次就是第三次了，因为爸爸和阿姨复婚，阿姨不想离开自己的工作地。

由于频繁转学，她一直没什么朋友。不过纪和梦性格安静内敛，即便因为没有朋友而无所适从，她也从不表现出来。

在人数众多的班级里，她算是个小透明。

高中新学期伊始，大家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暑假，对于新年级和新环境兴奋的不得了，一间不大的教室里充斥着男孩女孩们青春洋溢的欢笑声，叽叽喳喳的，快活极了。

纪和梦趴在座位上闭目养神，一旁有人伸手戳了戳她。

“你好，我叫安安。”同桌的女孩子笑起来是眯眯眼，声音细细的，像刚出生的小猫的叫声。

纪和梦下半张脸都趴在臂弯里，一双圆润黑亮的眼睛盯着安安许久，直到安安率先败下阵来，干笑着转回了身子。

“我叫纪和梦。”

安安转头看向她，纪和梦的脸仍旧大部分埋在臂弯里，齐耳短发柔软抚顺，通红的耳尖袒露其间。

安安又笑了起来，看上去心情极好地重重点头。

班主任是个年轻的女教师，看上去雷厉风行，几句话将她行事的规矩说清楚后，便直接开始上课了。仍旧躁动的课堂不时响起低声的嗤笑，被班主任严厉的眼神扫过，瞬间消失无踪。

田振高中管理严格，中午不允许任何学生离开学校，故而无论是住校生或是走读生，午饭统统要在学校解决。

安安是田振中学直升上来的学生，显然早有经验，第四节一下课就拉着纪和梦奔向了食堂。

“唉，虽然才刚开始上课，但我已经累到没力气了——这就是高中吗？”安安大口嚼着红烧排骨，一边吃一边碎碎念。

纪和梦一如既往地沉默，只是偶尔会附和着安安的话点头。

“好！那我们吃完饭就去！刚好午休有三个小时的时间呢！”安安高兴的笑了起来，眼睛又眯成两条弯弯的线。

“去哪里？”

纪和梦几乎没听安安在说什么，有些诧异。

安安皱了皱鼻尖，但很快又笑着摇头叹气：“你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比我还小十个月的人！不过你跟赵嘉客还挺像！”她捧着下巴感慨：“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呀，喜欢的人是个闷葫芦，交的第一个好朋友也是个闷葫芦。”

那是纪和梦第一次听到赵嘉客的名字。

安安活跃的就像一只飞鸟，从她嘴里讲出的一切事物都充满无限魅力，高中那三年，很长一段时间里，纪和梦都想成为安安。

不过不巧的是，赵嘉客已经上了高三，故而午休时间已经被压缩至一个半小时。纵使安安加快了吃饭的速度，等她拽着纪和梦赶到赵嘉客教室外面时，他们已经开始上课了。

大概是老师在放映PPT，教室的窗帘全部被拉了起来，安安只好又垂头丧气地拉着纪和梦离开。

“没关系，反正在同一所学校里，肯定有机会见面的。”纪和梦冥思苦想，总算挤出了一句干巴巴的安慰。

安安早已将失落抛在脑后，拉着纪和梦去校园超市买了一大捧可乐味夹心糖，她拆开一块塞进了纪和梦嘴里：“你放心，我才没那么容易难过呢！”

“好吃吗？这是嘉客最喜欢吃的糖了。”

安安将剩余的糖果塞进校服外套，挽着纪和梦的手，偏偏她又不肯好好走路，步伐轻快，一跳一跳的朝前走，马尾在脑袋后面甩来甩去。

“我初中的成绩可差了，差点考不上高中呢！但是为了和嘉客上同一所学校，我就很努力的学习，终于成功啦！”安安仍旧絮絮叨叨的，纪和梦不免被她的活力感染，转头看她笑起来眯成一条线的笑眼，也不由笑了起来。

能够拥有念及就快乐的梦想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能够实现这个梦想，

实在很了不起。

——《纪和梦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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